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 笛
老周終于有錢買了根上吊繩,走了。
晨練回來路上,羅茂林碰見老姜。聽了老姜的話,羅茂林小腿肚子哆嗦起來,問,啥時候的事。老姜說上星期。估摸羅茂林還會繼續(xù)問下去,老姜又說,一句話一個字也沒留下,吊死在小王村外的槐樹上。
老周是丑角,也是團里的臺柱子,老姜的好搭檔,比老姜小十來歲。老姜從縣戲劇團調(diào)到文化局當副職時,準備把挑子撂到老周肩上。那時候縣戲劇團已經(jīng)發(fā)不出工資,老周家里的日子也不好過,見了團里的老伙計都是那句話,我想上吊,手里沒錢買那根繩。
玩笑話不能亂說,老周一言成讖。
老周老婆原來是化肥廠宣傳科科長,化肥廠也是縣里第一家倒閉的企業(yè)。老周老婆下崗后到集貿(mào)市場賣蔬菜,到超市里當理貨員,反正沒閑過一天。平常情況下,日子緊巴點也能過得去,但老周老娘慢性病臥床好多年,每月得幾百塊錢的藥費。老周老丈人換腎花了幾十萬,還得藥物維持。兩口子家里都有病人,都是親爹親娘,又不能不管,老周有時候能拿回家?guī)讉€子兒,有時候一連好些天沒進項,孩子還要上學,跟老婆磨嘴生悶氣的時候自然不少。
有次羅茂林跟老周喝閑酒,看老周喝酒的樣子有點害怕,知道他日子過得不怎么樣。
老姜調(diào)文化局時,老周下決心離開戲劇團單干,給個團長也不再稀罕。老周領(lǐng)了幾個人成立了商演公司,參加各企業(yè)年會慶典活動,到縣城各大商場搞活動促銷。老周有丑角搞怪搞笑的家底子,除自個編排的小節(jié)目,還能根據(jù)雇主要求編排新節(jié)目。一開始,商演公司業(yè)務不錯,老周帶著幾個人還能落個辛苦錢。沒過兩年就不是那么回事兒了,先是業(yè)務少了,即使偶爾有了業(yè)務,老周原來那一套也搞不起來氣氛。不是說不叫好,而是連看的人都沒有,臺下稀稀拉拉兩三個人,這活動這演出就沒什么意義。不光沒人氣兒,這幾年不知從哪兒冒出那么多慶典公司,都是年輕人操作,老周學不來那些年輕人的東西。學不來新東西,企業(yè)商場的業(yè)務都丟了,老周只得把業(yè)務一竿子插到鄉(xiāng)鎮(zhèn)村子里,無非是婚喪嫁娶紅白事兒。見了羅茂林,老周說,我這張老臉徹底不要了。
團里這么些老人,怎么都沒聽說這個消息呢。羅茂林問老姜。
老周不愿當團長,老姜自然找到了羅茂林。羅茂林三推五推推不出去,勉強接了。接了團長,羅茂林跟老姜說,又跟團里的老伙計們說,誰也別指望我能把擔子放在肩上,我可沒那股子力氣,上邊派個人來正好,不派人來我等著,哪位有力氣隨時把擔子接走。
羅茂林是相聲演員,跟團里的大隊人馬挨不上邊,情急之下搬搬戲箱,干點跟相聲無關(guān)的雜活,雖說能上臺表演,畢竟不是團里的中軍大帳。接了團長的位子,更大意義上是幫了老姜的忙。老團長要調(diào)走了,找不出新團長來,老姜怎么走馬上任?所以,羅茂林跟老姜說話向來有底氣。
老姜想苦笑,卻笑不出來,一張表情很奇怪的臉,說,我也是前天才知道,人在殯儀館放著,還沒有火化。老周老婆不讓我問半句,不但不讓我問,還不讓我往外說。叫孩子給我磕了個頭,說,老領(lǐng)導的好意心領(lǐng)了,老周走得不風光,不愿意讓老領(lǐng)導老熟人知道。
