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我的孫二娘

王元輝

這個人早已把我當(dāng)成了女兒，因為打心眼兒里疼愛，所以才朝我吼、壞我事，為我著急和操心。

兇惡的繼母

20年前，為了給媽媽治病，我爸變賣所有家產(chǎn)，還欠了一屁股債。最后媽媽還是走了，外婆家的人怪我爸沒照顧好媽媽，奶奶家的人覺得我爸浪費錢，雙方大吵一場，不歡而散。

我爸愁得一直抽煙，我一個人坐在床尾不知所措地哭著，家里仿佛籠罩著一層厚厚的烏云。

一年后，我爸拉著一個女人的手回家介紹說：“小茹，這是你張姨，以后就和我們一起生活了。你張姨說叫媽還是叫姨，隨你?！蔽覈樍艘惶@就是傳說中的“繼母”嗎？這個人高馬大、衣服把上身箍成3個救生圈的女人？

張姨猛吸了一口煙，咧著嘴笑，露出一口被煙熏黃的牙：“孩子這么瘦，得養(yǎng)肥點兒才好看?！蔽倚睦锇l(fā)怵，退到門口跑出去。幾個鄰居拉住我說張姨是市場里殺豬賣肉的，出了名的狠。

“她一人就能殺頭大肥豬，白刀子進(jìn)紅刀子出，干凈利落！好賭成性的前夫，被她砍斷了手指！”

我突然想起《水滸傳》里的孫二娘，忍不住瑟瑟發(fā)抖：她說要把我養(yǎng)肥，別是要做人肉包子吧？

盡管我極其抗拒，張姨還是住進(jìn)了家里。我爸那張苦瓜似的臉綻放出笑容，摸著我的頭叮囑：“乖乖聽你張姨的話，她是個好人。”

她是不是好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家里的伙食明顯改善了，頓頓有肉吃，隔三岔五還能喝到排骨湯。以前，我家門口不時堵著要債的人，有的人大聲辱罵，有的人狂敲家門。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那些要債的都不再來堵門了。后來我撞見張姨給一個債主拿錢，這才知道是她在幫忙還債，我才免了擔(dān)驚受怕。

我爸依舊每日外出打工，張姨的大嗓門天天在屋里回蕩，一會兒叫我拖地，一會兒催我寫作業(yè)，一會兒要我洗菜。連鄰居都說她把我當(dāng)童工使，可憐！我過生日，想買個蛋糕和大家分享。可張姨嫌貴，還罵我敗家，害我在同學(xué)面前丟臉。我哭著跟爸爸告狀，他卻根本不幫我：“咱家啥情況？你咋還跟別人比？你張姨心好，不會故意為難你的，你乖乖聽話吧！”

我倒在床上痛哭，心里埋怨爸爸，為什么萬事都要聽張姨的？女兒被欺負(fù)了還替她說話，難怪外婆罵他窩囊！我好想媽媽，想她的輕聲細(xì)語，想她的溫柔體貼……

委屈的女兒

我上高中時，班上有個帥帥痞痞的男生，每天騎著一輛很拉風(fēng)的摩托車來上課，還彈得一手好吉他。巧的是，我傾心于他，他也覺得我很特別。

寫情書，送禮物，上下學(xué)接送，給我開一個人的演唱會……哪有女生受得了這樣的攻勢？之前只知道用功讀書的我，開始沉迷愛情。

但一心哪能二用，我的成績開始下滑得厲害。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看到張姨去開了家長會，回來她點起一支煙，說那男生靠不住，要我一定把心思放在學(xué)習(xí)上。我翻了個白眼，海誓山盟的男友靠不住，難道她這個繼母就靠得住？騙誰呢！

沒想到過了兩天，帥氣男友就不理我了，還聯(lián)合同學(xué)陰陽怪氣地叫我“小屠婦”。我又羞又恨，猜想這個外號一定跟張姨有關(guān)，一口惡氣堵在喉間。

放學(xué)回家，我沖進(jìn)廚房就要找她算賬。張姨風(fēng)輕云淡地說：“他父母來買肉，每次都要抹零頭。三五毛也就算了，他們居然一塊兩塊地少給。”我不服氣地頂嘴：“他們家人不是這樣的！”

張姨抬眼問：“他們家人什么樣？你不是說過他家不缺錢嗎？這么愛貪小便宜，我看名不副實嘛！”我氣得直跺腳：“你個母夜叉孫二娘，我的事以后你少管！”

