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歌

（一）

春寒料峭，地上還留著殘雪。北風吹撩著外公的長胡子，使得他不時轉(zhuǎn)過頭去，把毛領豎起來。我跟在外公后面，踢踏著冰碴和枯草，像一只歡快的鳥雀。

小徑在荒無人跡的原野里延伸，路邊冒出一個界碑，上面寫著：魏家村。

轉(zhuǎn)過一個彎，就看見兩側(cè)道路旁疏落地散布著一間間紅房子。我和外公來到一座門口搭著厚厚的塑料簾子的房子前，敲了敲門，進入了熱氣蒸騰的里屋。

外公在和主人寒暄，室內(nèi)嘰嘰喳喳的聲音吸引了我的注意：七八個直徑兩三米的籮筐，里面墊了枯草，擠滿了毛茸茸的小雞。小雞毛色鵝黃，粉灰，花背，偶有幾只純黑的。它們挨挨擠擠，嘰嘰喳喳，你鉆進我的翅底，我擠到你的背上。

太可愛了！我忍不住伸手去摸，外公卻叫住了我。他拿出準備好的小籮筐，讓我捧著。隨即伸出大手，在雞群里挑揀，忽而抓起一只，掂掂重量，忽而又倒提起小雞雙腳，仔細觀察。

小雞勾起脖子，啄他的手。我突然注意到，小雞的腳爪有三種顏色：黃色、粉紅色、青紫色。漸漸，我看出了門道：哪只小雞腿更粗，哪只就更強壯。一只小黑雞撲騰著在雞群里作三級跳，躍到了大籮筐邊，瞪著黑豆似的大眼，偏著頭，調(diào)皮地看著我。

“小黑雞！我要！”我扯著外公的袖子。

外公果然把小黑雞選了出來。

挑揀好的小雞被安置在小籮筐里，里面早已墊上了碎草和棉絮，它們偎依在一起，竊竊私語。

付了錢，吃了茶，我和外公踏上歸程。外公把小籮筐掩在羊皮襖底下，大頭皮鞋踩在碎雪上，吱嘎吱嘎的。太陽從東邊樹梢上升起，紅紅的，散發(fā)著清寒的朝氣。

（二）

回到家，外公立刻點了火盆，換了大一些的盛具，鋪了更厚的襯絨。外婆卻不以為然：“從來小雞都是熱死的，沒有凍死的?！睘榇耍瑑晌焕先瞬铧c吵起來。

外公忙忙碌碌，他煮了碎米加雞蛋，把蛋黃捏碎，拌在碎米里。小雞們開飯了，擠擠挨挨，互不相讓，米和蛋黃被抓刨得到處都是。外公也不惱，笑吟吟地看著小雞啄食。有時又把擠不進去的小雞崽單獨拎出來，給它開個小灶。

我自告奮勇給小雞續(xù)食，外公卻不讓，說是怕?lián)螇牧诵‰u，我只好訕訕地停住了手。他拿出放涼的開水給小雞，然后細心地清理雞窩里的碎屑。

每天喂五到六次，我漸漸膩味了，不再每次都興致勃勃地看小雞吃食，卻被外公囑咐要按時提醒他喂小雞。

許是殷勤過了頭，又或是吃得太飽，抑或是小雞太多，擁擠燠熱。早上，有一只小雞忽然拉稀。它眼睛不時閉上，兩腿發(fā)顫，站著站著就要栽倒，困倦得厲害，不吃也不喝。外公急壞了，連忙把病雞單獨分離出來，掰開雞嘴，強行塞進食物，最后灌了一勺藥水。

這只孤單的小雞單獨待在一個小筐里，病懨懨的。晚上，外公又給它添了兩個同伴，擠在一起仍是發(fā)顫。

外公慌了，一天三遍給小雞們喂藥，以防腹瀉繼續(xù)蔓延。

第二天上午，那只最先病倒的小雞連脖子也直不起來了。外公吩咐把這只小病雞扔到后院池塘里。

我捧著小雞來到池塘邊，朔風勁吹，天陰沉沉的，池塘里結(jié)了薄冰。小雞在手心里一動不動，也不睜眼看我一下，但仍有淺淺的余溫。

我心里涌上一股悲憫之情：可憐的小生命??！雖然知道它很快會死，但是池塘里的水多冷啊。想了想，不忍心拋它下水。我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池塘邊上聳立著一堆柴草。于是，我在柴草堆上挖了個洞，小心地把它放進去。