可能怕羅茂林再問什么話,老姜又說,昨天我想了一天,想給你打電話,我心里不好受,在家里躺了一天,想了想,今天還得在這兒等你。
羅茂林晨練的地方和路線是固定的,隔不了多長時間就會跟老姜碰面。老姜想找羅茂林,在羅茂林晨練路線上一等一個準兒,比打電話還靠譜。
老周去小王村演出是為件白事,死去的老漢八十六歲。按習俗,活到這個歲數(shù)辦喪事算是喜喪,孝子賢孫們都不傷心難過,雖然還是披麻戴孝,卻沒有那么多禁忌了,也能多少有點插科打諢。老周就搞了個小劇本,其實也是老周搞白事上的通用劇本,哪家辦喪事都是這個本子,無非是走的人多么德高望重,后輩們多么想繼續(xù)盡孝。既然想搞笑,一味干數(shù)落也沒多大意思,老周加了點料,說如果老漢還活著,后輩們恨不得再給老漢找八個姨太太。辦完了事,老漢幾個兒子說他們老娘還活著,給他們老漢找姨太太的戲詞不合適,本來他們老娘就傷心得勸不下來,聽了戲詞受了刺激,非得跟著老漢走,省得老漢找姨太太。老周說事先給你們看過劇本呀,你們也沒提出來修改。老漢兒子們根本不聽,到底少給一千塊錢。吃罷喝罷,老周讓其他人先走,只說自己找個熟人,晚上回縣城。誰也沒想到他吊死在離辦喪事那家不遠的小河灘里一棵槐樹上。
這年頭,一千塊錢,世上再沒老周這個人了。羅茂林插話道。
老周老婆當年在化肥廠也是能晃動膀子的人,人放在那兒不火化,肯定不會讓這事兒這么過去。我還想,老周不是特別沖動的人,區(qū)區(qū)一千塊錢讓他走極端的可能性也有,但不會這么大,是不是還有其他原因。所以,老周的事兒,咱們都想送他最后一程,可他老婆橫在那兒,咱們過不去呀。
羅茂林明白老姜話里的意思:老周跟他老婆家里都有一個常年花錢的老人,日子過得又凄惶,肯定因為錢的事兒沒少生氣,誰也說不準老周是不是跟老婆生氣在先,辦喪事那家少給一千塊錢等于往火藥桶上扔了一個燃燒著的火把。何況老周老婆壓著不辦喪事兒,更讓人看不透。
從縣戲劇團出去另起爐灶的也不單單老周,頭把嗩吶老端也出去了。沒帶走人,只身一個人出去的。老端的嗩吶獨奏得過省民樂大賽獎,也是團里的寶貝。本地習俗,只有喪事才用嗩吶,所以老端出去只有東奔西走奔喪事。用老端的話說,專業(yè)奔喪,天天渾身晦氣,說不定哪天就跟哪家的人走了。
有名氣在,老端不成立班子,等別的班子來請。當然也有辦喪事的知道老端的名氣,又想把喪事辦得風光些,就找到老端。老端毫不含糊地對來請的人說,你找我,我也得配人手,干這行的都認識,我請誰不請誰呢?不如你找好嗩吶班,跟人家嗩吶班說也想叫我去,我準時去,不耽誤把人送走就行了吧。來請的人只得照辦。只要答應人家,老端有請必去。一來二去,老端不但名聲漸漲,行情也漸漲。老端卻說誰給我漲行情了,忙活一場,我伸手接過來的還是那么多。言外之意,那些嗩吶班從他老端身上揩油了。
都以為老端會玩兒,活也不斷,日子好過。羅茂林卻看出來了,老端只是端著架子,從團里出來了,不能讓大家笑話,實際情況怎么樣,誰也沒跟著老端。在團里時候,老端喜歡跟羅茂林喝兩口。老端出來單干的前兩年,似乎很忙,跟羅茂林小酌的工夫不多,后來跟羅茂林喝閑酒的工夫多起來。羅茂林想,老端架子端得穩(wěn)而不大。喪事嘛,死人埋人,過一周年三周年十周年,又不會哪年事多哪年事少,用流行詞兒說,是剛需。老端怎么能閑下來呢?