咣當(dāng)！張姨手里的鍋鏟掉到地上，她愣了愣神，撿起鍋鏟吼道：“有本事你就考出去，考到大城市里。只要你在我身邊一天，就得服我管！”

我跑進(jìn)房間撲在床上大哭。我恨啊，恨爸爸的懦弱，恨繼母的強勢，也恨男友的無情……要是媽媽還在，一定不會讓我受這樣的委屈，到底不是親媽??！我暗暗發(fā)誓，一定要離開這個家，逃離這個女人的魔掌！

在前男友的賣力宣傳下，“小屠婦”的外號不脛而走，很多同學(xué)取笑我。我干脆把眼睛“釘”在書本上，把屁股“釘”在凳子上。兩年后，我終于考上了心儀的大學(xué)。

拿到錄取通知書的第二天，張姨的肉攤有史以來第一次舉行優(yōu)惠大酬賓。她逢人就說女兒考上大學(xué)了，要大家一起樂呵樂呵。我聽了暗暗冷笑：“女兒？我呸！”

深深的成見

上大學(xué)后，我很少回家。畢業(yè)后，我在外地找好工作，帶著脫離苦海的欣喜和自立自強的驕傲，特意回了趟老家。

沒想到，我爸病了。望著憔悴的老爸，我生氣地質(zhì)問張姨：“你怎么搞的？是不是天天只記掛著賺錢，舍不得給爸花錢看病？”

張姨低著頭，沒說話，我這才注意到她的頭發(fā)全白了。我爸掙扎著坐起來打圓場：“別怪你張姨，我們是怕影響你找工作才沒說的。我這是老毛病，這幾年沒少住院，都是你張姨在管呢！”

張姨不自在地站起身，去廚房張羅飯菜了。我坐在床沿，握著我爸枯樹枝一樣的手，心疼得紅了眼圈。我爸嘆了口氣說：“我早跟你說過，你張姨脾氣不好，但是心腸好。是你對她的成見太深了！”他和我講起當(dāng)年的事。

原來，高中男友的父母在家長會之后找到張姨的攤位，罵我不自重勾引他家兒子。張姨一聽來了氣，剔骨刀“咚”的一聲筆直插在案板上，刀刃入木一半。那副要拼命的樣子嚇得他們不敢再吱聲，只得回家訓(xùn)斥兒子。我那男友惱羞成怒，把氣撒在我身上。張姨怕我有心理負(fù)擔(dān)，這才沒說出實情。

我聽了不以為然：“果然是屠夫，做什么事都這么暴力！她之前不是還拿刀把前夫的手指砍斷了嗎？”

我爸嘆口氣說：“其實是那個男人用她辛苦賺來的錢吃喝嫖賭，她懷孕了還一直被家暴。有一次被打得太狠了，她反抗時不小心弄斷了對方半截指頭……”

正因為在前段婚姻中吃過虧，我爸對我媽的不離不棄才讓張姨特別感動，明知我家條件差，她依舊義無反顧地嫁過來。

我張口結(jié)舌，這些事我都不知道，是沒人告訴我，還是我根本聽不進(jìn)去？

一直以來，我總拿張姨和親媽做比較，把她當(dāng)成兇神惡煞的孫二娘。日積月累，這些成見就像石塊，堆積起來筑起一道冰冷的高墻。

親媽過世，外婆家的人鬧了一通就再沒來過，更別提幫忙，是張姨這個繼母扛起我們這個負(fù)債累累的家，把我拉扯長大。如果沒有她那把殺豬刀，我哪有錢上大學(xué)，哪有資格哭著喊著要離開她？

“你張姨不是不能生，我倆也曾商量再要一個孩子。可她說，你聰明善良，以后肯定有出息。你本來就對她印象不好，如果再生一個，你肯定會更叛逆，沒準(zhǔn)兒會耽誤你的學(xué)習(xí)成績?！?/p>

聽到這里，我分明感到心里有什么東西轟然倒塌。這個“孫二娘”把后半生的心血都花在我們父女身上，她早已把我當(dāng)成了親生女兒，所以才朝我吼、壞我事，為我著急、為我操心。我越想越愧疚，忍不住哭了起來。

聽到我的哭聲，張姨慌張地闖進(jìn)屋里大聲問：“又是怎么了？你們倆都不許吵架！”

我撲過去拉著她的胳膊喊：“媽，你怎么又吼我！”“我哪吼你了？嗯？你叫我什么？”張姨一愣，低頭抱著我哭出聲來。

我的眼淚也洶涌而下。這聲“媽”晚了20年，卻是從我心底里叫出來的，它和血肉相連，一樣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