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趙天成
逝去的生命的精髓
——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期望、
不可彌合的傷痛和物欲的驚喜
——將會綿延永恒。
有人狂妄地盲目祈求長生不死,
孰不知他的生命已經(jīng)確定融進了別人的生命之中,
其實你就是
沒有趕上你的時代的人們的鏡子和副本,
別人將是(而且正是)你在人世的永生。
(博爾赫斯:《適用于所有人的墓志銘》,林之木譯)
大概從1980 年代開始,中國文學(xué)界陡然興起對于“最后一個”主題的興趣。頗具代表性的,就是李慶西胞弟李杭育的《最后一個漁佬兒》。揆諸中外關(guān)于“最后一個”的書寫,無論是《最后一個莫西干人》,還是《最后一個匈奴》,乃至福山的學(xué)術(shù)著作《歷史的終結(jié)與最后的人》,要義無他,總與某種終結(jié)的意識有關(guān)。而“最后一個”在中國的蔚然成風(fēng),又包含了社會劇變之際的挽歌意味。在這樣的風(fēng)潮之中,汪曾祺始被呼為“最后一個士大夫”,用今天的流行詞講,這成了社會面對于汪老形象的認(rèn)定。孫郁的《革命時代的士大夫:汪曾祺閑錄》則將視野打開,以“最后一個”帶出“最后一代”,通過汪曾祺來寫一群人,如沈從文、聞一多、朱自清、浦江清、朱德熙、李健吾、趙樹理、老舍、林斤瀾、黃裳等,認(rèn)為“在革命的時代,他們有著挫折的體驗,不都那么沖動,還有士大夫的遺傳在”,“我們的文化沒有被……完全摧毀,大概和他們的存在大有關(guān)系”。(參見該書后記)
但不管是“一個”還是“一代”,“最后”總是“最后”。因此我將“李慶西”(這里既指本人,也指書中的敘事聲音)稱為“后士大夫”,首先是后來人的“后”,最后之后的“后”——其生也晚,連“最后”也沒有趕上。李慶西是文學(xué)圈出名的多面手、斜杠青/中/老年,他在小說、評論、出版、策劃、學(xué)術(shù)研究、文學(xué)活動等各個領(lǐng)域的貢獻,在此不必一一列述。但斜杠人必有斜杠書,這本具有回憶錄性質(zhì)的《存在感》(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22 年4 月版),也是一體三書,匯編《個人閱讀史》《在場/不在場》《四十年樽俎之間》三個系列。三者雖曾分頭發(fā)表,但體例近似,均以書話、絮語式的短札,掇拾記憶的碎片。在我看來,這些記憶有一個潛在的主題:在沒有士大夫的年代,如何如士大夫一樣生活(或曰存在)?這樣生活/存在的感覺又是如何?
將“李慶西”稱為“后士大夫”,還有“后學(xué)”隱含的悖謬意味。對于中國學(xué)界一度泛濫化的“后”風(fēng),李慶西曾撰文《百無聊賴的“后批評”——也談“后新時期文學(xué)”》(1993)予以批駁。此文是反對“后新時期”概念的重要文章,洪子誠《問題與方法》等研究專著對其都有評議。這里觸其逆鱗,反以“后士大夫”名之,非為重蹈話語游戲,而是借用“后”的詞根(post-或de-)的消解和變形之意。如果說士大夫有某種“道統(tǒng)”(脈絡(luò)、譜系、源流),那么組織傳承的物質(zhì)性中介,只能是書籍和文字。如沈從文1952 年的書信中所言:“時代過去了,一切英雄豪杰、王侯將相、美人名士,都成土成塵,失去存在意義。另外一些生死兩寂寞的人,從文字保留下來的東東西西,卻成了唯一聯(lián)接歷史溝通人我的工具。因之歷史如相連續(xù),為時空所阻隔的情感,千載之下還如相晤對。”若以題材分別《存在感》中的三百余則札記,或可分為讀書記、開會記、交游記、宴飲記,及其他隨手記。而對一個大半生與書為伴、以閱讀為人間至樂的人來說,讀書自是全部記憶的重心和軸心,也是文化嬗遞和生命交互的紐帶。然而悖謬也正由此生出:“三十歲以前都是書荒年代,能拿到手的非常有限。八十年代出版物漸多,已經(jīng)不能抓到手里就看,因為工作關(guān)系,只能先顧及專業(yè)范圍內(nèi)的東西?!@輩子的讀書總是沒趕到點子上,沒書的時候想看書,等到有書了,買書找書都不難了,偏就沒有多大的興致?!薄叭松谋瘺瞿^于此,從小到老都是錯位”。(《存在感》,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22 年版,第233 頁,下文引文均出自此版本,故只錄頁碼。)極端年代的“后士大夫”,縱有意為士大夫,從根子上也只能是偽士大夫、準(zhǔn)士大夫、仿士大夫。因此,這些記憶又有一個潛在的反題:所謂“后士大夫”的存、在、感,有哪些消解和變形?又有哪些消不掉、變不了的持存?