二兩酒下肚,老端的苦水就倒出來了。嗩吶吹得再好,還是那些老曲目,現(xiàn)在操辦喪事的年輕人根本就不聽那些傳統(tǒng)曲目。嗩吶班不再靠傳統(tǒng)曲目招攬業(yè)務,上了些潑辣娘們,男人不能說的娘們能說,男人不能脫的女人能脫。老端一口酒整個滿杯,墩下酒杯說,越來越看不懂了,老話說死者為大,靈棚下的事兒是多講究的事兒呀,現(xiàn)在比鬧洞房還腥葷。鬧洞房不下流,現(xiàn)在嗩吶班子弄得比鬧洞房下流得多。這還不算,原來嗩吶班不管怎么說還都是熟人,現(xiàn)在都是外聘的年輕女子,反正跟嗩吶班的人非親非故,更放得開了。過去嗩吶班不要臉,現(xiàn)在臉和屁股都不要了。你說說羅團長,操辦喪事的后輩們是讓他們先人走啊,還是不讓走啊。
見老端喊自己團長,羅茂林趕緊端起酒杯跟老端碰一下,說,寒酸我呢。
人心不古,世風日下。聽老端一大堆牢騷,羅茂林只得附和。
閑暇時間多起來,羅茂林也學會了玩微信、抖音。說是玩,就是刷刷屏,光看,從來沒有發(fā)布過內(nèi)容。老端這么一說,羅茂林就想起自己在抖音上看的視頻:一個是鄉(xiāng)村大片空地上,舞臺上的演員扮正妝走臺唱念做打,臺下只有兩三個老漢和一個騎玩具車的小娃娃。那畫面經(jīng)常在羅茂林腦海中閃過,如果那個騎玩具車的小娃娃走遠了,臺下又會少個老漢。另一個視頻也是鄉(xiāng)村空地舞臺,下著大雪,舞臺上的氈布上溜了冰,看樣子是連著好幾天的場子,一個跑龍?zhí)椎霓I夫腳下打滑,一屁股蹲在臺上,很快爬起來繼續(xù)跟鼓點走臺。雖然扮了妝,羅茂林一眼看出來,那轎夫至少小六十的年齡。視頻轉(zhuǎn)向臺下,空無一人。除了行業(yè)內(nèi)的人,沒人知道臺下沒一個觀眾,對臺上演員來說意味著什么。
你老兄當?shù)闷饒F長,沒寒酸你的意思,不管怎么說,你帶著一幫子人鬧騰得不錯,讓團里幾十號人隔三岔五掙幾個錢。誰不知道姜團長調(diào)走時候咱們大半年沒開過一回工資了。也不是說姜團長,咱們這個行業(yè)就這樣,再有能力的人也折騰不起來。
是啊。羅茂林說,說一千道一萬,不是戲劇不行了,是聽戲的人少了。從家家戶戶有電視開始,咱們戲劇就不行了?,F(xiàn)在年輕人連電視也不看了,打開手機,什么東西沒有?聽戲的人已經(jīng)老了,年輕人又不聽戲,就這么簡單。
話說完,羅茂林沉默良久,又說,我哪有本事領(lǐng)著大家折騰,還不是借著給黑牛配戲,厚著臉皮在外面晃悠了幾圈?
縣是普通的山區(qū)縣城,是個窮縣小縣,沒有地理優(yōu)勢,交通說不上便捷,沒有礦產(chǎn)資源,更沒有像樣的企業(yè)。硬要找出特點,種植有十幾萬畝茶葉,當然也不是名貴茶葉。
歷屆政府發(fā)展經(jīng)濟都是茶葉搭臺,經(jīng)濟唱戲。經(jīng)濟的戲也沒什么好唱的,搞了一條山溝發(fā)展旅游,勉強掛了4A 的牌子,年接待量也就二三十萬人。除了這兩樣,還有什么好玩的?每年春茶上市時候,也正是景區(qū)開始上人時候,縣政府牽頭組織茶藝節(jié)??h城中心規(guī)劃了茶藝街,全縣的茶葉種植戶經(jīng)銷商都在茶藝街上開了店。茶藝節(jié)盛會就在茶藝街廣場上舉行。無非請些明星藝人,種茶大戶采茶大戶登臺亮相。每年的茶藝節(jié)人山人海,比過年熱鬧得多,能不能推動創(chuàng)收暫且不說,確實有轟動效應,讓整個縣城興奮好些天。
