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光庭志怪小説《録異記》校讀獻疑數(shù)則

張學(xué)瑾

關(guān)鍵詞：杜光庭;《録異記》;誤校;句讀;道教文獻

杜光庭(850—933)是道教史上承唐啓宋的領(lǐng)袖人物。他“少年時習(xí)誦儒學(xué),博通經(jīng)史,工詩章翰墨”,一生道教著作頗豐,“創(chuàng)作了具有獨特風(fēng)格的宗教文學(xué)”(1)嚴振非:《杜光庭的生平及學(xué)術(shù)成就》,《東南文化》1990年第6期,第269—270頁。。所撰志怪小説集《録異記》便是代表作之一。該書成於乾德三年(921)(2)(前蜀)杜光庭撰,王斌、崔凱、朱懷清輯校:《録異記輯?！?成都:巴蜀書社,2013年,第11頁。李劍國:《〈杜光庭小説六種校證〉前言》,《中國傳統(tǒng)文化研究》(第二輯),青島:中國海洋大學(xué)出版社,2020年,第103頁。,分爲(wèi)仙、異人、忠、孝、感應(yīng)、異夢等十七類。據(jù)《崇文總目》小説類著録,該書原本十卷,今僅殘存八卷,有《道藏》《津逮秘書》《唐五代筆記小説大觀》《太平廣記》等諸多版本(3)爲(wèi)行文方便,文中《津逮秘書》本簡稱《津逮》本,《唐五代筆記小説大觀》本簡稱《大觀》本,《太平廣記》簡稱《廣記》。,較好地反映晚唐五代語言的真實面貌。李劍國評價該書:“由於其多記山川異物,置於唐五代小説中自可顯出特色,未可如沈士龍出以嗤鄙之語也?！?4)《〈杜光庭小説六種校證〉前言》,第104頁。

縱觀該書標(biāo)點本,巴蜀書社2013年出版的《録異記輯?！?文中簡稱《輯?！?是最爲(wèi)詳盡的版本。該本用功甚多,篇幅可觀,校記詳細,輯佚齊全,重在理清文本的源流關(guān)係,並附録了大量相關(guān)載籍資料,“力圖綜合目前能見到的所有版本,精心校勘,盡量爲(wèi)學(xué)界作深入研究提供一個比較可靠的本子”(5)《録異記輯?！?第6頁。。

在方便學(xué)者研究的同時,《輯校》在校注與標(biāo)點等方面也存在些許問題,不得不辨?！遁嬓！氛J爲(wèi)《津逮》本錯訛較少,以之爲(wèi)底本,兼校其他各本。故本文依照此舉,同時也利用《全唐五代筆記》(三秦出版社2012年)與《杜光庭記傳十種輯?！?中華書局2013年)等標(biāo)點本,對《輯校》出現(xiàn)的失誤展開商討,以期對研究利用《録異記》有所裨益。

一、 校 改

《輯?！纷鞒龅男８拇蠖嘣攲嵖尚?但也有幾處可商。以下按書中出現(xiàn)順序分別論之。

(1) 儀、秦答書曰:“先生秉德含弘,饑必瞰芝英,渴必飲玉漿,德與神靈齊,明與三光同,不忘賜書,戒以貪昧。儀以不敏,名聞不昭,入秦匡霸,欲翼時君。刺以河邊,喻以深山,雖素空闇,誠銜斯旨。儀等曰?！?6)《録異記輯校》,第2頁。(卷一,《鬼谷子書誡儀秦》)《輯校》注釋八:“飢”中華本(7)《輯?！匪浴爸腥A本”是指《中華道藏》(華夏出版社2004年),爲(wèi)《道藏》之標(biāo)點本。改作“饑”,誤。注釋十三:“曰”,大觀本作“白”,不知何據(jù),或誤。

