星星點燈

張建華

一

這是一個從未有過的靜謐的夜晚。窗外萬籟俱寂，偶爾有一輛晚歸的車子輕輕劃過，一種細密的聲音穿過重重疊疊的墻壁，悠悠流淌進來。

豆娘擁著一床柔軟的鵝絨毯斜靠在床頭，閉上眼，微笑了很久很久，倏然有一滴眼淚緩緩滑向鬢角，她沒有伸手擦掉，任由它在鬢角安營扎寨。黑暗的屋子里回蕩著鄭智化的歌：“星星點燈，照亮我的家門，讓迷失的孩子找到來時的路。星星點燈，照亮我的前程，用一點光，溫暖孩子的心?！边@套音響足夠完美，把鄭智化的情緒渲染得恰到好處，鄭智化又把豆娘的心唱得無比溫柔。

她的心情太好了，這一刻，數(shù)小時之前那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五彩紛呈的舞臺、令人陶醉的歌兒，所有的東西，都被短信里那五個閃閃發(fā)光的字屏蔽了：豆兒，我娶你！

短信是軍哥發(fā)來的，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她的人生，自從《淚蛋蛋掉在酒杯杯里》以后，就像坐上宇宙飛船一樣開掛了，鮮花、榮譽、笑臉，想得到想不到的都紛至沓來，最令她開心的莫過于軍哥，和今夜軍哥的那一條彩虹般的短信。但她絕不能表現(xiàn)出來，前夫狗蛋帶給她的傷痕過于深刻，許多年了，她可以遇山開路逢水架橋，但感情是她的禁區(qū)或曰軟肋，她壓抑住內(nèi)心的狂喜，生生拖了約莫一個小時才緩緩劃開手機回復(fù)道：“好!”然后生怕美夢飛了，馬上關(guān)了手機，像嬰兒那樣蜷縮起來，困倦襲來，瞬間入夢：

在豪華的酒店里，她披著婚紗，款款走向紅毯盡頭。舞臺上，軍哥和天元穿著筆挺的西服，含笑看著愈來愈近的新娘，眼里洋溢著幸福的淚花。

蔥花和張吉祥、桂桂盛裝出席，現(xiàn)場的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滿場的鮮花突然化作漫天的花幕，以絕美的姿態(tài)緩緩飄落，伴隨著汩汩的流水聲，她仿佛看見三十年前的那些時光，最痛苦的，最幸福的，一幕一幕逶迤而來……

二

“咔嗒！咔嗒！……咔嗒！”第一聲響，豆娘沒有在意。第二聲響，豆娘的心莫名地顫了一下。她支棱起耳朵，夜是那樣寂靜，打火機在夜里的聲音也格外清晰，她帶著一些不明晰的預(yù)想，光著腳丫子懵懵懂懂地走到客廳。

丈夫狗蛋裹著被子坐在沙發(fā)上，手里捧著一張錫紙，第三聲打火機顯然發(fā)揮了作用，他表情迷醉地深吸一口，再吸一口。忙了一整天，沒有哪個人的意志會如此堅定……傻子也懂得狗蛋在干什么了，況且豆娘跟著師父張吉祥和其他師兄弟走鄉(xiāng)串巷，什么沒聽過？

她驚呆了片刻，瘋了一樣撲過去，拼盡全身氣力一巴掌扇在狗蛋迷醉的臉上，嘴里發(fā)出喑啞的帶著哭腔的嘶吼：“你干啥哩？”眼淚在她清秀的臉上噴涌而出。那一瞬間，所有的疑問都有了答案，怪不得置辦婚禮用品時他動不動呵欠連天，怪不得有日子了他常常說著話就躲出去不見人影了。怪不得新婚之夜，賓客散盡，本是春宵一刻值千金的時候，他并未猴急著洗漱進洞房。明明是初夏，他卻說冷要找床厚被子蓋。原來，答案在這里等著她。

狗蛋緩緩睜開眼，看見豆娘那張滿溢著憤怒、絕望、恐懼和悲傷的臉，慌亂地一把卷掉被子，連拖鞋都顧不上踩，光腳站在地中央，冰冷的地板照著狗蛋高大的身子和驚慌乞求的眼睛，錫紙掉在地上，一些白色的細碎的粉末和著特殊的香味飄散在空氣中。豆娘不假思索，啪啪扔出去兩巴掌，轉(zhuǎn)身就走。