要說茶藝節(jié)上請的明星藝人多了去了,但最有名氣的是黑牛。其他明星藝人要么是某個年齡段的紅人,年輕人知道,上了年齡的不知道,或者上了年齡的知道,年輕人不知道。要么是行當里面的紅人,比方說雜技演員,報幕說表演的節(jié)目得過什么什么雜技節(jié)大獎,觀眾只看雜技驚險不驚險,誰也不知道那個雜技節(jié)大獎屬于什么水平。但黑牛不一樣,黑牛是全國范圍內(nèi)婦孺皆知的大明星,國家一級演員,十幾年間,年年上央視春晚,在春晚上演出的小品年年叫好,毫不夸張地說,是一代小品王。
羅茂林研究過黑牛的演藝生涯,一開始也是說相聲的,甚至第一次上春晚表演的還是相聲,反應也一般,屬于勉強說得過去的水平。嚴格來說,黑牛是相聲演員出身,跟羅茂林是同行。黑牛在茶藝節(jié)上表演的小品是《秀才作詩》,通知羅茂林跟黑牛搭檔演出《秀才作詩》的是老姜。羅茂林心里沒底,自己一直是說相聲的,雖說跟小品有點關(guān)聯(lián),但小品就是小品,跟相聲的差別還是很明顯。老姜說跟這么個大腕合作,機會多難得啊,你先不要推,推給誰去?這不是你個人的機會,得把它看成是咱團里的機會。
再問細節(jié),老姜也說不上來。給黑牛找配戲人選的任務是縣領(lǐng)導下達的??h領(lǐng)導是從茶藝節(jié)籌備組得到的消息,籌備組是從黑牛經(jīng)紀人那里得到的消息。不但老姜,就是縣領(lǐng)導,不但沒見過黑牛,連黑牛的經(jīng)紀人都沒見過。老姜畢竟是行業(yè)出身,直接找到籌備組負責人,追著負責人聯(lián)系黑牛經(jīng)紀人,提前幾天要來了《秀才作詩》的本子??赐瓯咀?,老姜和羅茂林都松了口氣。雖然茶藝節(jié)演出節(jié)目單上說《秀才作詩》是小品,卻是雙口相聲的本子,連肢體動作都很少,而且時間不長,十分鐘不到。
黑牛來縣城那屆茶藝節(jié)是最熱鬧的一屆茶藝節(jié)。不但請了黑牛,請的歌手也是最當紅的,另外還請了在星光大道上紅起來的兩個外國留學生藝人。好在籌備組對這屆茶藝節(jié)人氣爆滿的狀況有充足準備,把演出現(xiàn)場搬到了新落成的實驗中學大操場上,還賣了演出票,而不是像往屆那樣就在茶藝街大廣場上演出,人人都能隨便看。
茶藝節(jié)演出的直接效應是“黑牛來了”。這消息如過年的鞭炮,響徹在縣城街頭巷尾。第一波聲浪過后,才傳出次聲波:黑牛在茶藝節(jié)上演的小品《秀才作詩》,光出場費就五十萬啊。至于跟黑牛搭檔是誰,鮮有耳聞。羅茂林坦然接受這樣的結(jié)果,鮮花一朵,誰會注意鮮花周圍有多少片綠葉。一個是全國著名的小品王,一個是不知名的小縣城戲劇團里的小演員,混了一輩子混了個國家二級演員,從來沒有上過省級甚至地市級的舞臺。倒是團里的老伙計們,打來了祝賀電話。羅茂林想不出自己哪兒可喜可賀,人家黑牛幾十萬出場費拿走了,自己一分錢沒見著。想著既然跟黑牛搭檔演出了,即便不安排跟黑牛坐在一桌接待酒席上,最起碼安排個跟黑牛碰個酒說幾句話的機會,羅茂林還偷偷準備了個精致的簽名本,讓黑牛簽個名??芍钡骄葡Y(jié)束,也沒見黑牛的影子。
老姜也暗自發(fā)力,趁著熱乎勁兒跟領(lǐng)導申請縣戲劇團的排練經(jīng)費??h領(lǐng)導說,排練什么,那個小品演得很好?你們老本行自己看看,是不是毫無瑕疵?