按:中華本所據(jù)《道藏》原文10/856b(8)本文所引用《道藏》原文均出自文物出版社、天津古籍出版社與上海書店1988年聯(lián)合影印本,若引文在《道藏》第10冊第856頁第2欄,本文用“10/856b”表示,“a、b、c”分別表示“1、2、3”欄。確作“飢”。然改作“饑”並非有誤。《集韻·脂韻》:“飢,《説文》:‘餓也?！驈膸??！鼻逯飓叀墩h文假借義證·食部》:“饑,下‘飢’字云:‘餓也?！x各別。後遂多通借用之?！笨芍肿畛跏菄栏駞^(qū)分的,後來也可通用。

王彤偉考察二字在歷史上的使用情況後認爲(wèi):“那種認爲(wèi)‘飢、饑’使用界限分明、不相混用的傳統(tǒng)看法應(yīng)該衹適用於戰(zhàn)國中期以前。戰(zhàn)國中期以後,借‘饑’表‘飢’(本該用‘飢’)的情況越來越多;西漢以後,借‘飢’表‘饑’(本該用‘饑’)的情況也逐漸出現(xiàn),使得二者的相互混用愈發(fā)厲害?！薄啊|、饑’能夠互借使用無疑是因爲(wèi)其間語音相通?！嚒瘜僖娔肝⒉?‘飢’屬見母脂部,二者見母雙聲微脂旁轉(zhuǎn),關(guān)係密切。”(9)王彤偉:《南北朝前“饑、飢”的使用情況》,《漢語史研究集刊》,成都:巴蜀書社,2010年,第200頁。論述甚詳?！遁嬓！凡幻鞫株P(guān)係,其説未安。

“曰”《大觀》本作“白”,是表陳述義?！鞍住倍嘤渺断聦ι戏A告,此處張儀、蘇秦寫信回復(fù)老師,從感情色彩上,“白”較之“曰”字更爲(wèi)適當(dāng)。從句法角度講,“曰”置於句尾也十分少見。曹慶中有言:“‘曰’必須同其他詞一道組成謂語,其後還必須緊跟由直接引語構(gòu)成的賓語。”(10)曹慶中:《談?wù)劇鞍?、告、曰、言、云、語、謂、説、談、道”的辨析》,《蘭州教育學(xué)院學(xué)報》1993年第1期,第53頁。

另,檢索“某某白”,早在西漢的書信中已見使用。王曉光考察指出:“‘某某白’在西漢時用得不多,東漢中後期則大量出現(xiàn),如長沙東牌樓信牘,又如字跡頗似《平復(fù)帖》的《致曹尉吏書》木簡(約東漢中後期)文末有‘叩頭悉言白’;到了魏晉,人們通信中更多地使用‘白’。”(11)王曉光:《秦漢簡牘具名與書手研究》,北京:榮寶齋出版社,2016年,第298頁?？嫡鹫J爲(wèi):“到了魏晉南北朝時期,伴隨著文學(xué)與審美觀念的逐漸自覺,書信文也走向成熟……與先秦兩漢相比,此時書信文更加重視格式,也出現(xiàn)了不少新的書信形式。一種是在信首和信尾署上‘某某白或頓首’,完全省去對象稱謂?！?12)康震:《中國散文通史·隋唐五代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177頁。

綜上所述,“儀等”後當(dāng)接“白”爲(wèi)佳。三秦本於“曰”下注:“疑當(dāng)作白?！?13)陶敏:《全唐五代筆記》,西安:三秦出版社,2012年,第2931頁。惜未舉例證,許是未見《大觀》本,但觀點與之不謀而合?！遁嬓！范ㄊ菭?wèi)非,當(dāng)改。

(2) 若夫虛寂之士,不以世務(wù)爲(wèi)榮;隱遁之流,乃以閑居爲(wèi)樂……況復(fù)尋山翫水,散志娛神,穩(wěn)臥茅茨之間,屬想青雲(yún)之外,逸世上之煩襟,遂明時之高志而已矣。(14)《録異記輯?！?第26頁。(卷一,《隱士朱桃槌茆茨賦》)注釋十:“穩(wěn)”,道藏本、中華本(15)前文已言中華本指的是《中華道藏》,是以《道藏》爲(wèi)底本的標(biāo)點本,故二者並舉實爲(wèi)不妥,在此作一説明,以下相同問題不再贅述。作“隱”。按,臥於茅茨之間,自是隱也,無需復(fù)言之;作“穩(wěn)”則狀其心態(tài)也,更佳。