狗蛋跑過來想要拉著妻子，只是徒然伸了下手，又頹然垂下去。豆娘踉踉蹌蹌地進了臥室，咔嗒一聲鎖住了門，任憑狗蛋噗通一聲跪在門外痛哭流涕。他想解釋，但屋子里的燈已經(jīng)滅了。

豆娘躺在床上，虛脫了一般，仿佛那三巴掌耗盡了她平生的力氣。她卻感到無比冰冷，無比絕望——這就是我曾經(jīng)魂牽夢縈的打算作為余生依靠的那個男人嗎？我怎么那么傻??？為什么是我！

她捂著被子，哭得聲嘶力竭，她心里的天漏了，女媧也補不住了。

她和狗蛋，都是張吉祥門下的弟子。豆娘學(xué)戲，雖是迫不得已，但她靈醒，一點就通，別的徒兒覺得學(xué)戲苦，會偷懶，豆娘不，豆娘自己下工夫，背本子，練嗓子，學(xué)什么都比一起去的小娃強、快。師父張吉祥對媳婦桂桂說：“這個小豆娘是個機靈娃娃，又能吃苦，嗓子又脆，只怕這一茬娃娃里頭就這個將來有點出息?！?/p>

桂桂說：“嗯，我也看著行了，好好培養(yǎng)去，就當(dāng)行善積德了。”

一年以后，父親去世的陰影逐步散去，豆娘天性恢復(fù)，淘氣十足。練功之余，爬樹上房，無所不為。

這一天，豆娘和一群小伙伴在一棵樹底下玩。

豆娘和一個叫紅旗的小伙伴打賭比爬樹。豆娘往手心里吐了一口，挽起袖子，指著一棵歪脖子樹說：“就這顆樹，誰爬得高算誰贏？我先上?！闭f著蹭蹭蹭猴子似地爬到樹影里去了。小伙伴們高聲叫好，狗蛋眼巴巴地看著：“豆娘，小心點，咱不比了行不行？”

豆娘：“那不行，比就要比個輸贏?！币贿呎f，一邊繼續(xù)往高爬。爬著爬著回頭一看，太高了，腳下的樹枝又太細了，嘎巴嘎巴直響，要折了，豆娘嚇得目瞪口呆。這時，不知哪個孩子喊了一聲：“快，師父來了！”

眾孩子們一哄而散，只有狗蛋還眼淚汪汪地看著樹上。

張吉祥站在樹下抬頭看，急得大喊：“小豆子，你這個娃娃咋不長記性呢？要摔下來可咋給你媽交待?。俊?/p>

這時狗蛋跑到樹跟前，二話不說，手腳并用往上爬起來，張吉祥更加著急：“狗蛋，你個壞小子你可不敢爬哦，掉下來兩個咋整！”

狗蛋一邊爬一邊喊：“師父，快去二牛家找梯子，我去救小豆子?！?/p>

是夜，孩子們站成一排，低著頭大氣也不敢出。

豆娘跪在堂屋中間，頭頂著一塊雕花方磚，張吉祥臉色鐵青坐在太師椅上，拿著三泡臺杯子一口一口抿茶，半晌，輕輕放下茶杯，冷著臉開腔。

“說，以后還爬不爬樹了？一個女娃娃家，爬高上低，像個啥樣子啊？”

豆娘瘦小的身子顫抖著說：“師父，我錯了，饒了我吧?！?/p>

師娘桂桂走進來，端了一盤水蘿卜放在八仙桌上，瞥了一眼豆娘，對張吉祥說：“軍他爸，罰也罰了一個時辰了，讓娃起來吧？”

狗蛋噗通跪下來，“師父，饒了小豆子吧，她小，不懂事，我這個大師哥也沒有管好他?！?/p>

桂桂說：“豆娘，你可要記住啊，以后可不敢上樹了，看看多危險。咱唱戲的，身子骨多金貴，師父是為了你好。懂不？”

張吉祥夾了一塊水蘿卜在嘴里咂摸半天，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低著眼皮說：“收了你，是看在你爸的份上。你媽寡婦失業(yè)的，我不忍心跟她要束脩，你再不學(xué)好，我給你媽交代不下去。下次再這么個，你回家去，我當(dāng)不起你師父?！?/p>

桂桂趕緊給豆娘眼色：“快給師父磕頭，說以后不了?！闭f著雙手費力地搬著豆娘頭上的青磚往門外走，狗蛋眼疾手快搶了過來：“師娘，我來?！?/p>

年輕人，難免因為一件事情就暗動了春心。況且這些常年唱著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的說書人，更況且男帥女美的這一對，學(xué)戲練功，眉眼往來，情愫暗生，大家都看在眼里，都覺得般配。