我轉(zhuǎn)身離開，又忍不住回頭，盯著那個小洞發(fā)呆。

風狂野起來，天上飄下霰粒，沙沙作響。

要下雪了！我呆呆地站在那兒，仿佛天地間只剩下兩個活物——我和洞里的小雞。

（三）

柳條兒吐了綠，冒出脆生生的嫩芽。天氣漸漸暖起來，風兒吹到臉上柔柔的。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中午，外公把小雞們端到院外放風。

第一次面對外面的世界，小雞們?nèi)隽藲g，三個一群，五個一堆。那膽小的呆了一會，也撒開兩腿，抖著翅膀，奔向大部隊。

場院緊鄰著小片麥地，小雞們沐浴著春陽，在麥田森林里穿行，忽而瞥見一只飛逃的跳蛛，小雞就追上去，無師自通地啄食美味。

小蟲、草籽、嫩草……雞崽們大快朵頤。

外公圍繞麥田插了一圈細網(wǎng)眼籬笆，只留一道進出小門，小雞們便囿于這片天地，自封大王了。

外公靠在搖椅上，昏昏欲睡，半夢半醒之間，叮囑我看好小雞，不要讓貓狗叼走。

我嘴里應著，雙眼卻不離開溝坎邊的茅草嫩苞，那里面包含著甜甜嫩嫩的苞絮。

我嚼著茅草嫩芽，順著溝邊搜索，漸漸遠離了雞群。

忽然聽到外公急促的呵斥聲，一道黑影閃電般從我腳下掠過，竄向籬笆。我回過神來，“貓！”我叫了一聲，手里的荊條直直甩了出去，不偏不倚砸中黑貓的腦門。黑貓吃了一驚，一個急剎車，嘴里的東西也掉了下來，它轉(zhuǎn)個了彎，斜斜地竄向籬笆，消失了。

我看到一只小花雞軟軟地癱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它雙目緊閉，腿腳繃得挺直，看不出傷在哪里，只是沒了氣息。

外公走過來，撿起死雞，嘆了口氣，卻沒有批評我。我的眼淚都快掉下來了，由于我的疏忽和失職，害得小雞丟了性命。

我暗暗發(fā)誓：下次一定要狠狠教訓那只可惡的黑貓！然而，后來卻再也沒有見過它的影子了。

（四）

小雞們漸漸長大，絨毛間長出硬羽。于是，公雞、母雞、黃雞和蘆花雞都漸漸能分辨出來了。它們喜歡爭斗，尤其是那兩只光膀無毛，長脖、尖喙、利爪的小公雞，一見面就斗架。瞪著眼，晃著腦袋，扇著翅膀互相踢踏，每每斗得破相傷皮。

外公很是煩惱，只好盡量分開這兩只火爆的公雞。

小雞們分了隊伍，兩只好斗的小公雞就成了兩個幫派“幫主”，見面就要掐架。

夏日雨后，院里存了積水。兩只小公雞帶領著各自的隊伍在院里覓食。它們斜仄著腦袋，翅膀劃拉著積水，抖索著，忽而前進，忽而后退，蹦跳著，抽風似的。

忽而，一只受驚的褐色土蛙蹦了出來，立刻成了兩只公雞大戰(zhàn)的導火索。

兩只斗士飛到了空中，撲騰著，劃拉著，啄咬著，斗得難分難舍。

小公雞眼中充血，臉上也涂滿了自己和對手的鮮血，土蛙早不知躥到哪里去了。

小雞仔們看著首領打斗。

戰(zhàn)斗很快結(jié)束了，勝利的那只趾高氣揚地揚著脖子，打鳴示威：“喔——”一聲后，沒有第二個音符，聲音禿啞。

另一只失敗的小公雞越發(fā)氣不順，它在院里瘋跑，姿勢趔趄。一會兒，突然倒地不動了，喉頭哨鳴。

外公正在修剪葡萄架，看到這場景，一把抓起那只倒地的小公雞。

它渾身都腫了起來，像鼓足氣的皮球，喘得厲害，似乎馬上就要斷氣。

外公很是吃驚，小公雞的身體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速膨脹，外公急了，靈機一動，忽然有了辦法。