按:《輯校》説未洽?！半[”與“穩(wěn)”爲(wèi)古今字?！墩h文新附·禾部》:“穩(wěn),蹂穀聚也。一曰安也。從禾,隱省。古通用安隱?！笔Y冀騁言:“經(jīng)籍中‘穩(wěn)當(dāng)’的‘穩(wěn)’和‘隱蔽’的‘隱’皆用‘隱’字。由於於語音變化的原因,‘穩(wěn)’‘’不再同音?！[’讀‘於謹切’,‘穩(wěn)’讀‘烏本切’?！?16)蔣冀騁:《近代漢語詞彙研究》(增訂本),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9年,第365頁。

蔣禮鴻對二字關(guān)係多有闡發(fā)。蔣氏認爲(wèi)敦煌變文中“穩(wěn)審”同“隱審”,解釋爲(wèi)仔細妥當(dāng)或詳加辨查之義,並説道:“隱、穩(wěn)古今字,説見王鳴盛《蛾術(shù)篇》廿五説字。六朝時多作‘隱’。如《世説新語》排調(diào)篇:‘行人安隱?！?17)蔣禮鴻:《敦煌變文字義通釋》,杭州: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310—311頁。論證有力。敦煌變文與《録異記》時代相去不遠,可知《道藏》本《録異記》中“隱臥”也即“穩(wěn)臥”,二者不論孰是孰非。

(3) 生曰:“某此別辭世矣,非遠適也。某受命於冥曹,主給一城內(nèi)戶口逐日所用之水,今月限既畢,不可久住,後三日死矣?！薄蛟?“人世用水,不過日用三五升,過此極有減福折算,切宜慎之。”(18)《録異記輯?！?第37頁。(卷二,《李生爲(wèi)李羲範(fàn)言身後事》)注釋七:“極”,《太平廣記》《舊小説》作“必”,義可通。按,此處“極”作爲(wèi)副詞,可釋爲(wèi)“必”。如《史記·高祖本紀》:“高祖曰:‘豐吾所生長,極不忘耳,吾特爲(wèi)其以壅齒故反我爲(wèi)魏?！敝腥A本在“極”字後加逗號,釋爲(wèi)“極限”,不妥。

按:此注釋有多處錯誤。

首先,字書、辭書中未檢索到相關(guān)內(nèi)容可證“極”作副詞有必義。其次,注釋中所引《史記》例,其“極”乃程度副詞,亦非必義。楊樹達認爲(wèi):“(極)按《説文六篇上木部》云:極,棟也。徐鍇曰:極,屋脊之棟也。今人謂高及甚爲(wèi)極,義出於此。並舉:豐,我所生長,極不忘耳。(又《高祖紀》)”(19)楊樹達:《高等國文法》,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173—174頁。

故《録異記》此處“極”理解爲(wèi)極限更洽。前文既言“人世用水,不過日用三五升”,那麼“三五升”也就是界限,超過這個限度放水者就會減損福壽?！吨腥A道藏》的點斷與注解無誤。

此處“必”與“極”皆可通,一斷爲(wèi)“過此/必有減福折算”,一斷爲(wèi)“過此極/有減福折算”,略有差異,然於文義無傷。

(4) 王以主公之怒未息,深以爲(wèi)不可。任曰:“但三貢啓,事必有指揮。”如其言,數(shù)日內(nèi)三貢啓,乞於關(guān)隴已來尋醫(yī)。果使人傳旨相勉,遽以出院例錢匹段相遺,倍厚於常。王乃入謝,留宴,又遺綵纈錦繡之物及其家。不旬即促行北去。滿相於郊外宴餞,臨岐之貺,僅二百餘。十五六日至吳山縣僦居而止。(20)《録異記輯?！?第43頁。(卷二,《任三郎預(yù)知禍福救王鄑》)