第一次公開表演，在東坪村，孩子們對著鏡子化妝，豆娘已經(jīng)十六七歲的樣子，烏溜溜的眼睛充滿靈氣，她端詳著自己的模樣，抿抿嘴，又補了補眉毛。

狗蛋站在一旁，笑吟吟地盯著豆娘，小聲說：“小豆子，你真好看?！?/p>

豆娘嗔怪：“哎呀師兄，這么多人，說啥呢？再說，馬上出去了，還有心情說笑？我都緊張死了。”

狗蛋小聲說：“放心，有我呢?！?/p>

豆娘和狗蛋款款上臺，鞠了一躬，站在臺中央。狗蛋拉起三弦試了試音，二人目光交匯，豆娘唱了起來。

豆娘一舉一動頗有風(fēng)范，贏得臺下連聲叫好。周圍是白茫茫的雪野，戲臺前面的人們都裹著厚厚的大棉襖。

演過幾場，眼看過年，張吉祥給徒弟們派發(fā)了年錢，一一送走。豆娘和狗蛋暫時分開一段時間，這一段分別，二人書信往來，好不柔情蜜意。

年關(guān)將近，狗蛋騎著自行車，車籃子里放著二斤豬肉，車后座上綁著一捆子粉條進了村。

一個流里流氣燙著卷發(fā)穿著喇叭褲的青年拉住他。

狗蛋停下腳步：“六十，你干啥去？”

“嘿嘿嘿，大演員回家了？幾時回來的？”

“回來好幾天了?？爝^年了，這不？辦點年貨?！?/p>

“哦喲，好后生么。好不容易休息了，過幾天哥帶你去見世面去。”

“干啥去？”

六十詭秘地一笑：“嘿嘿嘿，好地方?！?/p>

狗蛋好奇：“什么世面啊這么神秘？”

六十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保證你喜得不得了?！?/p>

六十帶著狗蛋去了“紅又紅”歌舞廳，那是一個難為人道的地方，狗蛋很快就沉迷其中了，六十和舞廳內(nèi)的光頭相視一笑，“干杯，這條魚還是肥著哩！”

很快，狗蛋從一個初進舞廳怯懦懵懂的土老帽化身時髦青年，他在堂屋里搖搖晃晃抱著一只枕頭跳舞，錄音機的聲音刺耳而尖利。

狗蛋姐姐走進來，擰著眉毛關(guān)了錄音機，狗蛋從迷幻中醒過來說：“姐你干啥？”

狗蛋姐姐：“你最近著了什么瘋魔了，天天打扮得跟個小流氓似的，一到黑就不見人，告訴你，少跟六十混，我可聽人說那貨抽大煙著哩?！?/p>

狗蛋說：“不是吧？再說了，他抽大煙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又不會抽?！?/p>

狗蛋姐姐：“跟好人學(xué)好人，跟上師公子跳家神，反正我不許你跟他來往。”

狗蛋剛剛嘗到了燈紅酒綠的味道，哪能片刻就醒來？他狠狠地摔門而出：“煩死了！一天嘮叨。”

新婚之夜，卻成了豆娘和狗蛋婚姻的忌日。狗蛋在門外跪了一夜，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陷入死地。

天亮了，豆娘和狗蛋的婚房門被三個戴著大蓋帽的人敲響，狗蛋蓬頭垢面地跟著警察離開了那個他還未開始就已經(jīng)結(jié)束的夢。豆娘始終沒有開門，她的心在昨夜死去，無法復(fù)原。

母親蔥花不是沒勸：“死女子啊，讓你小心挑選你就是不聽，好看頂啥用??？你看你現(xiàn)在死不死活不活叫莊里人不笑話死了？”

豆娘也不是沒反抗，家門口有座剛修的大橋，七米，她毫不猶豫地跳下去了，大腿粉碎性骨折，在床上躺了三個月，不容易恢復(fù)。趁家人不注意，她悄悄來到橋下，眼看著水快沒過頭頂了，一個釣魚的大叔發(fā)現(xiàn)了她，連吼帶喊，一群人跳下水把她劫持上岸。

既然死不成，那就只有好好活下去一途了。村子里是流言集散地，豆娘的故事不脛而走，豆娘憋住一口氣想要活出個人樣來，給那些目光和聲音看看。她快刀斬亂麻，堅決和狗蛋離了婚。從此，戲臺成了她的家。

