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你，更成為自己

李 佳/文

多年以后，上海市長寧區(qū)天山消防救援站（以下簡稱：天山站）站長蘇翔依然會時常想起拍照的那個上午。

那天，陽光和煦。隊里早訓練剛結束，19 歲的蘇翔就被指導員叫去，說：“走！拍照去?！敝笇T帶著蘇翔攀上沖鋒塔，讓他擺出最豪邁的身姿：雙腿跨坐塔沿，一只手輕松地拉著掛鉤梯上端，另一只手有力量地扶住塔沿。飄逸又自信的姿勢，讓蘇翔想起軍訓時常唱的那首《打靶歸來》，在年輕的他心里，這就是一名戰(zhàn)士凱旋應有的氣概。

后來，蘇翔終于知道了拍攝這張照片的特殊意義。

2012 年，天山站籌建榮譽室，指導員了解到蘇翔父子的“紅門情緣”：蘇翔的父親蘇招平也曾是消防員，1989 年應征入伍，服役的地點正是天山站。年輕時的蘇招平曾拍過一張照片，位置和姿勢都與蘇翔的一模一樣。那時的父親，也是20 歲上下，一臉青春洋溢。

相隔20 多年，蘇招平（左下）與蘇翔兩父子在天山站同一位置的“合影”

一樣，可也不一樣。20 多年前，天山站在天山路500 號廠區(qū)，南至天山路，北靠長寧路，周圍是農(nóng)田，附近的高樓只有虹橋賓館，在那張老照片的背景里，滿眼只有這座樓。如今的天山站早已遷址，地處居民區(qū)、鬧市區(qū)，站在高處望，一片開闊、滿眼繁華，似藏著無盡的可能。這片繁華，正是蘇翔照片的背景，也是滋養(yǎng)他成長、塑造新時代消防精神的“背景”。

當指導員將兩張照片放在一起拿給蘇翔看時，熱淚在他眼眶里打著轉(zhuǎn)。其實，對于這份跨越20余年的情緣，蘇翔從加入消防隊伍的第一天起，便放在心里，他選擇這條路，就是沿著父親的足跡。但那一刻，他更切近地感覺到：自己正“跨越時空”與父親并肩戰(zhàn)斗，傳承的血脈，在他的身體里滾燙了、沸騰了，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堅定、勇氣和執(zhí)著。在此后的十余年里，這份炙熱從未變過，踏著父親的足跡出發(fā)，蘇翔憑著自己的拼搏，又將一串嶄新的足印留在了紅門路上。

長大后，我要成為你

和身邊小伙伴不一樣，蘇翔是聽著軍營故事長大的。

講這些故事的人，是父親蘇招平。其實，父親不是一個會講故事的人，在年幼的蘇翔眼里，父親一向沉默寡言、威嚴如山；這兩父子間，通常少有那種溫情脈脈或噓寒問暖。兒時的蘇翔，甚至有些怕父親，父親要求很嚴，記得有一次，蘇翔捧回一張“三好學生”獎狀，父親輕描淡寫地看了一眼，只問：“班上有人超過你嗎？”

唯有說起軍營，父親是不一樣的。那總是父親最高興的時候，他會越說越神采飛揚，眼睛里閃動著不一樣的光芒。

父親說，軍營是最熱血、最鍛煉人的地方；那里的每一滴汗、每一滴血都不會白流；那里沒有退縮與軟弱，只有勇往直前，只有光榮和夢想。

父親說，男兒不悔入軍營；軍營是男子漢一生中最值得去的地方。

父親說，軍營故事，難忘，刻骨銘心；他只當過3 年消防兵，但這3 年，夠講一輩子。

父親還說，……

如果，兒童的夢都是瑰麗的、有顏色的，那么蘇翔的夢一定是綠色。在他兒時小小的夢里，就有一個軍營，他自己也穿上了帥氣的綠軍裝。他曾無數(shù)次夢想過父親故事里的那些地方：上海，天山消防救援站?，F(xiàn)在看來，那里，離他的老家江蘇常州并不遠，但在小蘇翔的心里，卻是要走過千山萬水、歷經(jīng)重重考驗才可以抵達。天山站，大概在天上。

2011 年，隨著高三第一學期結束，蘇翔迎來了自己的“成人禮”，隨之，人生抉擇的大課題也擺在面前：是參加高考、繼續(xù)學業(yè)；還是進入社會、開始工作；抑或……兒時那些綠色的夢，此時，經(jīng)過了歲月釀制，已經(jīng)成為確定無疑的心愿。