注釋六首先解釋道例錢是指離開幕府不再供職時贈送的分子錢,後言:此次王鄑獲得的贈送之所以較往常多,當(dāng)是因三貢開始的緣故,三貢,乃指其他地方的進貢也,非貢舉也。

注釋七:“貺”,《太平廣記》《舊小説》作“際”,誤。按此句是説滿相臨別贈禮不多,或因前面已厚贈之也。

注釋八:“餘”下,《太平廣記》《舊小説》有“人”字,誤矣。承上條,滿相餞別王鄑,如有兩百多人相送,則其地位自不待言,與前文王鄑失意不合也。

按:“例”字《津逮》《道藏》本等作“倒”,此處依《廣記》《大觀》《舊小説》等本,其説可從。但所言“三貢”則謬甚矣。

對“三貢”的認識涉及本文一處句讀,即“但三貢啓,事必有指揮”。“事”當(dāng)連上。“啓事”爲(wèi)陳述事情的奏章、函件。古籍用例如《晉書·山濤傳》:“濤所奏甄拔人物,各爲(wèi)題目,時稱‘山公啓事’。”(21)(唐)房玄齡等:《晉書》,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0年,第266頁。“貢”即進呈。《録異記》前文中,任三郎告訴王鄑“此地將受災(zāi)”,勸其“速求尋醫(yī)以脫此禍”。故此處是王鄑向主公“乞於關(guān)隴已來尋醫(yī)”,任氏言三次奏啓,主公必有指示。

下文“數(shù)日內(nèi)三貢啓”之“啓”則是由奏啓引申出的奏疏、書函義。如《太平御覽》卷五九五引漢服虔《通俗文》:“官信曰啓?！?22)(宋)李昉編纂,任明,朱瑞平,李建國校點:《太平御覽》,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第685頁。南朝梁劉勰《文心雕龍·奏啓》:“至魏國箋記,始云啓聞。奏事之末,或云謹啓。”(23)(南朝梁)劉勰作,車其磊校注:《文心雕龍》,北京:團結(jié)出版社,2021年,第196頁。故“三貢啓事”實則與“三貢啓”同義,與《輯?！匪缘胤竭M貢差之千里?！遁嬓！肺磳徫囊舛`注。

結(jié)合注釋七、八,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存在兩種文意。一是“臨岐之貺,僅二百餘”(《津逮》《道藏》等),二是“臨岐之際,僅二百餘人”(《廣記》《舊小説》等),均關(guān)係到《輯?！穼Α皟H”的釋讀。此處“僅”含多義。郭在貽點明:“僅字在唐代有多、餘、頗、甚之義,此清人王士禎、段玉裁、姚範(fàn)等均已言之?！駜H千載矣’,是説至今已有了上千年的時間,僅字以言其多?！?24)郭在貽:《俗語詞研究與古籍整理》,載於國務(wù)院古籍整理出版規(guī)劃小組編《古籍點校疑誤匯録》,國務(wù)院古籍整理出版規(guī)劃小組,1984年,第28頁。則第一種並非注釋所認爲(wèi)的“贈禮不多”。前文滿相既以厚禮相贈,此時又何必吝惜?故知其非。第二種,文意則變爲(wèi)相送之際,有多至二百餘人相送。聯(lián)繫前文滿相餽贈豪禮,倍厚於常,則此時相送之盛景也並不突兀。綜合來看,兩種版本均能講得通。

因言曰:“蜀之山川是大福之地,久合爲(wèi)帝王之都。多是前代聖賢鎮(zhèn)壓崗源,穿絶地脈,致其遲晩。凡此去處,吾皆知之。又蜀字若去著金,正應(yīng)‘金德久遠,王於西方,四海可服?！戤?dāng)爲(wèi)我言之?！?25)《録異記輯校》,第45頁。(卷二,《黃齊遇異叟》)注釋六:“蜀字若去著金”,字書無此字形,此説難曉其義。