《存在感》是閱讀札記,本文則是關(guān)于閱讀札記的札記。本擬仿其體例,以若干短片拼接。但為免效顰,又限于篇幅,以下僅將書名強行拆開,拈字組詞,以存照、在野、感時三題,略話《存在感》的旨趣、風(fēng)格和意義。后綴一則,系對其編撰和文體形式評點一二。
書寫記憶,并以記憶“刷存在感”,其實需要諸種條件。我以為,一條硬性的標(biāo)準(zhǔn),是要有相對完整、一定程度上可以獨立的“過去的生命”?!洞嬖诟小返淖髡咭延夤畔?,然而縱覽平生的氣概和通脫,才是該書成立的前提。于是,“說是敝帚自珍也好,說是野人獻芹也好”,點點滴滴,都是過去的生命的見證,立此存照,借此知道它曾經(jīng)存活,借此知道它還非空虛。吳亮在序言尾段所言——“想象一下,寫下來,寫下來就是存在,多好!”——想來也是這個意思。
在李慶西自己看來,“今生今世亦是一種文學(xué)存在。不似‘詩與遠(yuǎn)方’的高蹈和浪漫,實不無‘道在屎溺’的感知與體悟”(前記第2 頁)。所謂“文學(xué)存在”,既是指文學(xué)的生活化(即“道在屎溺”),也指生活的文學(xué)化、藝術(shù)化。今日追想士大夫的生活風(fēng)度,核心是對趣味(生活趣味和藝術(shù)趣味)的執(zhí)著,背后實有一套完整的生命觀念。在琴棋書畫、草木蟲魚之中,在讀書行路、飲食治撰之間,對于人生的節(jié)奏、寬度、柔韌性的追求和持守,以及率性而為、有癖有疵的不拘一格,是最值得后人傾慕的部分。而每逢“貫索犯文昌,一代文人有厄”(《儒林外史》臥閑草堂本第一回)之際,對于士林風(fēng)度的文學(xué)想象,便不由得視點下移,于庶人中尋找傳奇。從《儒林外史》結(jié)末對應(yīng)琴棋書畫的四大奇人,到汪曾祺筆下一眾“異稟”人物,再到阿城的《棋王》《樹王》《孩子王》,以及李慶西的《張三、李四、王二麻子》,可以拉出一條斑斕的形象譜系。有趣的是,吳敬梓、汪曾祺、阿城、李慶西的“異中之同”,內(nèi)核在于追求生活與寫作的同一和聯(lián)動。也就是說,不僅要寫出張三、李四、王二麻子,還要活成張三、李四、王二麻子。
因了這樣的生命觀念,《存在感》中的書卷與樽俎,既是具象的實體,也是隱喻的超越,“在個體意識很容易泯滅的時代,往往只能從閱讀和日常生活中尋求某種寄托,作為性情、趣味或曰心靈之歸宿”(前記第2 頁)。這是閱讀《存在感》的方法和線索之一。盡管書中對于日常生活的記錄,時有李漁式的雅趣,比如飲茶妙法(第96 頁),比如魯菜淵源(第165 頁),但多少如同老來得子,是后半生之于前半生的補課和補償。說去說來,其中堅實的核心,還是書,“閱讀的記憶成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內(nèi)容”(前記第2 頁)。如同吳亮所感受到的,《存在感》中“浮出最多的是書,黑暗中的書,光天化日之下的書,一直談?wù)摰臅差^上的書,手邊的書,正在讀的書,寫了一半的書,還有永遠(yuǎn)寫不完的書”,“書,只有書,維系著我們,除了書,還有我們的寫作,別無他物”。
古時士子讀書最講順序,從三百千,到四書、六經(jīng),經(jīng)子史集,不可顛倒。類乎武俠小說中的內(nèi)功修煉,必是由簡入繁,次序不對不僅事倍功半,更會導(dǎo)致經(jīng)絡(luò)不諧,終至走火入魔。而在非常年代,生存溫飽尚且有虞,讀書自然不免錯亂。在鬧書荒的知青歲月,名著皆如曲水流觴,今日在此,明日在彼;若是多卷本,到手順序難免先下后上,顛三倒四。這也是同時代人的集體記憶(對此感興趣的讀者,不妨一看李慶西的《小故事》及黃子平的序言)。經(jīng)過這般修煉的讀書人,理當(dāng)成為野路子、野狐禪,或戲稱為“野士大夫”,也不為過。