三

豆娘怎么就學(xué)了戲呢？這就說來話長了。幾乎所有生在陜北的女娃，都有一間回憶中的窯洞，豆娘也不例外。

一個簡陋但特別潔凈的窯洞里，一盞油燈閃爍著，火苗映在一個懷孕的女人臉上，顯得特別祥和。女人面前放著一張炕桌，桌子上放著剪好的窗花和一沓紅紙。炕的另一邊，一個男人打著呼嚕睡得正香。女人偶爾抬頭看一眼男人，抿嘴笑笑，偶爾低頭看看自己的肚子，一雙粗糙的手摩挲著。窗外，天空幽藍，明月慈祥……

雞鳴三更，女人悄悄爬起身，輕輕點亮油燈，披衣翻身下炕，捅開煤爐，又費力地提出一壺水坐上去，藍色的火苗很快冒起來了，透過爐圈縫隙呼呼地閃爍著。男人來成被吵醒，翻身爬起，揉著惺忪的睡眼看著媳婦：“蔥花，不再睡一陣了？你別動，我來弄?！?/p>

蔥花莞爾一笑：“不了，雞打鳴了，我給咱沖個雞蛋花吃?？粺岷鹾醯?，你再睡會兒，做好我叫你?！?/p>

來成要下炕，女人歪著頭嗔怪地盯著他看，男人只好重新鉆進被窩：“好，好，你都快生了，還這樣操心，快把我慣壞了。”蔥花一邊麻利地拿出兩個饃，一黑，一白。女人拿出一張報紙鋪在爐子邊上，把饃烤上去：“你多歇歇還要去下井，我在家又沒啥事。吃了再睡陣子。窯下太苦了。”

來成去了礦上一個月，把準(zhǔn)日子頭又請假回了家。

農(nóng)村女人懷著娃勞作不停，豆娘出生就比較順利。蔥花僅費了一身臭汗，豆娘就痛痛快快呼哧一下來到了人間。村西的麻嬸站在炕沿邊，剪斷臍帶，倒提著嬰兒拍打兩下，一聲響亮悅耳的嬰啼驚醒了早晨的村莊，門前的棗樹上，一層雪被豆娘的第一聲歌謠驚得撲簌簌搖落一地，一只早起的麻雀翅膀一劃險些掉下樹枝去。

麻嬸在屋里喊：“來成啊，是個女女，看這聲嗓?！?/p>

來成有些失望地撩開厚厚的拼花門簾走進了，接過麻嬸手里剛剛包好的孩子，心疼地看了看媳婦。蔥花歡喜又歉疚地看了一眼男人，慢慢垂下眼簾。來成見狀趕緊說：“女女好，女女俊，像她娘?！卑蛇笠豢谟H了上去。

麻嬸笑瞇瞇地看著夫妻倆，揭開產(chǎn)婦的被子看了看又掖好被角：“來成子，要勤著些給換爐灰啊，不要叫濕著涼著，月子病遭下了可麻煩得很。我走了，對了，看這娃娃俊眉修眼的，就叫個豆娘吧，名字賤好養(yǎng)。”一邊說一邊往外走。

來成趕緊給娘倆熬小米粥。陜北的新小米，熬了粥是最有營養(yǎng)的，喝了粥，再吃了大公雞，蔥花的奶水就像儲量豐富的油井采也采不完，把個豆娘養(yǎng)得白白胖胖，人見人愛。出了月子，蔥花忙忙催著來成回礦上，怕請假時間太長丟了差事。她一個人洗洗涮涮，把家里家外搞得井井有條，日子真是有聲有色。

來成下了礦，難免有些臟貓爛狗瞄上蔥花這棵鮮嫩嫩的身子。比如，夜里蔥花坐在炕上，懷里抱著胖乎乎的豆娘，豆娘抓住自己靈巧的小腳丫，歡歡實實吃著奶。冷不防村里田二就推開門進來了，也不說話，眼睛貪婪地看著蔥花白格森森的胸脯子，蔥花厭惡地皺眉往后挪。

見蔥花不言語，田二涎著臉說：“豆花娘的，我來成哥下窯也有日子了，你不想他嗎，嗯？”

蔥花白了一眼，壯著膽子說：“驢槽里伸出個馬嘴，關(guān)你屁事，滾出去。”

田二湊進一步：“嘿嘿嘿，豆花娘的，其實我也不比來成哥差，不信你試試？”

蔥花一把抓起炕角的笤帚，指著田二說：“我忍你不是一天兩天了，再騷情我告訴我家來成，狗腿子給你砸折。滾蛋！”