針對本篇,羅爭鳴論述道:“魏晉以後讖緯往往被政治野心家利用,成了改朝換代的工具……杜光庭生逢唐末五代,適值天下大亂,群雄蜂起,後依仕前蜀,自會爲(wèi)前蜀政權(quán)尋找合理依據(jù)?！?28)羅爭鳴:《杜光庭〈録異記〉宗教本質(zhì)探析》,《中國道教》2005年第4期,第30頁?？芍殴馔ピ谖闹杏休^明顯的媚蜀傾嚮,借什邡老人之口道出。

(5) 復(fù)孕數(shù)月而産鷰奴,眉目耳鼻口,一一皆具。其自項已下,其身如斷瓠,亦有肩夾,兩手各長數(shù)寸,無肘臂腕掌,於圓肉上各生六指,纔寸餘,爪甲亦具。其下有兩足,各一二寸,亦皆六指。既産,不忍棄之。(29)《録異記輯?！?第55頁。(卷二,《趙鷰奴生而異相》)注釋二:“夾”,《太平廣記》《舊小説》作“脾”。按,肩夾,或即肩胛也,《蜀中廣記》卷八所引正作“胛”;若作“脾”,則通“髀”,指大腿,故兩説皆可。

按:該注釋有誤?！皧A”,四庫全書本《廣記》卷八六所引作“胛”,而非其所言之“脾”。另,言肩夾或即肩胛,於文獻亦無據(jù)。檢索古籍,未發(fā)現(xiàn)其他“肩夾”用例。且無文可證“夾”與“胛”相通。“夾”當(dāng)是音誤?！稄V韻》中“夾”爲(wèi)古洽切,夾聲盍部字,“胛”爲(wèi)古狎切,甲聲盍部字,二字音近。當(dāng)以“肩胛”爲(wèi)是。

“脾”確可通“髀”。《集韻·薺韻》:“髀,股也,或作脾。”然察本例文意,應(yīng)是按身體從上至下的順序描寫“鷰奴”這一怪胎的模樣,此處若“肩”“髀”並言則義劣矣。且下文云“其下有兩足”,不言有大腿,當(dāng)是與上半身“無肘臂腕掌”對稱,有手無臂,有足無腿。以是觀之,“脾”係“胛”之形訛更爲(wèi)可信。

另“夾”字於清黃廷桂《四川通志》卷四五異文中作“背”?！凹绫场迸c“肩胛”義近可通?！队衿と獠俊?“胛,背胛?！薄夺釢h書·張宗傳》:“宗夜將鋭士入城,襲赤眉,中矛貫胛?！?30)(南朝宋)范曄撰:《後漢書》,長沙:岳麓書社,2008年,第464頁。李賢注:“胛,背上兩膊間。”由此,據(jù)多本異文、引文推斷,此處當(dāng)作“肩胛”爲(wèi)勝。

(6) 晩歲,但禿頭白衫而已?；虬莨蛱S,倒踣于地。形必倮露,人多笑之。或乘驢遠適,衹使人持之,橫臥鞍中,若衣囊焉。(31)《録異記輯校》,第56頁。(卷二,《趙鷰奴生而異相》)注釋八:“踣”,此從《太平廣記》《舊小説》,餘者原作“殕”,形近而誤。按,“殕”指死亡,“踣”指摔倒,音同而義別矣,但指死亡義時二者可通,指摔倒義時則不可通?！犊滴踝值洹はΣ俊贰皻啞弊窒?據(jù)此處用例,以爲(wèi)二者可通,非也。

按:《輯?！反笳`?！皻啞蓖磅邸?兼具向前仆倒與死亡義。《集韻·德韻》:“踣,《説文》:‘僵也?！嘧鳉??！奔雌偷埂！队衿ご醪俊?“殕,斃也?！敝杆劳?。用例如《新唐書·五行志二》:“永淳元年七月,東都大雨,人多殍殕?！?32)(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長沙:岳麓書社,1997年,第534頁。