老姜沒跟羅茂林說縣領(lǐng)導的原話,只是滿臉無奈對羅茂林搖搖頭。羅茂林并沒有央求老姜到縣領(lǐng)導那兒申請經(jīng)費,但老姜到底是從戲劇團出來的,事兒沒辦成,也算盡心盡力了。只不過后來羅茂林還是聽到了縣領(lǐng)導拒絕老姜說的那幾句話。這話說得!縣領(lǐng)導真懂行嗎?小品《秀才作詩》是黑牛的本子,演得哪兒有瑕疵?到底是黑牛有瑕疵,還是我羅茂林有瑕疵?縣領(lǐng)導根本就不想給戲劇團一分錢,信口雌黃!
縣領(lǐng)導那句話,成了羅茂林的心病。不給錢就不給錢吧,羅茂林不計較,戲劇團幾十號人也早習慣了??墒强h領(lǐng)導懂表演嗎,怎么能隨便對表演指手畫腳?
羅茂林拿到《秀才作詩》的本子,仔細揣摩了角色,又把歷屆央視春晚上黑牛的劇目收集起來,研究黑牛的臺風、語氣、停頓、眼神、表情還有肢體動作。只可惜沒找到《秀才作詩》的表演視頻。沒辦法,只得憑著自己的心得一遍一遍練習。因為茶藝節(jié)籌備組送本子時就說過,黑牛檔期排得滿,沒有彩排時間,只有候臺那幾分鐘交流時間。羅茂林也理解,國內(nèi)一線大明星嘛,不到十分鐘的節(jié)目,怎么會抽出時間彩排呢?不要說黑牛,一塊兒來的那些歌星也沒有一個提前來的,都是直接登臺??h城搞了這些年的大型演出,來那么多明星藝人,羅茂林自然知道。
小品《秀才作詩》其實是個小笑話,用兩段順口溜串講一個秀才出游尋找作詩靈感,碰見一個叫花子跟著胡亂對詩,把秀才作弄的小故事兒。羅茂林飾演叫花子,黑牛飾演秀才。一開始是秀才登場作自我介紹:春光大好,高秀才我詩興大發(fā),怎奈找不到妙詞佳句,特來郊外散心,把肚子里的好詩找回來。叫花子從另一側(cè)登臺,念白作自我介紹:叫花子我肚里像蟲咬,沿街挨戶的剩湯剩飯叫我受不了,剛來村外拉一泡,迎面看見……秀才開始念詩:河邊一群鵝,見人就下河。叫花子接過秀才的詩開始念:北風吹屁股,明天接著屙。這時候臺下會有笑聲、掌聲。臺上呢,秀才見叫花子接他的詩,又見叫花子蓬頭垢面,一副不愿搭理的樣子。叫花子見秀才輕視自己,只管揉自己肚子,也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這時候沒有臺詞,全靠表情贏得臺下叫好,推動故事往下發(fā)展。如果非要說《秀才作詩》是小品不是相聲,也只有這點小品元素。
故事往下走,秀才走一步,叫花子在后面跟一步。秀才繼續(xù)念詩:春光無限好;叫花子接一句:心慌滿地跑;秀才念:才華一肚子;叫花子念:心事你知道;秀才念:心急嘴起泡;叫花子念:這事犯不著;秀才念:新詩哪里找;叫花子念:樹下小土坑。這時候秀才轉(zhuǎn)身打量叫花子,問:土坑有新詩?叫花子答:一挖一大泡。秀才又問:一挖一大抱?叫花子答:一大泡。如此反問對答兩次,秀才到樹下扒小土坑,以夸張表情甩著兩只手,念白道:樹下土坑里,新詩哪里找,兩手粘稀泥,臭死我老高。然后,鞠躬謝幕。
羅茂林想,即便黑牛不提前來,演出當天總要碰個面說說戲吧??墒侵钡降桥_前幾分鐘,才見報幕員引導著黑牛來到后臺處。報幕員指指羅茂林說,黑牛老師,這是跟你搭檔的羅老師,咱縣戲劇團團長。黑牛很隨意對羅茂林點點頭說,羅老師好,辛苦羅老師了。羅茂林忙說,應該的。接著羅茂林就想對對戲,說說小品里的兩三個關(guān)鍵點。不料,黑??蜌夂螅涯樲D(zhuǎn)向舞臺外面,視線透過學校圍墻,落在遠處的山嶺上??礃幼雍谂]怎么見過山,對遠遠近近高高低低的山嶺非常好奇。
不到十分的小品,臺下響起好幾次掌聲歡笑聲,應該說達到了預期的舞臺效果。但有句俗話說,外行看熱鬧,內(nèi)行看門道。有那么兩三個地方,羅茂林很不滿意。
