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侃
“歡迎來科索沃!先去那邊兒買車輛保險?!标P口的警察看了眼我的護照與行駛證,對我說到。
4年前的我,正在一次自駕車環(huán)球旅行中,科索沃是我在歐洲造訪的第6個國家/地區(qū)。歐洲絕大多數國家都加入了一個名為“綠卡”的協議,只要一張保險單,便可開車在成員國間任意旅行,而無需單獨購買各國的車輛保險??扑魑质锹飞嫌龅降牡谝粋€例外,似乎在提醒我:這的確是個“不一樣”的地方??!
或許跟你一樣,那時我對“科索沃”這三個字的了解,還全都來自1999年那次“北約轟炸南聯盟”。然而時光已過去20多年,就連當年滿目瘡痍的貝爾格萊德,都已然成了國人必去的目的地。那么當年那場戰(zhàn)爭的導火索——科索沃,又會是怎樣的面貌呢?
駛入科索沃境內,完全沒有想象中的戰(zhàn)爭痕跡。反倒是上一個國家顛簸不堪的高齡公路,竟一下子變成了巴爾干半島難得一見的高速公路!而路旁印有歐盟標志的援助牌子,解答著我對資金來源的疑問。
沿著這條不長的高速路,很快就來到了我的第一個目的地——科索沃的普里什蒂納(Pristina)。
今日科索沃之現狀,肇始于當地塞(爾維亞)、阿(爾巴尼亞)兩族由來已久的矛盾。簡單來說,阿族人作為塞爾維亞的一支少數民族,長期與當地塞族人共同生活在科索沃。但其中一些激進民族主義者,卻希望連人帶土地一起回歸阿爾巴尼亞,甚至不惜對當地所有非阿族平民使用暴力手段。
與此同時,當時的政府為鞏固在科索沃的統(tǒng)治,一直在推行將塞族人移入科索沃,并將阿族人移至其他地區(qū)的政策,甚至一度禁止科索沃學校教授阿爾巴尼亞語。最終,1999年,以美國為首的北約以“南聯盟政府侵犯科索沃阿族人權”為由,繞過聯合國,對當時的南聯盟進行了長達兩個多月的空襲。
戰(zhàn)爭最終以南聯盟塞族的屈服而告終,它被迫撤出部署在科索沃的所有軍隊,取而代之的是“聯合國科索沃特派團”(UNMIK)。法理上,科索沃仍是塞爾維亞的一部分,但塞爾維亞政府卻幾乎失去了對當地所有控制權。直至2008年2月17日,科索沃議會單方面通過了“建國宣言”。
他們宣稱自己是“歐洲最年輕的國家”,并在首都市中心豎起一塊寫著“NEWBORN”(新生)的巨型雕塑,成了當地的地標。而在我到訪的2018年,科索沃剛慶祝完“獨立”10周年,“NEWBORN”雕塑也改成了形似的“NEW‘10RN",以紀念這個重大的日子。
10年,足以抹去太多時光印記。置身普里什蒂納的街頭,游客很難感覺到任何戰(zhàn)爭的痕跡。而老照片里曾布滿街頭的塞爾維亞語招牌,也早就替換成了阿爾巴尼亞語。簡單說,用一名游客的眼光看,這里的一切都跟其他的巴爾干城市沒有任何區(qū)別。
為數不多的科索沃中文游記里,“圖書館”是一定會出現的景點。落成于1982年的它,是那個時代南斯拉夫混凝土烏托邦建筑的典型代表。而怪異的外觀,既吸引了游客駐足,也引起了大量爭議。英國《衛(wèi)報》2012年的一次評選中,甚至將它列為“世界最難看建筑第三名”。
1982年的南斯拉夫,正延續(xù)著解體前最后的輝煌。我們今天熟知的塞爾維亞(包括科索沃)、黑山、波黑、北馬其頓,乃至現在已是歐盟一部分的克羅地亞與斯洛文尼亞,總共6(7)個國家和地區(qū),都曾是它的一部分。天主教、東正教、伊斯蘭教,三種宗教,十幾個不同民族,在共同的共產主義理想下,曾迎來短暫的和平共融。
當地人從“NEW10RN”雕塑前走過。
東歐人民一如既往地熱情。就在拍照的工夫,居然就有人來,主動要求成為我相機中的“風景”。
科索沃圖書館。