蘇翔告訴父母，自己想?yún)④?。還有一句，他沒說，他想成為像父親一樣的男子漢。父母支持他，尤其是父親，眼中又閃出講軍營故事時一樣的神采來。

世上沒有哪個夢想是容易實現(xiàn)的。蘇翔的軍營路剛邁出第一步，便遭遇了挫折。考試、面試都順利，沒想到竟卡在了體檢上：醫(yī)生診斷，他心動過速，不適合做劇烈運動。

結果出來的時候，蘇翔懵了。他從小身體就沒出過問題，獲得過“三好學生”的他，還差點兒被市體校給挖走。難道這就是“造化弄人”？難道兒時的夢想，注定只是一場夢？蘇翔不愿輕易放棄，他要為自己的身體乃至夢想搏一次。父親不語。

那陣子，父親默默帶他走遍了常州當?shù)蒯t(yī)院，又去揚州、南京尋訪名醫(yī)……這位“老兵”執(zhí)著的背影，更堅定了蘇翔的決心。

念念不忘，必有回響。終于，好消息傳來：蘇翔的身體無礙，大概是體檢時過于緊張。

經(jīng)歷了不大不小的波折后，蘇翔如愿入伍。2011 年12 月，他光榮地成為一名上海消防兵。來到這個兒時夢中的地方，蘇翔心里充滿了夢想成真的喜悅，更有一種追逐理想的豪情。而接下來的機緣，更讓他意想不到。在新兵連集訓和支隊強化訓練后，蘇翔這批新兵分配到中隊?？吹椒峙涿麊蔚臅r候，蘇翔差點兒激動得跳起來：天山！

命運，似乎不經(jīng)意給了蘇翔一份特殊的“饋贈”。從此，蘇翔的夢便與父親的夢“捆綁”在一起了，他站在“父親的肩膀”上振翅高飛，也望著父親的背影，不斷戰(zhàn)勝和超越自我。

成為你，超越你

來到父親曾經(jīng)戰(zhàn)斗的地方，蘇翔心中涌動著一種奇妙的、穿越時空的興奮；同時也倍感壓力。走進天山站的大院，走上操場，步入會議室、閱覽室、宿舍，走過消防戰(zhàn)斗車、沖鋒塔，父親挺拔的身姿似無處不在，父親的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似正看著他，說：“年輕人，加油吧！”他自己也不止一次在胸中吶喊：“我要努力，絕不給父親丟人！”

分配到天山站，蘇翔第一時間打電話給父母。可通話時，他胸中的千言萬語卻沒有說，只說了一句：“爸，媽，我分到天山了！”他的眼眶里噙著淚，又硬生生地給憋回去。自從踏入天山站那一刻起，他似乎一下子長大了，成了“男子漢”，懂得把更多話語、情感放在心里，懂得用行動來證明一切。

分配到中隊后，真正的消防“新兵”生活隨之開始。早起、訓練、學習……蘇翔的時間排得滿滿的，既辛苦又充實。眾所周知，消防員的訓練苦，因為只有在訓練場多流汗，到了救火、救災“戰(zhàn)場”才能少流血?？嗟绞裁闯潭龋靠v然像蘇翔這樣年輕力壯、朝氣蓬勃的青年人，也有感覺堅持不下去的時候。有時，訓練一天，躺在床上，渾身酸疼得睡不著，蘇翔便會想家，畢竟這個十八九歲的年輕人，第一次離家這么久。有時，他突然迫切地想給家里打電話，每每此時，他的腦海中便會出現(xiàn)父親的身影，“男子漢總有一些坎要自己跨過去！”父親硬氣的聲音猶在耳畔，他的心也隨之平順了。當新的一天伴著朝陽開始的時候，他又是訓練場上生龍活虎的一個。

逐漸適應后，大多數(shù)時候，訓練場上的蘇翔得心應手。他運動能力本來就強，體能素質(zhì)也好，尤其爆發(fā)力是他的優(yōu)勢，在跑步、登樓等速度訓練中，他的成績都排名前列。但蘇翔總是忍不住暗暗跟父親“較勁”，拿自己的成績跟父親比，漸漸地，竟有些失落，他發(fā)現(xiàn)，父親的綜合實力更強，各方面成績都很優(yōu)秀，不像自己，相比之下，力量上還比較弱。尤其是“掛鉤梯”訓練——即用鉤梯攀上高樓，蘇翔的最好成績是11秒多，而父親足足快了兩秒，隊里的最佳成績就是父親創(chuàng)下的。

