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啟彥
洪老大是修表的老師傅,我和他有30多年的交情。
第一次認識洪老大,是1983 年秋天。父親用飛鴿單車馱著我,從山里趕到城里。我要離家去遠方,父親咬咬牙,花了78元給買了一塊海鷗表,天津產(chǎn)的,算國內(nèi)名牌。向陽鐘表店在縣城十字街街口一樓,是小城名店,顧客出出進進,生意熱鬧。臨街的鐵門上方,掛著一塊木牌子:向陽鐘表店。那木材質(zhì)地很不錯,字也蒼勁有力。洪老大穿著潔白的“的確良”襯衣,四十多歲的樣子。這么好的表在同學(xué)中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每天我都恨不得把左手的袖子卷到臂彎上面。可是,一次不小心,竟戴著表打籃球,摔了一跤,表壞了——“尖子”斷了。我花了半個月還多些的生活費,在大姚縣城街邊蹲了一個下午,硬是眼睜睜地看著修表師傅給接起來。
工作的第二年,海鷗表又不走了。我到了向陽鐘表店。一位師傅看了表,說要等洪老大回來。等待期間,我細細觀察了這家表店,除了修表,也賣新表。那時手表是高檔貨,結(jié)婚的彩禮就有“三轉(zhuǎn)一響”之說,其中“一轉(zhuǎn)”就是手表。有個笑話說:一個農(nóng)村姑娘看了彩禮,死活不答應(yīng)辦婚禮,說少了“鋼絲表”。細細思量下來,她說的應(yīng)該是“雙獅表”,因為沒什么文化,不知是“雙獅”還是“鋼絲”。那時電子表也出現(xiàn)了,表店沒前幾年熱鬧了。
洪老大終于回來了,臉還白凈如當(dāng)年,卻已多了不少褶子。他看了手表,說“尖子”又壞了,重修很麻煩,重買一塊算了。我問,修表要多少錢?他說30 塊。我說:“那就先修著吧?!蹦菚r我的工資是56 元,這修表費實在太高了。過了些天又去,海鷗表沒修好。洪老大給我推薦了“ 西鐵城”。表有兩款,貴的那塊300 多,我十分滿意,但那天價,我猶豫了。找了時間,又跑到楚雄城里比較了價格,咬咬牙買下了洪老大的西鐵城。這筆巨款,我是東挪西借來的,但我很滿意,這么高檔的表,即使在牟定這小縣城轉(zhuǎn)十圈,怕也找不到第二塊。一來二去,和洪老大就熟了。人們也許為了尊敬,都叫他“洪老大”而不是“洪師傅”。
歲月是把殺豬刀。洪老大的“向陽鐘表店”不幾年就關(guān)門了。他又在原來的表店附近租了個小店,只他一個店員,還掛著“向陽鐘表店”的招牌,主要賣碟片和電子表、石英表。洪老大還擺了個柜臺,修機械表。每次去,都見他石雕一般坐著,低著頭,戴著放大鏡,在仔細修表。但那時,人們有了手機看時間,又有電子表、石英表,戴機械表的人很少了。洪老大的店,冷清得能爬出鬼來。我偶然會去玩一會兒,說到生意,他只是搖頭、嘆氣。我想,他或許因為自己手藝高超,舍不得丟下,修表的人未必那么多。
我慢慢喜歡上了二手的老表,有些常識。偶然得到一塊手動上弦的歐米茄,八成新。我找機會去昆明保養(yǎng),到了名表店,師傅說,開蓋費四百,維修費得看具體情況。我斷然拒絕了。我想起了洪老大常說的一句話,昆明的那些名表店幾次請我去駐店修表,我都懶得去,歲數(shù)大了,守著鄉(xiāng)土算了。我回來后找到了洪老大,他說,五十塊錢,包你好用。
又過些年,洪老大的微縮版“向陽鐘表店”又關(guān)門了。網(wǎng)絡(luò)飛速發(fā)展,誰還買碟片呢?洪老大在家里一樓擺了個柜臺,還是賣電子表、石英表,也修機械表。他的家是自建的,有三層,但不臨街,周圍是足浴店、理發(fā)店什么的,生意都不好。那塊“向陽鐘表店”的招牌,另用一張桌子,規(guī)規(guī)矩矩地擺在屋子一角,桌子擦得干干凈凈,卻占了不少空間。他見我折騰古董表,就說他也有不少好表。我再三請他拿出來見識一下。他猶豫再三,給我看了一塊卡地亞,八成新的樣子,我估計,就千把塊錢,可他說值十五萬,好多人想要呢。我問為什么不賣掉,他說舍不得。洪老大愛表是真的,但他說舍不得賣,那就假了,他已經(jīng)落伍了,古董也要新的才值錢,七成水色以下的都是垃圾。
一次,我和洪老大喝酒,他吹得天花亂墜。正酣呢,他拿出塊帝托,說有人出五千了,舍不得賣。我看了表說,600 塊我要,一句話。計較半天,我果斷掏出錢塞給他。他無奈地咂著嘴,只得認命。