羅茂林演的叫花子上臺第一次念白,念到“沿街挨戶的剩湯剩飯叫我受不了,剛來村外拉一泡”,正想念還沒念“迎面看見”時,黑牛就念了“河邊一群鵝,見人就下河”,搶了羅茂林的詞兒。只有叫花子念出“迎面看見”四個字時,才能說明叫花子看見高秀才了,然后才跟著秀才念下面的打油詩。叫花子沒念出“迎面看見”就跟著秀才念下面的打油詩,秀才跟叫花子碰面的前因后果就沒交代清楚。說書面語就是人物和背景沒理順,邏輯關(guān)系不合理。
到了“被風吹屁股,明天接著屙”,羅茂林想著跟黑牛有幾個表現(xiàn)“你不理我,我不服你”的意思的夸張表情和動作,引起臺下叫好、掌聲。喜劇小品,搞笑嘛。但黑牛直接就跨到了下句臺詞“春光無限好”,羅茂林準備的幾個表情和動作都沒用上。原本能成為一個高潮部分的機會,就這樣白白流失了。當然,這個地方只是羅茂林自己的想法,既沒跟黑牛事先交流,又沒有彩排,羅茂林心里也放下了。
讓羅茂林心里放不下的還有結(jié)尾:秀才問,一大抱?叫花子對:一大泡。因為“報”和“泡”兩個字是近音字,得反復對答幾次,本子上是反復兩次,只有反復幾次,才能反映出秀才求詩心切,才能增加喜劇效果。黑牛只念一次就到樹下扒小土坑去了,隨之而來的掌聲叫好聲是沖著演員鞠躬謝幕,而不是沖小品最后一個喜劇高潮。羅茂林感覺自己像一個給買客稱好重量又趁買客不注意拿下兩棵蔥的偷斤短兩的小菜販子。
接到跟黑牛配戲的通知之后,羅茂林找到縣文化館一個搞攝影的朋友,跟他說了茶藝節(jié)上跟黑牛搭檔演出的消息。搞攝影的朋友很靈透,馬上明白了羅茂林的意思,說,放心吧。搞攝影的朋友是個發(fā)燒友,不但攝影技術(shù)好,相機更是頂配。果不其然,演出結(jié)束后搞攝影的朋友發(fā)給羅茂林好幾十張《秀才作詩》的劇照,連羅茂林跟黑牛的表情都非常清晰。羅茂林請攝影師朋友喝了幾杯,攝影師朋友又替羅茂林精挑細選了十幾張照片,彩擴后加了水晶框,還專門制作了兩幅雜志大小的水晶框,可以裝在手提包里。
縣電視臺也給羅茂林發(fā)來了演出視頻。實際上,茶藝節(jié)演出大會上也只有羅茂林一個本地演員。電視臺發(fā)來的視頻是大會整臺演出的視頻,文件太大。羅茂林又請人剪輯出《秀才作詩》那段,存在手機里。
有了跟黑牛演出的劇照和視頻,羅茂林再出去拉業(yè)務就容易了。不只羅茂林自己,團里兩三個跟羅茂林關(guān)系好的演員外出跑業(yè)務時,也會把羅茂林擺在桌子上的劇照拿出去,也不跟羅茂林打招呼。看見桌子上擺的劇照不見了,羅茂林就知道又有人出去跑活了。有時候碰見同行,羅茂林晃晃手機上的劇照說,活到這個份兒上,越老越不要臉了。
在手機上看視頻有個好處,能看見視頻總共多長時間,現(xiàn)在播放了多長時間。羅茂林反復播放,牢牢記住了小品開始、中間、結(jié)尾三個自己不滿意的地方,掏出手機給人看時,果斷地把那三個不滿意的地方跳過去。
不管是羅茂林還是團里幾個能說會道的演員,揣著《秀才作詩》劇照跑業(yè)務的效果出來了,陸陸續(xù)續(xù)接到了演出,讓團里幾十號人過了一段能發(fā)下工資的日子。羅茂林還意外接到市里幾個演出,雖然仍是企業(yè)年會、慶典之類的商演,但市里的條件規(guī)格仍比縣里高出一大截。也有企業(yè)咨詢能不能演小品《秀才作詩》,羅茂林解釋,《秀才作詩》是黑牛老師的本子,咱私下演出不妥當,可以演風格相近的劇目,也可以根據(jù)要求專門創(chuàng)作寫本子,你們滿意了,再排練演出,保證跟《秀才作詩》沒有水平差距。大部分企業(yè)能理解,也有一兩家堅持讓羅茂林演《秀才作詩》,羅茂林只得放棄業(yè)務。打著跟黑牛同臺的幌子出來找業(yè)務,已經(jīng)讓羅茂林汗顏,又怎么能侵權(quán)偷演黑牛的本子呢?