對于一個年輕人來說，如果有一位優(yōu)秀的父親，就如同人生路上有一座難以翻越的高山。蘇翔苦惱過，也因此更加努力，因為眼前有了一個“看不見”的對手，為了戰(zhàn)勝和超越，他只有變強、更強。就這樣，年輕的蘇翔慢慢“脫胎換骨”了。在積淀和成長了許多之后，終于有一天，他突然懂了：來到消防，走的是自己的路，應該更多考慮自己的未來，而不是父親的曾經(jīng)。

從那一刻起，蘇翔決心報考軍校。他想以消防作為自己的終身事業(yè)，因為他確信這里的一切，戰(zhàn)友、營房、訓練場、戰(zhàn)斗車……都是自己深愛的。只有成為軍官，才能長期留在隊伍里，于是，他開始籌備人生的又一場“大考”。平時訓練，他利用晚上和周末時間來補課、復習，補課的錢他自己出，入伍后便有了津貼，他就用津貼來請老師。白天訓練多，晚上課程緊，那時候的蘇翔把時間“撐”得滿滿的，用足、用好每一秒。后來，每當回憶起那時候的自己，蘇翔總是深深感恩。他感謝自己的選擇，正是因為選擇了這份苦，他的人生才第一次嘗到了“拼搏”的滋味。

成績公布后，蘇翔位列全市第22 名，順利考入昆明指揮學院。3 年后，他軍校畢業(yè)，又回到天山站。一切仿佛舊時模樣。只是這一次，與他初次邁入天山站時，已然不同了；未來，他所要走的路，與父親曾經(jīng)的路，也不同了。

時代讓我們不同

父親講過的故事，總與火有關；20 多年前的消防員，主要職責是救火。所以，在少年蘇翔的心中，消防員就是赴湯蹈火的英雄，他們像烈焰般豪情萬丈，也在火的考驗下無所畏懼。

當自己成為消防員后，蘇翔曾對此躍躍欲試過。

第一次跟車出警，他激動極了。然而，卻并沒有他想象中的赴湯蹈火。那是場高層火災，情形并不嚴重，只是煙大；他自己更不像“蹈火英雄”，因為是新兵，班長不讓他進里面內(nèi)攻，只跟在后面鋪設水帶。

后來，他才知道：如今，在天山站管轄的區(qū)域，消防安全水平較高，基本不出嚴重火警。更多是救災、救助類警情，嚴重的如自殺、落水，也有很多“意想不到”的，像開門、抓蛇、清除馬蜂窩……蘇翔還曾救過同一只貓5 次。最初，在這顆年輕的心中，多少有些覺得“英雄無用武之地”，便羞于同父親談論這個話題。直到做了許多年、接觸逐漸增多……蘇翔才慢慢對“職責”二字有了不同認識，更在“瑣屑”中收獲了成就感。

雖然重大火警少，但天山站所承擔的職責一點都不少。

冬春二季，自殺警情多，尤其是春節(jié)前，有討薪的、情感糾紛的、精神失常的……原因不一而足，但都人命關天，消防員的任務也都一樣：無論多險，也要盡最大可能救助。有一次，一個患抑郁癥的小姑娘，站在6 樓的空調(diào)外機上，蘇翔上去開導她，苦口婆心地講了一個多小時，但收效甚微。眼見姑娘越來越往邊緣走，蘇翔直覺不能再等了，于是，趁姑娘不備，奮不顧身地探出身、一把將她死死拽住……在蘇翔的工作中，像這樣的九死一生太多了。

?踏著父親的足跡出發(fā)，蘇翔憑著自己的拼搏，將一串嶄新的足印留在了紅門路上

△作為一名消防員，蘇翔覺得只有在訓練場多流汗，到了救火、救災“戰(zhàn)場”才能少流血

夏季，兩類特殊警情多：馬蜂窩和蛇。上海地處江南，生態(tài)環(huán)境好，天山轄區(qū)綠化尤其好，一到夏天，各種小動物便出來了。雖然沒有精確統(tǒng)計，但在蘇翔印象里，平均每夏，涉及馬蜂窩的警情總有一兩百起，蛇的警情少些，但也有十來起。而抓蛇、清除馬蜂窩，這些普通人光聽都會頭皮發(fā)麻的操作，實際做起來更難，需要豐富的經(jīng)驗，且須慎之又慎。通常，處理一個馬蜂窩要花費兩三個小時；抓蛇更難，有的蛇藏匿位置特殊，用不了捕蛇器，只能徒手抓。每每此時，作為帶隊領導的蘇翔，總是親自上陣，并非他不怕蛇，而是他認為最危險的事情必須干部上。后來，抓得多了，蘇翔成了半個行家，一條蛇擺在面前，他一眼就能辨別是否有毒。