田二訕訕地縮著脖子出去了，嘴里說：“這婆娘，急啥呢，誰用還不是個用？拔了蘿卜坑坑在呢。嘿嘿，好白凈的奶子啊?！?/p>

蔥花紅著眼放下孩子，一腳跳下去扣上門栓，再把頂門杠頂著門扉，眼淚嘩地淌下來。好在有鄰家大媽經(jīng)常支起耳朵護持著，且來成囫囫圇圇在人世間，這種橋段頂多惡心人一下，在農(nóng)村也不算大事，誰也不敢欺人太甚。

老百姓的光景，大多這樣，誰家的炕頭沒有三寸灰呢？苦日子甜日子，都難起什么波瀾。就在這一平如鏡的歲月中，豆娘四歲了，水格靈靈的大眼睛，一笑起來彎彎的。

秋收畢，村里請了大戲，臺上演員們披掛上陣。豆娘睜著滴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掀起后臺的簾子，看里頭的演員們來往穿梭、化妝打鬧，眼神充滿了羨慕。

臺下村民們有納鞋底的，有縫衣服的，有織毛衣的，有嗑瓜子喝燒酒的，不時一疊連聲地叫好。小豆娘被一陣叫好聲吸引到臺前，眼神大膽地盯著俊俏的男演員看半天，又趴在戲臺邊沿盯著女演員的一舉一動，一時入了迷。來成嗑著瓜子，笑盈盈地看著女兒。

有村民支著耳朵聽?wèi)?，嘴里不閑著：“來成，你狗的槍法太準(zhǔn)了，聽說咱蔥花嫂又懷上了？啥時候生？”

來成笑：“快了，個把月就生了。”

六花嫂子呲著牙，手下的麻繩拉得呲呲響：“人家娃都快生了問這話？正月十五貼門神呢——遲了半年。不過來成子，我看你婆姨腰細肚子尖，恐怕這胎是個兒?！?/p>

來成低頭笑：“休管兒了女了，健康就行。我們老人都歿得早，家里人少，太孤了?！?/p>

又一個人接話：“不過在咱農(nóng)村里，還是得有個兒，頂門立戶看家護院的，你長年在窯下，蔥花還得有幫手?！?/p>

村東頭的禿頭老漢遠遠丟過來一句：“對啊，要不然有些貓啊狗啊的容易上房?！?/p>

村民們哄堂大笑。來成有點惱：“閉上你的狗嘴，你家婆姨房頂上才有貓狗?！?/p>

豆娘依然入迷地趴在臺沿看著演員們唱念做打，在那一刻，周圍的世界在她小小的眼睛里隱身了。

豆娘的弟弟天元在一個棗子壓彎樹枝的清晨隨著一聲響亮的嬰啼來到人間。來成喜得眉開眼笑：“哈哈哈，我有兒子了！老子有兒子了！”

有苗不愁長，眨眼工夫，天元也呼啦啦滿地跑起來，一兒一女賽神仙，來成和蔥花兩口子的人生巔峰如此簡單，外人羨慕得直咂嘴。

這個春天，山凹凹的杏花開得格外好，一嘟嚕一嘟嚕地把整個山都染成了粉色，香氣在空氣中飄來蕩去，這樣的日子自然能使所有的人都很愉快。豆娘和天元在院子里追來追去，一條黃狗臥在門邊，幾只雞咕咕咕咕在院子里覓食。天元大鼻涕淌在下巴上，嬉皮笑臉看著姐姐。春種已經(jīng)結(jié)束，沒有什么活路，蔥花坐在院子里納鞋底，慈愛地看著孩子們玩鬧，一切都那么美好。

美好的東西總是難以長久，就在這時光靜好，他們那破爛溜丟的大門突然哐嘡一聲響，隊長的兒子長生急急慌慌闖進來了大喊：“蔥花——蔥花，快收拾東西，趕緊去礦上?！?/p>

蔥花的心別地一跳，每一個礦工家屬都有著故意忽略但不得不面對的恐懼，她故作鎮(zhèn)靜地說：“狗攆上來了？咋了么長生？”

長生說：“來成子可能出了點事，具體還不知道。我在小賣部剛接的電話，礦上派來個車，正在村口等著呢?！倍鼓锖吞煸勓酝Ａ讼聛恚[花愣怔片刻說：“好好好，走，走。”拉著一雙兒女就往外跑。