洪老大慢慢沉不住氣了。他希望我?guī)退驯碣u出去,換些錢,又遲疑不定。我明白他的心思:他的表都是價值連城的,我賣不透明,他不放心。我告訴他,我把他的表掛到網(wǎng)站。然后我?guī)退?,他在電腦前鼠標一點就可以看到東西的最后賣價。他還是猶豫不決,我諷刺說:“老大,咱倆是啥關(guān)系?處理了吧,棺材里是裝不進去的。”洪老大長我二十七歲,再不賣,恐怕都來不及了。他終于點了頭。我很快幫他注冊了某收藏網(wǎng),他經(jīng)常點進去,看看他的表有沒有人報價。他最后犯難的是:和我怎樣分錢?我表態(tài)分文不取。這下我的事來了,一塊手表整體到細部拍六張圖。表盤、表蒙、指針、后蓋、表號、開蓋圖都要清晰。然后修圖,再傳到網(wǎng)站。之后他終于明白,那些表真不值錢。一塊七成新的歐米茄手動上弦表,只能賣一千多,而國產(chǎn)表,最多幾十。每次賣了表,他都要嘮嘮叨叨,然后就是默不作聲大半天。這種時候,我不理他,我只說一句話:“換點錢才是要緊的?!焙槔洗笥卸嗌俦恚也磺宄?。他一開始賣國產(chǎn)表,見國產(chǎn)表不值錢,才開始賣外國表,最多的是瑞士梅花,也有德國瑞寶、尼夫爾,英國亞諾、格拉夫等。一年多時間,我共給他賣了約十萬元的手表。
一件重要的事是,這時天津的海鷗表成了高端貨,國內(nèi)頂尖的品牌。我在京東買了一塊,價格近三千,也只是低檔的。洪老大用那雙枯柴似的手翻過來翻過去地看,搓了又搓,最后還戴上放大鏡,打開了后蓋看,說,不錯,不錯,不輸瑞士名表。
洪老大的表賣完了。一次,在他家吃飯,洪老大有些醉意地說,要送我件東西。他起身搖搖晃晃地從表桌里拿了出來。我震驚了:那是我托他修的海歐表。這對我是無價之寶,我還清楚地記得維修費是30元,還沒付呢。而我現(xiàn)在的工資,已幾千元了。他醉眼蒙眬地說:“我又保養(yǎng)過了,試戴了好幾天,誤差30 秒內(nèi)?!蔽仪Ф魅f謝,直到現(xiàn)在,還珍藏著,每年我都會拿出來戴幾天,為了父親,為了洪老大。
每次吃飯,洪老大都不停地嘮叨他的那些表,甚至能說出三十年前修表的一個細節(jié)。我對這些毫無興趣,甚至感覺他在責(zé)備我,責(zé)備我把他的那些寶貝賣了。我只問他一句:“你這些表是怎么來的?”原來,很多表,由于維修費高,人家拿了表來,就再沒來拿了,也可能是不知道表在哪里修著了。也有的是他買下來,因為喜歡。這時,我對他終于有了十分的敬意了。喜歡就買,這就是土豪,洪老大的這種氣質(zhì),多數(shù)人是沒有的。
我以為,表賣完了,洪老大就不修表了。可是他還在修表,他默默地坐在那張黑漆古的桌子前,一坐就是幾個鐘頭。他老伴說,留給孩子的幾塊表,都被他修壞了。兩個兒子也表態(tài),他愛怎么修就怎么修吧,他喜歡就好。
洪老大希望我常去他家,最好兩三天一次。可我忙呢,教書人呀。幾天不見我的影子,他就嘮叨。他老伴說,你給老師打電話呀。他說,打電話不好吧,人家也許忙著呢。他老伴說,忙不忙是人家的事,打不打是你的事。他果然就打了,我正上課。下課給他回過去,他又不接。后來我才知道,這也是他老伴給他出的餿主意。他不接,我就會疑心什么,就會找了去。如此反復(fù),我都懶得去找了,一次兩次三次地打電話,直到他接。去他家,無非是陪他喝杯小酒,聊個五毛錢的天。平時,洪老大手上是一只手動上弦比他還老的梅花,那是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產(chǎn)的,老電影里,解放軍指揮員手上的就是它。洪老大還有一只八成新的自動浪琴,白亮亮的直晃人眼睛,卻很少上手。我說,你就戴那只浪琴吧,歲數(shù)大了,方便。說話間,他老伴就朝我使眼色。洪老大慢慢呷一口酒,擦了擦嘴,舔了舔舌頭,說:“我生病時就會戴著的?!蔽夜钟牐骸盀楹危俊彼痪o不慢地說:“我咽氣前,把表從手上擼下來遞給兒子,我的后事就會辦得順順溜溜?!蔽腋映泽@,沒想到還有這種講究。我偷偷朝他老伴手上瞄了一眼,她手腕上也是黃光閃閃。
洪老大的精神頭日漸其差。一次,我在公園遇見他,他坐在那兒,埋頭著迷地把玩著一件東西。我過去一看,是修表的鑷子。他看清了我,笑瞇瞇地和我打招呼,說:“我正有事找你呢,你就來了?!蔽遗阒呋丶?。他老伴說,八十三了,老糊涂了,天天出門不是帶著鑷子,就是帶著放大鏡。我理解,這是一個老工匠的堅守。洪老大對我說,我聯(lián)系不上石匠,你幫我找一個。我馬上打了電話,然后把手機遞給他。原來,他要打一個墓碑。他說,老兩口的經(jīng)歷都寫好了,請你寫一個碑文。
又是好久沒見洪老大了,打他電話已停機。我得空找了去。他老伴說:“守山去了,那塊表店的牌子,說送給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