每年夏季，還有一個考驗，就是臺風天。每逢臺風天，蘇翔和隊友們身上的制服就沒干過，臺風掠過時，他們基本上沒時間休息，一個警接著一個警，整天都在外面。搶險救援任務太多了：有水淹的，有障礙物，還有雨棚、晾衣桿吊在半空中的……有一次，云峰賓館門口的一棵老樹被吹倒，砸在車子上，攔在賓館門口，必須及時處理，那棵樹直徑超過1 米，平常要兩三個人合抱才行，風雨不停，蘇翔帶隊在雨中奮戰(zhàn)，用無齒鋸、機動鏈鋸、液壓剪一點點把樹切開、一段段抬走，從晚上10點一直忙到凌晨5 點，險情才排除。

從做消防員至今，蘇翔出警次數(shù)達5000 余次?，F(xiàn)在，他可以坦然地跟父親聊日常工作了，還能頭頭是道地講出個中道理：自1998 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消防法》頒行后，消防隊伍的職責由處置火災擴展到其他災害和事故的搶險救援，2008 年后更轉(zhuǎn)變?yōu)榉阑饻缁?、應急救援、社會救助“一體化”。時代在變，群眾的需求在變，消防更在與時俱進?！拔覀兯龅?，都是人民群眾最需要的?！碧K翔自豪地說。

更堅定的路，更好的未來

加入消防隊伍后，蘇翔曾和父親聊過“勇氣”。父親說，人都有害怕的時候，面對未知的事物感到恐懼，是人之常情，只要能戰(zhàn)勝恐懼，就能獲得更多勇氣，一步步走向強大。

在父親的啟發(fā)和鼓勵下，無論遇到何種情形，哪怕是在濃煙滾滾的火場，能見度極低，每寸肌膚都能感受到環(huán)境溫度的急劇高升，周圍都變成了未知的“深淵”，蘇翔也從未退縮過。最恐懼的時候，他就做幾個深呼吸，然后對自己說：勇敢向前沖，紅門戰(zhàn)士，不退！

漸漸地，“勇氣”成了融進他血液里的基因，更成為他做出選擇的源動力。

2018 年，我國消防隊伍改制。消防部隊退出現(xiàn)役，劃歸應急管理部管理，劃入行政序列，“消防兵”變成“消防員”，全部使用行政編制。這不僅意味著蘇翔的“軍營夢”戛然而止，更意味著不確定的未來——畢竟改制將帶來一系列變化。蘇翔的人生再次被推到了抉擇的“十字路口”。然而他沒有猶豫，誰的未來不是未知的呢？對于消防事業(yè)的愛，讓他充滿了繼續(xù)走下去的勇氣，他愿意成為改制后新時代的探索者、新事物的實踐者。

2020 年初，新冠肺炎疫情暴發(fā)，世界因此面臨著深刻改變，許多東西都不同了。恰在此際，天山站接到一起警情：某醫(yī)院內(nèi)，一個病人手指骨折，他的戒指影響治療，必須馬上剪除。蘇翔是穿防護服出警的，然而切割戒指是個精細活兒，兩難選擇下，蘇翔不顧個人安危、脫去防護服，終于順利完成了救援。后來，父親聽說此事，也不由得為蘇翔感到后怕，但在心疼兒子的同時，老人還有一絲欣慰和驕傲，他確信：兒子真正是一名勇毅無畏的消防員了。

2021 年7 月，蘇翔升任天山站站長，肩上的擔子更重了，腳下的步伐也愈加堅定。再看曾經(jīng)自己眼中威嚴如山的父親，他更感到幾分親切。奇妙的情緣，讓他們戰(zhàn)斗在同一個消防救援站，父親的3 年、自己的11 年，早將他們變成跨越了20 余年的紅門“戰(zhàn)友”。

有一次，蘇翔回老家探親，見到父親時，不知怎的竟忽然有了一種沖動，于是，響亮地喊出一聲：“老班長！”那一刻，父親愣住了，許久沒有說話，這對父子的眼中都閃出了晶瑩的光。此時無聲勝有聲。那一刻，蘇翔默默地在心底說：“父親，您當初走過一段的路，由我接著走下去，請和我一起去看更好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