不過就趣味而言,“大異其趣”也是一種“趣”。正如禮失求諸野之說,恰恰說明“禮下庶人”,或許也是一種“禮”。如果不能以正合,也就只好出奇勝。將《存在感》及其作者稱為“在野”,既指身份層面遠(yuǎn)廟堂而近江湖,也與敘史層面的角色選擇有關(guān)?!秱€人閱讀史》中的一則,李慶西講到一位前輩談及讀書門徑,勸其多讀野史筆記,不必糾結(jié)正史細(xì)節(jié)。因為“史官的記述很可能是帶有某種大意圖的建構(gòu),而野史筆記多是士大夫卸職歸田后的遣興之作,多少能夠見其個人心性”(第40 頁,前記第3 頁)?!洞嬖诟小非坝浱匾庵靥徇@則札記,也是提示我們閱讀此書的另一種線索。
另一方面,就1980 年代以降的文化語境而言,李慶西的“在野”,既非廟堂,也非學(xué)院。特別是1990 年代初,在昔日文化名流紛紛“學(xué)院化”的背景下,李慶西其人其文,頑固地堅持不合時宜的江湖氣。實際上,他著述甚夥,文字兼及創(chuàng)作、批評、研究,且都出手不凡,但在任何領(lǐng)域,他都只做“票友”,不入任何專業(yè)話語及其圈子。陳平原在《水滸十講》序中,就將李慶西稱為小說研究界的“黑馬”,即“非專業(yè)的”“愛美的”(amateur),言其“自有主張,毫不理會原先的研究陣勢與理論預(yù)設(shè),隨意發(fā)言,神出鬼沒”。作為發(fā)言位置的“在野”,指的是盡可能去理論、去結(jié)構(gòu)、去套路,以平常語言直擊問題,評古論今。相比于學(xué)院派的三招五式,“仿學(xué)院派”(吳亮語)的顛倒淋漓,更能見出真人的趣味與見地。
對于時間的感受,是所有回憶文字的題中之義。雖不盡是“頭涔涔而淚潸潸”的過度感傷,但似水年華終是讓人憂愁的東西,撰者總不免要感慨彩云易散、滄海桑田。然而《存在感》的編撰形式,似要破除“感時”敘事的抒情傳統(tǒng),反而呈現(xiàn)出時間與記憶內(nèi)部隱而不彰的多重張力。首先,是客觀時間與主觀時間的背反??陀^時間在人為設(shè)定的刻度上(秒、分、時、日、月、年、年代、世紀(jì)……),均勻且不息地流動。然而,緩急人之所時有也,因之個體主觀的時間感,總是不均質(zhì)的。所以“四十年樽俎之間”的“四十年”,并不是四十個三百六十五日的并列,每個單元的分量也不相等。艾特瑪托夫的一部長篇名為《一日長于百年》,指的就是主客時間的相對。其次,時間秩序與記憶秩序亦總是貌合實離。在日常生活的世界里,人們不斷設(shè)定包括起點、終點、刻度和方向的坐標(biāo)系,抽刀斷水般地賦予時間以線性的秩序。記憶本身則如不系之舟,隨波逐流。常見的回憶錄是有序的,只因它們遵循的是時間而非記憶的秩序?!洞嬖诟小分懈鲃t札記的排列,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幾乎沒有規(guī)律,從時間順序看都是“錯簡”。不證自明的線性邏輯,因之得以消解,成為需要反思和重審的觀念裝置。
從線性的邏輯思量,文學(xué)場中的“李慶西”,主要是1983 到2005 年在浙江文藝出版社22 年的編輯生涯(姑且不算后來在《書城》的再就業(yè)),是一個由“不在場”到“在場”再到“在場”的故事(第153 頁)。然而“在場/不在場”以斜杠并置,就內(nèi)含了二者相互指涉、轉(zhuǎn)換的潛能?!洞嬖诟小分械囊粍t寫道:“有無相生是一個有趣的話題,當(dāng)你說世上不存在鬼的時候,就已經(jīng)確立了‘鬼’的概念。某個不存在的東西,就這樣進入我們的生活,這事情細(xì)思極恐。許多事情無論做肯定還是否定的表述,其效果都是各自的反面。一旦言語確立了某個概念,不免就弄成了事實?!边@里說到語言“無中生有”的吊詭能量,其實反之亦然,語言也能“有中生無”,牽連出字面上沒有的東西。譬如“感時”一詞,學(xué)界中人當(dāng)能想到“感時憂國”(obsession with China)這個經(jīng)典漢譯。