市里的幾個演出,大部分都是羅茂林個人的演出,偶爾有兩人或多人演出的節(jié)目,也都是市里同行來做搭檔,酬金都很薄。嚴格來說,在市里演出只是羅茂林的個人私活,不管單人演出多人演出,跟縣戲劇團沒直接關(guān)系。第一次到市里演出,羅茂林不知道什么情況,通過熟人口頭通知,也不簽演出合同,演出結(jié)束后一頓接待酒席,按說好的數(shù)給個紅包,簡單利索。第二次再去市里,羅茂林帶了團里的會計,接了紅包直接遞給會計。
羅茂林心里藏的話讓老端說出來了:得當?shù)闷疬@個團長。但不景氣的現(xiàn)狀超出了羅茂林的預料,戲劇團很快就跟著老周的路子走下去了,一頭扎進鄉(xiāng)鎮(zhèn)村子的紅白喜事兒。戲劇團僅有的傳統(tǒng)業(yè)務很快被市里省里的慶典公司搶去了。
縣轄范圍內(nèi)幾百個村子里,縣戲劇團還是塊牌子,大鍋占了老周的小碗。羅茂林找到團里幾個老伙計商量,老周活最多的幾個鄉(xiāng)鎮(zhèn),縣戲劇團不下去,如果非得請縣戲劇團,也請老周參加,收入平分。其余鄉(xiāng)鎮(zhèn)算縣戲劇團的,如果也非得請老周,團里派人出人出力,收入也平分。團里有幾個人摔臉子,羅茂林說,原來跟老周一個鍋里吃飯,艱難時候咱還在一個鍋里吃吧,就這么個現(xiàn)狀,還不知道能一塊吃幾頓呢。摔臉子的人也不再吱聲。
把老周帶上后,不管羅茂林還是老周接到活,都會叫上老端。羅茂林叫老端時都是那句話,走吧,一塊兒解解悶去。老端胸中的郁悶就像嗩吶里的氣流一樣,被強行排出來。實際上,除了羅茂林跟老周,幾乎沒有嗩吶班請老端了。
羅茂林不相信老周因為一千塊錢把自己掛在河灘槐樹上,再怎么說也是幾十歲的大男人,那么多難熬的日子都熬過來了,這么低一道坎還過不去嗎?但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jīng),羅茂林也不敢貿(mào)然猜測老周老婆到底怎么擠兌老周的,也有可能老周一時半會兒想不開。
老周這么個死法,羅茂林的心尖尖疼。
說了老周的事兒,老姜又問羅茂林,老端的事兒,你知道了吧?