這種共融的理念,同樣體現在這座建筑中:怪異又充滿未來感的外觀,代表當年風靡歐洲的共產主義理想;99座大小各異的穹頂,靈感來自拜占庭(東正教)與伊斯蘭建筑的融合;但它的設計者,卻是位來自天主教地區(qū)的克羅地亞建筑師。然而,距它落成還不到10年,隨之而來的民族間大規(guī)模內戰(zhàn),一度讓這里成了流離失所的波黑與克羅地亞難民庇護所。而在1999年的那場科索沃戰(zhàn)爭中,這里又成為了塞族軍隊對抗科索沃阿族的指揮所。據說這里有10萬冊藏書在接連不斷的戰(zhàn)爭中被毀于一旦,包括無數珍貴的阿爾巴尼亞語古籍。
時至今日,命運多舛的圖書館終于得以回復本來的用途。在聯合國與歐盟援助下,修葺一新的內部空間,讓人很難想象當年戰(zhàn)爭的創(chuàng)傷。
在2008年宣布“獨立”前,科索沃從來都不曾作為一個“國家”存在。在這片飽經滄桑的土地上,當權者是怎樣快速建構起民眾對“國家”的認同?懷著這個疑問,我去了科索沃的博物館。
博物館里,除了一點介紹風俗與歷史的展區(qū),大部分內容,不出所料都著墨在了科索沃爭取獨立的過程中。這里有一個特別的展區(qū),名字巧妙地借用了《圣經》的一章——出埃及記。
這里并沒有什么游客,因而我也得以“獨享”解說志愿者的服務,她說自己來自附近的大學。多虧了她,否則我一定看不懂這些圖片在講些什么。
1999年科索沃戰(zhàn)爭爆發(fā)前夕,塞族當局突然強令科索沃的阿族居民離開家園,遷移到國內其他地區(qū),以達到削弱科索沃獨立勢力的目的。這次強制遷移,爆發(fā)了歐洲二戰(zhàn)后最大的一次難民危機。極短的時間內,數以萬計的阿族居民被迫離開家鄉(xiāng),在所有公共交通都被擠滿的情況下,很多人不得不用雙腳踏上了苦難的遷移之路。而正是這次令歐洲嘩然的強制遷移行動,拉開了北約武裝干預南聯盟的序幕。
普里茲倫,科索沃地區(qū)東南部城市,在沙爾山北麓、比斯特雷察河畔。
矗立在店鋪前的戰(zhàn)爭英雄塑像。
科索沃博物館
講到這段歷史的時候,年輕的講解志愿者竟潸然淚下。作為一個在讀大學生,發(fā)生在20多年前的那場大遷移,乃至后來的戰(zhàn)爭,顯然無法讓她留下任何真實記憶。然而無疑,這種被壓迫的想象與對壓迫者的仇恨,卻完整建構了她的思想,以至于在講解時會情不自禁。
“這里展示了所有承認科索沃的國家的旗幟?,F在,已經有100多個國家承認我們啦!”講到這里,她一改剛剛的愁容,臉上露出了喜不自禁的笑容。
“你從哪個國家來?”她問我。顯然是想幫我找我的國旗。
“中國?!蔽覀兡壳斑€是稱之為“科索沃地區(qū)”,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她會怎樣化解這個尷尬呢?
讓我刮目相看的是,她竟給出了專業(yè)又得體的回應:“中國還沒有承認我們。但是我們跟中國人民之間一直有很好的關系!”
我必須得說,她講得一點兒也沒錯。盡管科索沃從未得到中國正式承認,但中國依舊在科索沃設立了經貿辦事處,以促進兩地間的民間往來。而科索沃也一直奉行著“一個中國”政策——哪怕臺灣當局,在科索沃剛剛宣布“獨立”之時,就急忙宣布對其承認。但科索沃卻從未“投桃報李”:既沒承認臺灣當局的合法性,更沒讓他們的旗幟出現在這個大廳。
若非親眼所見,我絕對無法想象普里茲倫(Prizen)的樣子。
如果說在普里什蒂納看到的盡是科索沃的過往,那么在普里茲倫,或許每個人都能一窺科索沃的明天。
這是一座隱身于山水間的夢幻小鎮(zhèn)。當你正流連于藍天下紅白相間的純正奧斯曼風格的建筑之時,一回頭,看見的竟是遠方白雪皚皚的山脈。