外公向我招招手，做個了手勢。

我拖著竹掃把，飛跑過去。外公折下一枝細竹，在那氣球最圓處猛扎一針。

“噗”的一聲，氣沒了。

小公雞得救了。

第二天，兩只小公雞的鼻子上各穿了一根羽毛。外公說，這樣就能防止它們打架了。

（五）

中秋節(jié)的時候，兩只好斗的小公雞都成了我們餐桌上的美味，只留下十二只色彩斑斕的母雞。

這群母雞沒了公雞的領導，一時間不適應了。它們各有特色，我就按照它們的特點取了綽號，什么玻璃翠、大佬黃、死瘟頭、黑牡丹等。玻璃翠就是那只尾羽細長的細腿母雞，羽色像極了翠綠色的琉璃瓦，它嘴刁好斗，飛翔能力超群；大佬黃是一只臉色青紫的黃母雞，個大腿粗，不過脾氣溫和；死瘟頭則是一只不愛活動，經(jīng)常鉆在椅子底下的瘦雞。

吃食的時候，大佬黃站在C位，眾雞都安安靜靜，有序圍成一團。只有玻璃翠上躥下跳，不過雞們都能容忍。

外婆抱回來了一條草黃色小胖狗，它不懂院里的規(guī)矩，舔完了自己的食盆，不知趣地躥進雞盆里搶食。

母雞們驚呆了，不由得讓開，忍受著這只霸道的“外來戶”的欺凌。

玻璃翠愣了一下。隨即，伴隨著一聲刺耳的雞鳴，一道翠綠的身影暴起，狠啄小狗的耳朵。

雞群被感染了，不知哪里來的勇氣，群起而攻之。小狗哀嚎著逃走了。

從此，小黃狗見到雞群就退避三舍。玻璃翠順理成章成了這群母雞的首領，由它分配進食順序。

（六）

深秋，母雞們長大了，開始陸續(xù)生蛋。外婆細心地準備了供雞生蛋的雞窩：一排籠子，鋪了草，每雞一個。但是，每次收蛋只有十一個。

外婆開始跟蹤，但一直沒有結(jié)果。

黃豆稞收上來，外婆在院里捶打，收豆子。

玻璃翠“咯咯噠”叫著，從院墻上飛了下來。

隔壁二奶奶捧著一捧雞蛋進門，告訴外婆說是玻璃翠在她家閣樓下的蛋。外婆瞪著玻璃翠，玻璃翠有些心虛，停止了“咯咯噠”。

玻璃翠想奪門而逃，但是被黃狗擋住了去路，它一直記恨小時候被啄之仇。玻璃翠反身飛上院墻。外婆的棒槌輕飄飄地飛了出去，玻璃翠閃了腰，頭朝下栽下墻，沒了氣息。它再也不能飛翔和呼吸了。

后來，外婆總是很懊悔地說：“沒想打死玻璃翠，誰知道……”我相信外婆沒有真心想打死玻璃翠。

玻璃翠死了，其余母雞生活依舊，只是再沒有挑戰(zhàn)黃狗的帶頭雞了。

（七）

初冬，有雞生病并在雞群中蔓延，一夜之間，剩余的十一只母雞香消玉殞。

春回大地，外婆又嘮叨著讓外公去買小雞了。

作者簡介

張馨月，女，生于2008年10月，江蘇省徐州市人，徐州市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于《兒童文學》《中國校園文學》《小讀者·閱世界》《海燕·兒童文學》《小溪流》等，代表作有短篇小說《挑花燈》《月兒彎月兒圓》《陌上花開》《憶丁村》等。2020年榮獲“與鄂一心，藝同抗疫”中小學生公益征稿活動一等獎，2019-2020年連續(xù)兩年榮獲徐州市主題教育征文比賽二等獎，2021年榮獲邳州市紅領巾讀書征文評獎活動一等獎，2021年5月榮獲新時代徐州好少年榮譽稱號，2021年9月榮獲第二屆“小作家杯”全國小學生征文大賽一等獎，2021年11月榮獲“用”字主題作文征稿活動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