老端又怎么了?前幾天我還跟他喝閑酒。羅茂林差點驚掉了下巴。
癌。老姜低聲吐出一個字,前幾天碰見他老婆,我也是沒話找話,問老端還忙活著往外跑嗎。他老婆沒說幾句話就掉淚珠子,全家人都知道,就瞞著老端一個人呢。
老端脾氣不好,性情孤傲,在團里時也沒幾個要好的朋友。其實人不錯,就那么點兒小毛病。喪事上的嗩吶班不是原來的嗩吶班了,老端看不下去,有時候他看不上的班子來請也不再去。人家嗩吶班現(xiàn)在根本不靠嗩吶攬活,有的班子連個正經(jīng)嗩吶手都沒有,帶了音響放錄音,缺了現(xiàn)場吹奏照樣接活,全靠那些老端看不上眼的袒胸露乳搔首弄姿的年輕女人表演,照樣有人叫好。
我經(jīng)常想,咱這行成用不著的老古董了。羅茂林說。
老古董也不能扔了呀。老姜說,老古董沒實用,為什么人收藏得小小心心?不管什么時候拿出來,那價格不是一般能比的,越是眼前實用的,反倒越不值錢了。為什么?古董就是歲月,就是情懷呀。
老領(lǐng)導就是老領(lǐng)導,做思想工作做得叫人心服口服。
別再叫老領(lǐng)導了,退下來了,就是個沒用的老頭,叫老姜!我聽了心里最舒坦。
咱團就像一艘小破船,水面上風又急又大,船又破又小又漏水,船上人多,我早已經(jīng)沒有力氣,再也劃不動了,也不想往前劃了。老姜不讓羅茂林再喊領(lǐng)導,羅茂林也不好意思轉(zhuǎn)臉就改口喊老姜,只得把心里的話說出來。這樣的話,羅茂林早就想找個人說說,但跟誰說也沒有跟老姜說合適。
別泄氣,一泄氣幾十口人都得到大街上找飯吃,人不就活一口氣嗎?不管你能把小破船劃多遠,只要有一口氣力,只管往前劃。老姜伸手狠拍羅茂林的肩膀,拍得羅茂林有點趔趄。老姜又說,比咱周邊幾個縣城的劇團,咱是最好的。那幾個縣的劇團好幾年前就散伙了。咱東隔壁的縣劇團散伙了不說,幾個年輕女演員到外地大城市會所里表演色情節(jié)目,沒出路的演員氣不過,把劇團宿舍的床鋪門窗全拆了,只要能發(fā)泄的地方,沒有放過的。
羅茂林不語。
老姜說,知道你不容易,就算哪天咱也散伙了,團里不會有人說你半個不字,干這行了,就是這個行業(yè)的命。跟黑牛配戲也好幾年了,手里的招牌也不新了,往后還會更難。
羅茂林說別提黑牛了,丟死人了。
老姜眨巴幾下眼睛,問,我知道你那點小心思,也怪我,是不是沒給你說起過黑牛演出那天的事兒。
演出那天,黑牛有什么事兒,過場不全走完了嗎?羅茂林有點丈二和尚。
老姜笑笑說,你不愿意提跟黑牛同臺演小品,是因為黑牛在開場和結(jié)尾搶了你的詞兒,中間有個地方表情動作都沒到位。搶了你的詞兒,你在臺上表現(xiàn)得有點僵硬,外行人覺得你跟黑牛水平有差距。可這事兒我門清啊,本子我也看過呀。那時候跟領(lǐng)導要經(jīng)費,我專門拿了本子跟領(lǐng)導理論過,當時不給經(jīng)費跟《秀才作詩》的演出效果沒有一點兒關(guān)系,就是縣財政擠不出錢。
對呀,老姜看過本子看過演出全過程!堆積在羅茂林胸口好幾年的冰塊開始融化了。
跟你說的不是這個,你就想著怎么跟黑牛對戲了,沒研究過那年茶藝節(jié)演出節(jié)目單吧。
節(jié)目單怎么了?羅茂林不知道老姜東一榔頭西一斧子的,到底想說什么。
黑牛那天差點趕不上場,把節(jié)目單上的節(jié)目往后推了三個,才趕上你跟黑牛上場。而且那天黑牛還緊趕下一場,下了臺直接走了,連縣里一幫領(lǐng)導都被他放了鴿子。他搶你的詞兒是急著下臺走人呢。發(fā)過來的本子,就那《秀才作詩》,從來沒有公演過,只是在縣一級城市商演專用的。后來我在《傳統(tǒng)相聲經(jīng)典劇目大全》上看到過,黑牛做了很多修改。如果是地市級城市商演,是另外一本子,《穿高跟鞋走鋼絲繩》,同樣沒有公演過。那天黑牛走得急,留下助理辦理出場費手續(xù),籌備組里的人跟助理閑聊聊出來的。
羅茂林再次無語。
老周這事到底怎么辦呢?良久,老姜長長嘆口氣,像自言自語,又像問羅茂林。
羅茂林此時的心情跟老姜一樣,想去送老周,可老周的喪事兒就是一潭想蹚又不敢蹚的渾水。
送別一個人,也變得這么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