通過觀察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僵”“斃”與“踣”均有仆倒與死亡義。或因仆倒這一危險動作與死亡關(guān)聯(lián)甚密,二義存在引申關(guān)係。具體如下。

“僵”:① 倒下?！稄V韻·陽韻》:“僵,仆也。”② 斃,死。唐韓愈《苦寒》詩:“虎豹僵穴中,蛟螭死幽潛。”(33)(唐)韓愈著:《韓愈集》,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02年,第20頁。

“斃”:① 仆倒?！队衿に啦俊?“斃,仆也?！雹?死亡?！稄V韻·祭韻》:“斃,死也?！?/p>

“踣”:① 仆倒。(前文已述)② 死亡?！秶Z·魯語上》:“紂踣于京?！表f昭注:“踣,斃也?！?34)(春秋)左丘明撰,鮑思陶點校:《國語》,濟南:齊魯書社,2005年,第87頁。

“僵”“斃”與“踣”引申路徑相同。這種現(xiàn)象許嘉璐稱爲(wèi)“同步引申”。許氏認爲(wèi):“實際上詞義的引申並不是詞的個體孤立地、一個詞一個‘模樣’地進行的。一個詞意義延伸的過程常?！?dāng)U散’到與之相關(guān)的詞身上,帶動後者也沿著相類似的綫路引申。我們把詞義的這種伴隨性演變稱爲(wèi)‘同步引申’?！眮K進一步指出:“同義詞最容易形成同步引申?！?35)許嘉璐:《語言文字學(xué)論文集》,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5年,第24—28頁。由此我們也可以更好地理解“殕”的意義,若無仆倒義,焉得死亡義?《康熙字典》不誤。

(7) 是夜,月明如晝而有風(fēng)雨之聲。其勢漸近,因出此龜置於階上。良久,神龜伸頸吐氣,其火如綖,直上高三四尺,徐徐散去。(36)《録異記輯校》,第119頁。(卷五,《明皇神龜》)注釋九:“火”,諸本原作“大”,形近而誤也。據(jù)《太平廣記》《舊小説》改。前賢校者不疑其有誤,殆因“綖”字兩義:一爲(wèi)帽檐上之裝飾物,一同“綫”。若作裝飾物講,似乎作“大”字不誤,但與前文“吐氣”及後文“徐徐散去”不合。故而此“綖”字當(dāng)理解爲(wèi)“綫”也。

按:據(jù)文意,神龜乃是伸頸吐氣,何來“火”一説?且該注釋對“大”之理解可商。此處“大”指大小的程度,而非較之一般意義上更大。古籍可見用例,如《墨子·備城門》:“奚蠡大容一斗?！?37)(戰(zhàn)國)墨翟著,孫以楷譯注:《墨子全譯》,成都:巴蜀書社,2000年,第453頁。既表示大小,那麼“綖”之二義似均可。然具體到形容氣體,則以綫狀爲(wèi)佳。古文中多有此類用法,如“霧縷”“香縷”“煙綫”等,即以綫縷狀寫氣體。此處宜據(jù)諸本作“大”,《輯?！肺吹闷渲?。

(8) 綿州昌明縣豆圌山,真人豆子明修道之所也。西接長崗,猶通車馬,東臨峭壁,陡絶一隅。(38)《録異記輯校》,第147頁。(卷六,《綿州豆圌山洞》)注釋二:“豆圌山”,本書卷二寫作“竇圌山”,在今綿陽江油市。