這里的開發(fā)與經營水準,不僅遠超隔壁阿爾巴尼亞,甚至不輸東南歐的旅游頭牌:土耳其。就連物價之低廉,也堪比土耳其!正因如此,這里吸引了大批歐洲游客前來。人聲鼎沸的樣子,幾乎不像歐洲,而像是中國的網紅小鎮(zhèn)了。我決然不會想到,這竟是20年前電視里那個戰(zhàn)火紛飛的地區(qū)!唯一提醒我還在科索沃的,只有在店鋪間隙矗立的那座戰(zhàn)爭英雄塑像了。
其實戰(zhàn)爭剛結束的時候,科索沃遠不是今日的美好。大量建筑被毀,無數平民無家可歸。今天,在科索沃各地富有時代感的舊城之中,你卻能找到很多造型前衛(wèi)的現代建筑——它們正是建造在昔日戰(zhàn)爭的廢墟之上。
同時毀于戰(zhàn)火的,還有科索沃的經濟。曾經的科索沃,長期作為南斯拉夫的一部分,本身就不具有獨立的經濟體系。而隨著南斯拉夫后期經濟崩潰,外加戰(zhàn)火三番五次洗禮,以及本地居民大規(guī)模逃離,科索沃本來就脆弱的經濟更是雪上加霜。戰(zhàn)爭剛結束的2001年,失業(yè)率曾一度達到57%的驚人數字。
熬過了幾十年的經濟陣痛,外加仰賴歐美的大量援助,如今的科索沃,靠著如普里茲倫這樣的旅游業(yè),總算邁出了小小的一步。盡管現在25.9%的失業(yè)率,仍是歐洲各國中最高的,也意味著科索沃的經濟復蘇,還有一段很漫長的路要走。
歷史上,塞族人、阿族人與其他民族(如羅姆人)長久混居在科索沃這片土地。然而近幾十年來的紛爭,急劇影響著這里的人口構成。
戰(zhàn)事平息后,大部分被驅逐的阿族人都得以返回家園。但其他族群,尤其是塞族人,則因為恐懼,而長久難以返回世代居住的科索沃。這也導致目前居住在科索沃的塞族人,只占地區(qū)總人口的不足5%。
科索沃的阿族人,曾可算塞爾維亞的一支“少數派”。然而今日居住在科索沃的塞族人,卻成了名副其實的“少數派中的少數派”。他們分散在大大小小十幾個聚落中,大多在保留自己族群特征的同時,接受科索沃的管轄。
科索沃地區(qū)規(guī)定,一切種族、宗教一律平等。這看似美好的條款,卻在執(zhí)行中遇到了重重障礙。如塞爾維亞語同阿爾巴尼亞語一樣,都是科索沃的官方語言。然而在科索沃旅行時,到處都能看見路牌上的塞爾維亞語標識被人用黑漆涂掉。這種“恨及文字”式的仇恨,讓人不寒而栗。
普里什蒂納圖書館隔壁,便是科索沃最著名的“爛尾樓”——基督救世主大教堂。1999年戰(zhàn)爭爆發(fā)前,它已接近完工,只差內部裝修。而在20多年后的今天,卻依舊維持著停工時的樣子。盡管科索沃的法院已經判決它是塞族東正教會的合法財產,但擁有教堂周邊所有地權的普里什蒂納大學,卻始終阻撓對這里的任何施工。
拉扎爾大公雕像。
格拉查尼察修道院。
停工的大教堂。
路牌上的塞爾維亞語標識被人用黑漆涂掉。
西部城市佩奇的東正教教堂。
而那些已經完工,并在戰(zhàn)爭中幸存下來的塞族人教堂,其實處境也沒有好到哪里。如西部城市佩奇(Pej?)的東正教會。這里有古老而華麗的建筑,甚至入選世界文化遺產。
但教堂大門口,卻是一座戒備森嚴的科索沃崗亭,即便是游客,也必須登記護照后方可進入。而教堂人員的外出活動更是受到嚴格限制,哪怕只是購物,也必須在科索沃軍人的陪同下進行。
科索沃的塞爾維亞族人為何對科索沃這塊土地如此執(zhí)著?甚至還不畏重重限制,繼續(xù)經營他們的教堂呢?除了“一寸土都不能丟”的情感,更關鍵的是:科索沃是塞爾維亞民族精神的重要發(fā)源地。
14世紀有一位拉扎爾大公(Prince Lazar),他在塞爾維亞人心中的地位堪比中國的秦皇漢武。他擊敗了入侵的土耳其奧斯曼軍隊,重新統(tǒng)一了瀕臨解體的塞爾維亞帝國,并一度將其打造為歷史上最強盛的時期。因而他也被塞爾維亞人尊稱為“沙皇”(Tsar)。他“指點江山”的雕像,現在就矗立在科索沃最大的塞族人聚居地:米特羅維察的市中心。