實際上,原文當(dāng)中完全沒有“時”的因素,但其根源在于,“感時”是用典,后面隱去“花濺淚”,而又代指上句“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以及全詩的意蘊。因此在這個譯語中,“感時”的意思就可等同于“憂國”。這種意義的指代,是語言中常見的現(xiàn)象,比如李白“總為浮云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辛棄疾“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shù)山”中的長安,都是帝都符號,見的、望的,都不是實際的長安城(第109 頁)。再比如“批林批孔”,也不真的是要批判孔子,而是以隱喻的方式處理現(xiàn)實問題。這種虛與實、有與無、在場與不在場、存在(to be)與非存在(not to be)互相生產(chǎn)的辯證關(guān)系,也是閱讀《存在感》的線索和門徑。
《存在感》三書碎片化的編列已如上述。我感興趣的是,為何不僅是李慶西,他的多位同時代好友,都對碎片及碎片敘事極其迷戀?!洞嬖诟小分械囊粭l,是評析吳亮“過于碎片化”的小說新作《不存在的信札》:“這個作品由二百六十五個單元組成,絕大部分是書信,還有一些零星的札記和文稿。因為收信人很零散,寫信人又被隱去了——但根據(jù)信中內(nèi)容和語氣判斷,寫信的顯然不是同一個人,這更將敘事脈絡(luò)扯散了。總之,很難讓讀者在不同信件之間勾連起故事線索。”(第205 頁)盡管《存在感》和《不存在的信札》是完全不同的體式,收集、清理“碎片”的方式,及對碎片功能的想象和期待,也都大相徑庭,但還是可以在二者之間,發(fā)現(xiàn)某種隱秘的溝通。如果將《存在感》理解為關(guān)于作者自己的故事,那么它的形式特征,似乎也有扯散敘事脈絡(luò),留出空白和孔隙,阻礙讀者勾連起敘事線索之意,盡管這種意圖,或在有心無意之間。
黃子平有本小書,名字就叫《歷史碎片與詩的行程》。他在自序中說,早先“為了追求連續(xù)性、總體性”,“一徑強行裝配歷史的碎片”,“經(jīng)由對現(xiàn)代性多年的反思,于今對‘裝配’不感興趣了,對碎片的關(guān)注卻格外殷切:因為,‘不是總體投射于碎片,而是碎片為整體保存了道路’。不是裝配它們,而是展示它們。展示迷津和渡口,展示嘗試與失敗,展示湮沒在交叉小徑上重重疊疊的腳印,為了呈現(xiàn)曾有的多種歷史可能性”。這或許是他們(黃子平、李慶西、吳亮、程德培……)共同認(rèn)定的,碎片的形式意識形態(tài)。不過需要補充一點,《存在感》中的《個人閱讀史》和《在場/不在場》,最初都以“長文字”的形式發(fā)在微信朋友圈中。微信朋友圈的形式特征,或多或少影響和決定了《存在感》的形式特征?;蛟S,這正是“碎片”在今天的歷史性,至少是歷史性之一種。
作者本人及一些評家,將《存在感》的形式稱為“新筆記敘事”,這自是接續(xù)李慶西從1980 年代起對(新)筆記小說的關(guān)注和實驗,而我更愿意把它稱為雜俎體。我并非要從文體學(xué)角度辨析筆記和雜俎,而只是從文字層面,認(rèn)為“雜俎”二字更為形象,又能勾連前面提到的有無之間的辯證。簡單地說,雜即雜碎,俎即菜板。饕客總是一眼看到雜碎,實際上是雜碎和菜板互相成就。如果沒有不破碎的“俎”,破碎的“雜”便無可附麗,因之也就不成其為“雜”。馮友蘭《中國哲學(xué)簡史》的最后一句是:“人必須先說許多話,然后保持靜默。”不妨襲用他的句式,形容李慶西及其同時代人,這些“后士大夫”們的狀態(tài):人必須先活出個形狀,然后拆成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