按:同一座山,《録異記》中何以有兩種寫法?歷史上,竇圌山曾名豆圌山。《李白與巴蜀資料彙編》記載:“圌山原名猿門山,因山上猿猴甚多,山峰似門故名。又因山石爲(wèi)豆子大的石子凝結(jié)的礫巖構(gòu)成,山形如裝糧食的圌(囤),故又名豆子山,豆圌山。”(39)丁稚鴻、易可情、蔣志、郭興隆、丁穎:《李白與巴蜀資料彙編》,成都:巴蜀書社,2011年,第441頁。然《録異記》此處所言“豆子明”顯爲(wèi)“竇子明”之音誤?！斗捷泟儆[》卷五四“綿州”云:“竇圌山,在彰明縣。李白《題竇圌山》:‘樵夫與耕者,出入畫屏中?！]子明,名圌,隱此山,故名?！?40)丁稚鴻、易可情、蔣志、郭興隆、丁穎:《李白與巴蜀資料彙編》,成都:巴蜀書社,2011年,第441頁。則“豆圌山”恐非光庭稱其舊名,既言由竇子明隱居而得名,係音同而誤的可能性更大。《廣韻》中“竇”音同“豆”,徒候切。《輯?！房蓳?jù)改。

(9) 會稽進士李眺,偶拾得小石,青黑平正,溫滑可翫,用爲(wèi)書鎮(zhèn)焉。偶有蠅集其上,驅(qū)之不去,視之,已化爲(wèi)石。求他蟲試之,隨亦化焉,殼落堅重,與石無異。(41)《録異記輯校》,第186頁。(卷七,《李眺得異石》)注釋五:“殼落”乃記音字,所記之音即“確犖”也,確犖常形容石頭凹凸不平。

按:《輯?！菲湔h失當(dāng)。以“殼落”記“確犖”之音於文獻無據(jù),且“確犖”於文義亦齟齬。有關(guān)該詞陳姍姍撰文分析,“殼漏”應(yīng)是“殼”的分音詞,而“殼落”是“殼漏”的異寫形式。文章説道:“晚唐五代文獻中亦見‘殼落’表外殼義?！?42)陳姍姍:《“殼落”詞源辯正》,《中國語文》2021年第2期,第226頁。所舉正是《録異記》本例。文中所列“殼落”例證豐富,此不備録。在此還可補《上海西南方言詞典》中的一條用例:“殼落:外殼,如‘外頭的～落脫拉哉’是指某樣?xùn)|西外殼掉了。”(43)褚半農(nóng):《上海西南方言詞典》,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00頁。説明該詞仍存活在方言中。

語音關(guān)係上,陳氏認爲(wèi):“‘殼’與‘漏’上古爲(wèi)屋侯對轉(zhuǎn),與‘落’爲(wèi)屋鐸旁轉(zhuǎn)。這總體與古代所謂‘切腳語’相似。宋洪邁《容齋三筆》卷十六:‘世人語音有以切腳而稱者,亦閑見之於書史中。如以蓬爲(wèi)勃籠,槃爲(wèi)勃闌,鐸爲(wèi)突落,叵爲(wèi)不可,團爲(wèi)突欒。’在現(xiàn)代漢語中多稱爲(wèi)‘分音詞’,即一個字分化爲(wèi)兩個音節(jié)來表達?！本唧w到“殼落”,“較早見於五代南方文獻?！洹c‘殼’上古鐸屋旁轉(zhuǎn)?！?44)《“殼落”詞源辯正》,第227—229頁。論證周密,頗爲(wèi)可信。

《録異記》本例義爲(wèi)其他小蟲碰到異石亦化爲(wèi)石,外殼堅硬,與石無差。

二、 句 讀

《輯校》中有幾處句讀點斷亦值得商討。以下?lián)穸撝?/p>

(10) 於其堂北,鑿地五六尺,得巨塚焉。甎甓甚固,於甎外得金錢數(shù)十枚。各重十七八銖,徑寸七八分,圓而無眼……督役者馳其二以白,司徒命使者入青城雲(yún)溪山居以示余,云:“此錢得有石餘,公以命復(fù)瘞之,仍不開發(fā)其塚,但不知誰氏之墓也?！倍绕涞匦?當(dāng)石筍之南百步所,即知石筍即此墓之闕矣。自此甚靈,人不敢犯。(45)《録異記輯?！?第218頁。(卷八,《李師泰義不發(fā)古塚》)