蔥花眼睛浮著淚花，焦急地看著遠處。路邊是已經(jīng)收割過的莊稼地，不遠處是連綿起伏的大山，幾只烏鴉呱呱地叫著飛過田野。

到了礦上，車還沒有停穩(wěn)，蔥花已經(jīng)跳下車，抱起天元，跌跌撞撞往窯口跑過去，豆娘懵懵懂懂跟著娘跑，鞋子跑掉了一只，也顧不上撿。

蔥花一邊跑一邊哭：“來成，來成?。沓晌襾砹??！彼哪_步踉踉蹌蹌，頭發(fā)被山風(fēng)吹得凌亂不堪，活像一只驟然失水的葫蘆。礦井周圍亂成一鍋粥，哭的、喊的、鬧的仿佛戲臺開了鑼，醫(yī)生和救護人員來往穿梭，五花八門，一個穿著齊整、干部模樣的人看見蔥花，伸手?jǐn)r住她說：“別往前湊，耽誤救人?！?/p>

蔥花哭著問：“我家王來成還活著不？”在等待宣判的那一刻，她的喉管是痙攣的，捏著嗓子不敢呼吸，仿佛一動喉結(jié)，王來成就被自己判了死刑。

干部面無表情地打開一本冊子說：“死了十個，張大毛，周紅旗，錢三蛋……沒有王來成，那就好，沒死，暫時活著，送醫(yī)院了?！?/p>

蔥花瞬間長出一口氣，被自己的驟然而至的口水嗆著了，她閉了閉眼睛，喘微微地問：“去哪個醫(yī)院了？嚴(yán)重不？”

干部又看了看花名冊說：“現(xiàn)在還不清楚?！?/p>

蔥花扭頭就走。豆娘跟在后面跑：“娘——娘——”蔥花伸手?jǐn)r住一輛三輪車，一把將女兒撈上來。

醫(yī)院不大，很快就找到來成的病房。病房里住著十幾號人，靠窗一張小床上，來成渾身裹著繃帶，昏昏沉沉躺著，一條腿被鋸掉了，包著厚厚的紗布。蔥花遠遠看著來成的斷腿，一時不知道作何反應(yīng)，兩行眼淚呼啦啦碾過她失去水分的臉龐，怎么擦也擦不干。豆娘驚恐而無助地看看床上的爹，再看看娘一行一行落下的眼淚，忍不住哇地哭了。

蔥花被女兒的哭聲驚醒，一手抱著天元，一手?jǐn)堊∨畠旱男∧X袋，啞著聲音叫，“羔羔啊，咱娘兒們以后可咋辦啊？”

豆娘哭著抬起頭：“娘你別哭了，豆娘以后都聽娘的，豆娘幫娘干活，幫娘帶弟弟。”

四

來成躺在炕上，兩眼無神地看向窗外，那些火紅的大棗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抬了抬手臂想揉揉眼睛，可手臂無法動彈，他無聲地啜泣起來。

蔥花挑著一擔(dān)水走進屋子，提起桶子嘩嘩地把水倒進水缸，拿手抹了抹額角。

來成假裝睡著了，睫毛顫巍巍地抖動著，眼淚無聲無息流著。蔥花爬上炕看看丈夫，淚花泛上來，她強忍著拿起毛巾，輕輕地擦去丈夫的眼淚。

來成閉著眼睛說：“蔥花，對不起，我成了廢人了，成累贅了?！?/p>

蔥花摸摸男人的頭：“會好起來的，有你在，我就能撐住?！?/p>

來成哭：“不如讓我死了算了，我活著有什么意思？”

蔥花泣不成聲：“來成，來成，不敢這么想。你要往寬處看，前十年你養(yǎng)活我和娃娃，后十年我來養(yǎng)活你。你一定好好活下去，只要你活著，我們什么都不怕，你放心，我一定把娃娃們好好拉扯大?！?/p>

蔥花要強，縫補漿洗、上山下田，樣樣不肯落于人后，村上的人沒有不敬佩的。

再一晃豆娘十歲了，她和八歲的弟弟抬著碩大的水桶從河邊走回家，一桶水晃到家已經(jīng)把大半桶灑在路上，豆娘暗暗咬著牙不吭聲，轉(zhuǎn)身挑起空桶出門了。

看看水缸滿了，豆娘擦了一把汗，快手快腳地喂了豬和雞，踩著小凳子和好了面，面粉灑了一案板。她噓了一口氣，搬過小凳子放在門外，又搬出一把靠背椅子當(dāng)桌子，又把炕桌拿院子里，拉過弟弟天元，姐弟倆認真寫作業(yè)。