他出生在科索沃,就在普里什蒂納城外不遠處,現在那里已成為塞爾維亞人最重要的精神寄托地之一。同樣是在那附近,還有科索沃塞族最重要的教堂:格拉查尼察修道院,同樣位列世界遺產名錄。
看似平凡的外表下,卻是近700年的歷史。它始建于1321年,剛好與那位民族英雄拉扎爾同歲。而它的建筑造型,也為整個塞爾維亞無數教堂提供了靈感來源,甚至包括大家最熟悉的塞爾維亞地標:貝爾格萊德圣薩瓦教堂。
而在美國芝加哥,當地的塞族人甚至專門修建了一座外觀完全相同的“新格拉查尼察修道院”。
拉扎爾大公同樣死在科索沃,那是1389年一場同奧斯曼人的慘烈戰(zhàn)爭中。他的敵人:奧斯曼帝國首位蘇丹——穆拉德一世,也死在這場戰(zhàn)役中。如今的科索沃,塞族人與阿族人卻依舊繼續(xù)著與600多年前如出一轍的紛爭。
在米特羅維察,一座步行橋隔開了南岸的阿族區(qū)與北岸的塞族區(qū)。
塞族教堂外坐在欄桿上的年輕人。
前南斯拉夫最著名的社會主義紀念碑之一。
北岸的大街上懸掛著塞爾維亞的旗幟。
現今,完全屬于塞爾維亞人的科索沃城市只剩半座,正是拉扎爾雕像所在的“米特羅維察”。一座步行橋隔開了南岸的阿族區(qū)與北岸的塞族區(qū),也讓這座小城分裂成截然不同的兩半。
現今的步行橋,兩岸居民和游客都可隨意穿行,這要感謝2013年的《布魯塞爾協議》。在那之前的十多年里,北米特羅維察堪稱“科索沃里的科索沃”:塞爾維亞政府盡管不干涉科索沃對大多數地區(qū)的管治,但卻始終控制著這座位于科索沃的塞族人城市,也讓這里連接科索沃其他地區(qū)的交通幾于中斷。
2013年的協議讓塞爾維亞正式承認了科索沃對所有塞族區(qū)域的管轄權,同時撤出了自己的執(zhí)法人員,而科索沃也同意塞族居民一定程度的自治權。但結果卻是,這里成了名副其實的“三不管地帶”:在當地塞族居民的抗爭下,當地政府進不去,塞爾維亞政府管不了,整個城市幾乎處于無政府狀態(tài)中。在到這里之前,科索沃朋友就勸我不要去,起碼不要把車開到對岸去。我聽了他的后半句,將車停在安全的南岸,步行走過了這座橋。
到了北岸,再也看不到任何與科索沃有關的意象,取而代之的是塞爾維亞的旗幟,以及塞爾維亞的文字、銀行、車牌、甚至貨幣,仿佛這里依舊在塞爾維亞的管轄之下。
遠處的山頂,還立著南斯拉夫最著名的社會主義紀念碑之一。而旁邊則是一座塞族教堂,坐在欄桿上的年輕人,笑著跟我打招呼,還把他的Instagram打開讓我關注。
到目前為止,我看到的一切都如此平和,讓我?guī)缀跻獞岩砂⒆迮笥训木?。然而在返回的路上,我卻邂逅了一隊群情激憤,沿街抗議的學生。他們揮舞著黑色旗幟,高喊著聽不懂的口號,洶涌的氣勢仿佛要將整條街道都掀開。我問了身邊的人,又趕緊上網搜索,才知道他們在抗議什么。
就在兩天前,塞爾維亞一位高級官員,來這里參加了一場當地塞族人舉辦,名為“塞爾維亞與科索沃的和平未來”的研討會。會議正在進行中,卻有一隊全副武裝的科索沃警察沖進來,逮捕了這位塞爾維亞官員,將他押往普里什蒂納,隨后驅逐出境。事后給出的理由是:此人宣揚仇恨言論,影響科索沃安全。
米特羅維察塞族人對此的回應是:他們用土堆和石塊,在橋頭筑起了一座路障,阻擋一切來自南邊的科索沃執(zhí)法車輛進入城市,也讓這里的對峙局勢變得劍拔弩張,一觸即發(fā)。而那隊學生游行的終點,正是這座簡陋的路障。而對面待命的大批科索沃警察,正虎視眈眈地觀察著他們的任何舉動。
我只好等了很久,等抗議人群都散去,警察也逐漸解除戒備,才敢小心地穿過路障,回到橋的另一側。而南側人的生活,一如既往的平靜,完全沒有被北側緊張局勢所影響。停車場里遇到的一家三口,微笑著跟我打招呼,我們甚至開心地聊起了這一路的旅行。
(責編:昭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