按:察之文意,是司徒李師泰掘得一墓,得錢數(shù)枚,遣人示“余”(作者,即杜光庭)。然“公以命復(fù)瘞之,仍不開發(fā)其塚,但不知誰氏之墓也”應(yīng)是記述後續(xù),而非“余”之答復(fù),當(dāng)至於引文之外。另,“餘”當(dāng)連下,作“餘公以命復(fù)瘞之”,此“餘”是文中剩餘的錢。至於“此錢得有石”作何解?竊以爲(wèi),“石”指石闕,也就是後文所言“石筍即此墓之闕”。杜光庭或是通過錢幣形制推測出墓主當(dāng)爲(wèi)身份尊貴的人物,其陵墓前當(dāng)有石闕。

故《輯?！房筛臓?wèi):“司徒命使者入青城雲(yún)溪山居以示余,云:‘此錢得有石?！N公以命復(fù)瘞之,仍不開發(fā)其塚,但不知誰氏之墓也?！?/p>

(11) 水弩之蟲,狀如蜣蜋,黑色,八足鉗。曳其尾,長三四寸,尾即弩也。常自四月一日上弩,至八月卸之。(46)《録異記輯校》,第224頁。(卷九佚文,《水弩》)

按:“鉗”本義爲(wèi)古刑具,束頸的鐵圈。《説文·金部》:“鉗,以鐵有所劫束也。”段玉裁注:“劫者,以力脅止也。束者,縛也?！贬嵋噪[喻的方式引申爲(wèi)節(jié)肢動物的螯。然該例中水弩“八足鉗”則頗爲(wèi)費解,自然界中應(yīng)不存在八足爲(wèi)鉗的動物。

此處“鉗”當(dāng)連下讀,作動詞,表夾義?！稘h書·江充傳》:“燒鐵鉗灼,強服之。”顔師古注:“以燒鐵或鉗之,或灼之。鉗,鑷也?！?47)(漢)班固:《漢書》,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523頁。唐韓愈《藍田縣丞廳壁記》:“吏抱成案詣丞,卷其前,鉗以左手。”(48)周紹良主編《全唐文新編》,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0年,第6414頁?！耙贰睜?wèi)牽引?！墩h文·申部》:“曳,臾曳也?！薄跺h異記》本文意即夾住水弩之尾部,曳引出的三四寸即其弩也。

結(jié) 語

本文舉例討論了巴蜀書社《録異記輯校》在校點中存在的問題。從討論的內(nèi)容可以看出,古籍尤其是道籍整理致誤的原因是多樣的。簡單地説,有的因字形相似而誤,如“白”“曰”等;有的因音同、音近致誤,如“竇”“豆”等。

而深究其原因,一方面是由於校理者對相關(guān)的語法、語音、詞義、字形等不甚熟悉?；蚴菍δ承┰~的語法功能與語義搭配認識不清。如“曰”不置於句尾。或?qū)h語中的某些語音現(xiàn)象不瞭解。如“殼落”爲(wèi)“殼”之分音詞?；蚴菍δ承┰~義尤其是在文中的具體含義解讀不到位。如“啓事”與“啓”同義等,在“極”無“必”義例中《輯?！穼λe例證理解亦有誤,導(dǎo)致其論證缺乏説服力?；蚴俏纯疾炷承┳衷~的歷時演變。如“飢”與“饑”西漢以後逐漸混用,“隱”與“穩(wěn)”爲(wèi)古今字,“殕”同“踣”同步引申。

而另一方面則整理者對相關(guān)的背景知識瞭解較少。如“某某白”這一信件格式早在東漢已頻見。由此我們可以看出,道教文獻的校理要求整理者具備厚實的語言學(xué)功底。同時也啓發(fā)我們,廣集引文、異文,對比參照,對於解決古書中的字詞疑惑是非常有利的。如《四川通志》引文便爲(wèi)“肩胛”例提供了佐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