來成靠著被子斜躺在窗前，失神地看著門外的天空。屋子里干干凈凈，安安靜靜，昏暗的光線斜照在屋子里的地上。

蔥花進了院子，已經(jīng)曬黑的臉上充滿疲憊。豆娘看見娘，趕緊站起來端出一杯水說：“娘你回來了，快喝口水?！?/p>

蔥花倦倦地說：“寫作業(yè)吧，玉米總算是點完了。娘歇口氣再做飯。”

豆娘遞上板凳：“娘您歇會，我和了面，咱們吃面條吧?！?/p>

蔥花坐在門口喝完水，站起來進屋看看來成，出來去了廚房?？匆姲〉呐畠翰戎“宓寿M勁地搟面條，熱氣充滿了屋子，也蓋上了蔥花的眼簾。

她拿掌心抹了一把眼，快手快腳剝了兩三根小蔥，舀水沖洗切好，端掉滾水鍋放到角落蓋好，拿出小鐵鍋坐上，把小蔥扔鍋里。油太少，鍋里很快有些焦味飄出來，嗆得她咳嗽起來，她趕緊掂起水壺倒下去，呲啦一聲，鍋里浮起一些油花花。她蓋上鍋，豆娘的面已經(jīng)搟得又薄又圓，她的眼淚瞬間又冒出來，她趕緊抹掉，伸手摸摸女兒的頭，“羔羔去院子里寫作業(yè)，我下面，做好了先給你爸晾上。”

飯很快熟了，豆娘搬出小桌子，擺好凳子，舀出一碗拿到窗下，拿一只網(wǎng)罩扣下晾著，然后依次給母親、弟弟和自己盛了飯。農(nóng)家飯的香味和裊裊飄散的炊煙注定成為豆娘余生最幸福的回憶之一。

來成已經(jīng)可以自己拿筷子吃飯了，他斜靠在被子上，艱難地慢慢把面條送到嘴邊。蔥花和孩子們也呼啦呼啦扒飯。蔥花看了看發(fā)黑的墻壁和墻上的裂縫，若有所思。

吃畢飯，她放下碗筷，豆娘麻利地開始洗碗。蔥花說：“豆兒，媽去找找你長生叔，讓他找人給咱修修屋子吧，太破了。去年夏天就漏得厲害，眼看馬上又到雨天了?！?/p>

豆娘：“嗯，娘你去吧，家有我呢?！?/p>

五

地震在這個山圪嶗里是并不常見的事情，所以誰也沒想到這個午后，來成會永遠告別這個世界。

早晨上學(xué)的時候，天元看見天上魚鱗一樣的云彩莫名覺得害怕，他一邊追著姐姐小跑，一邊氣喘吁吁地問：“姐姐姐姐，這都好幾天了，為什么天上的云彩看上去怪兮兮的？還有，咱家大黃這些日子也怪，動不動就大聲汪汪?！倍鼓镆贿吋奔被呕抛呗?，一邊說：“云彩嘛，啥樣的都有，問那么多干啥？狗就是叫的，不叫還叫個狗嗎？快走，遲到了?！?/p>

教室坐落在半山坡上，只是一個小小的院落，沒有院墻，早操的鐘聲悠悠飄來，遠遠傳來羊叫聲，和鐘聲構(gòu)成奇妙的和諧。卷毛老師在黑板上寫下四個字：春天來了。

他掃視一圈教室說：“同學(xué)們，你們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子嗎？春天來臨的時候，桃花、杏花、梨花都會相繼開放，可好看了。”

豆娘認真地聽著，眼神熱切而機靈。

教室里，前面坐著豆娘班上的十幾個孩子。后面坐著低一級的天元和十幾個孩子。天元班上的同學(xué)在悄悄寫作業(yè)，等豆娘班級下課以后，再給他們上課……

放學(xué)的鐘聲一響，豆娘姐弟倆蹦蹦跳跳走出教室往家趕。山路彎彎，河水清清，小草剛剛萌發(fā)，茫茫的田野上，一群小學(xué)生就像灑落在塬上的豆子。孩子們互相打鬧著，就像麻雀窩里被搗了一桿子。畢竟是孩子，豆娘一邊倒退一邊笑嘻嘻地看熱鬧。突然，有一個孩子撿起一塊石子，嗖地一聲向?qū)κ忠u去，不料準(zhǔn)頭不對，石子照著豆娘的面門飛來。豆娘連忙閃身一躲，剛下過第一場春雨，山路濕滑，她毫無征兆地滾下坡去。

天元驚恐的哭聲引來了周圍的村民，蔥花趕到醫(yī)院的時候，只見豆娘頭上裹著厚厚的紗布，昏迷不醒。蔥花欲哭無淚地說：“大夫，我娃咋樣？”

大夫說：“從片子上看，傷著丘腦了，長不高了。而且，后腦勺部位傷口太深，娃娃小，愈合快，但傷了腦子，以后恐怕念不成書了?！?/p>

蔥花無聲飲泣：“老天爺啊，瘸腿上拿著棍敲，這可咋辦呢么！”

來成斜靠在被子上，臉上干干凈凈，眼神空洞地盯著天花板，突然發(fā)出一陣劇烈的咳嗽，嗆得他臉都紫了。門外的黃狗汪汪汪狂叫起來，引得村里的狗叫成一片，來成艱難地朝窗外看去，只看見天上又有大片大片像魚鱗一樣的云彩，看上去有些嚇人，他心里莫名跳了幾下。

來成自語：“狗日的，好幾天了，這魚鱗云都不散，怪道了?！?/p>

路兩旁，農(nóng)人們正在忙著春種，山桃花這里一叢，那里一棵，布谷鳥叫得人們心煩意亂。突然，大地一陣晃動，田里有人大叫：“天啊，快了不得，地震了！”

天空瞬間布滿陰云，炸雷接二連三，雨點嘩啦啦打了下來。蔥花，一不小心摔了一跤，她也顧不上自己，爬起來跌跌撞撞往家的方向跑。

蔥花沒有飛毛腿，她趕到的時候，房子已經(jīng)坍塌成一堆廢墟，天元渾身灰土，驚恐地撲進母親的懷里，蔥花瞬間天旋地轉(zhuǎn)暈倒在地。

緣分這東西，端的是奇妙。來成和蔥花，就這樣天人永隔。

一座新墳立在橋下，橋頭的杏花在晴空下輕輕發(fā)抖。豆娘頭上還纏著紗布，目光憂傷地跪在墳頭，蔥花麻木跪在一旁，左手一個右手一個摟著自己的兒女，沒有眼淚，也沒有語言。

政府行動很快，屋子是立刻建起來了，但人沒了。蔥花在新建的瓦房面前恍惚了許久，突然放聲大哭，這輩子她哭了許多次，只有這一次的眼淚令她永世不忘——這一次大哭，是一個女人對過去苦難的哀悼和對未來苦難的決心。

一對兒女嗷嗷待哺，她是母親，和所有的母親一樣，除了堅強，她別無選擇。

豆娘傷了腦子沒法讀書，蔥花就帶著她投奔張吉祥。張吉祥是遠近聞名的說書人，手下弟子三十，各個身懷絕技，十里八鄉(xiāng)無人不知。

張吉祥坐在一把舊太師椅上，打量著蔥花和豆娘。蔥花把一小袋黃米放在八仙桌上。豆娘睜著滴溜溜的眼睛四處打量。

蔥花說：“張師傅，我寡婦失業(yè)的，這個娃娃命也不好，前陣子把腦子摔壞了，大夫說念不成書了。求您收下她，給條活路?！?/p>

張吉祥長嘆一聲：“唉。”

蔥花拉過女兒：“豆娘來，給師父磕頭?！?/p>

豆娘跪倒在地磕三個響頭。

張吉祥說：“起來吧，學(xué)戲的規(guī)矩你們得守?！?/p>

蔥花說：“那是，我們豆娘肯定聽話?！?/p>

張吉祥說：“可苦哩，能受？”

豆娘說：“師父，我能行?！?/p>

張吉祥拉過桌上紅印泥，用食指沾了一下，輕輕在豆娘額頭按了一個印，對蔥花說：“回去吧，來成家的，娃娃放我這，放心?！?/p>

豆娘的人生，就是從這個戲臺衍生的。

離婚后，她比以前更刻苦，很快成了名家，一群師兄弟和師父吉祥一起，心甘情愿做了她的配角。陜北這個地方，別的沒有，天然氣和石油就像是自家的后花園埋著的金錁子，一旦被發(fā)現(xiàn)，所有人的命運都變了。2005 年，張吉祥的兒子軍哥開了煤礦，賺了個盆滿缽滿。

狗蛋失去的，軍哥悄悄地看上了，張吉祥和桂桂自然樂意。

又是一個美好的故事，將在這個春天的夜里悄悄啟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