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晗
藝術是超越生活的奇跡,創(chuàng)作過程中偶然背離初衷的失誤也會讓作品呈現(xiàn)出別樣風采。畫有法,但無定法,中國明代文人徐渭《驢背行吟圖》的斷線,以神來之筆挽救了差之毫厘謬以千里的尷尬。德國文藝復興時期的畫家丟勒,其作品《犀牛》漏洞百出,但并不影響其流傳百世。藝術作品自誕生起便命運叵測,畢加索的《夢》因意外損毀身價大跌;古斯塔夫·梅茨戈爾的《袋子》被清潔工誤當垃圾處理;莫瑞吉奧·卡特蘭的《喜劇演員》——一根粘在墻上的香蕉,展出幾天后表皮變黑,竟被同行摘下吃掉。烏龍事件頻出,業(yè)內不得不反思藝術品與尋常之物的界限,大眾甚至開始質疑,這些打著藝術幌子的作品,究竟是藝術家諳熟挪用之道的創(chuàng)意還是騙子刷存在感,迎合惡趣味的圈套。
如何欣賞藝術品成為擺在大眾面前的一道難題,有時連專業(yè)策展人也會束手無策。在荷蘭畫家皮特·科內利斯·蒙德里安 (Piet Cornelies Mondrian) 誕辰150周年之際,展方卻曝出他于1941年創(chuàng)作的《紐約市一號》已倒置展出數(shù)十年之久。這幅由不同顏色的膠帶交織而成的作品,既沒標注親筆簽名,從彩色膠帶條的布局也很難分辨正反,即便再將作品旋轉一個方向,依然不妨礙觀看。時過境遷,畫上物料已變得脆弱不堪,如果改變陳列方向,極有可能造成無法挽回的后果,只能將錯就錯。《紐約市一號》的正確打開方式隨著蒙德里安的辭世成了未解之謎,同時也賦予其更多元的闡釋空間。
蒙德里安在談到抽象藝術時說道:“藝術高于現(xiàn)實,而與現(xiàn)實沒有直接關系。要想在藝術中接近精神性的層面,就要盡可能少地利用現(xiàn)實,因為現(xiàn)實與精神性本是相互對立的……當我開始繪制抽象繪畫時,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把畫面帶入我們周遭的環(huán)境,讓它具有真實的存在感?!币苍S是蒙德里安有意為之,作品陳列方向本無對錯之分,靜態(tài)線條傳遞著動感明快的節(jié)奏,疊加的膠帶是天際線,也是霓虹閃爍的大都會。
藝術家之所以鐘情于詩和遠方,是因為思維過度承載的記憶和圖像等繁雜信息已無法再造怡然自得的氛圍。自文藝復興時期達·芬奇以降,風景畫300年間再無可圈可點的后來人,直到17世紀荷蘭畫家倫勃朗以其巔峰之作《三棵樹》接棒。隨后,18世紀英國畫家威廉·透納的《海上漁夫》以及19世紀約翰·康斯坦勃爾的《干草車》呈現(xiàn)出了英倫島國風情。以盧梭為代表的巴比松畫派深入楓丹白露林間,親臨現(xiàn)場對景寫生,以抵抗對政局的不滿。莫奈的《日出·印象》、馬奈的《草地上的午餐》等一批印象派畫家重光感,更將風景畫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在網(wǎng)格生涯之前,蒙德里安的求學經(jīng)歷幾乎和懵懵懂懂的愛好者如出一轍,心懷理想的他在現(xiàn)實中受阻后,考入專業(yè)院校,接受正統(tǒng)訓練。故鄉(xiāng)荷蘭海牙的畫家集團自成一派,他的作品延續(xù)了荷蘭現(xiàn)實主義畫風,兼有巴比松畫派的寫實風格和印象派的感性筆觸,蒙德里安的藝術啟蒙正是從傳承藝術大師起步的。
對于新興的流派和理念,年輕的蒙德里安同樣有所期待,他沉醉于象征主義作品中那秘而不宣的多重隱喻,加入通靈組織,挖掘潛在的純粹真理;他著迷于梵高的鮮艷色調和流動線條,效仿《星空》的深藍基調創(chuàng)作出了《夜晚的紅樹》,嚴冬時節(jié)的一顆光禿老樹,褐紅的枝條交錯纏繞,富于張力的表現(xiàn)頗有浪漫主義遺風。與此同時,他也對野獸派狂放的涂抹躍躍欲試。
巴黎是蒙德里安的福地,在那里他偶遇了畢加索和喬治·布拉克的立體主義作品,之后的創(chuàng)作風格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轉變,從寫實派轉向抽象派。相同的母題,時隔3年卻呈現(xiàn)出截然不同的造型:《灰色的樹》僅保留了樹的大致形象,細枝末節(jié)高度抽象化,大有去粗取精的意味,但簡化后的組合又不失自然的蓬勃生機。縱觀蒙德里安的藝術生涯,多種流派對他而言皆是過眼云煙,他深知“真正的藝術家更傾向于被線條、色彩以及它們之間的關系,而不是畫面描繪的物體本身”。為了實現(xiàn)理想的視覺效果,蒙德里安不斷轉換賽道,有幸結識了彩色玻璃藝術家巴特·范德萊克,以及酷愛直線的杜斯堡,他們共同發(fā)起了“風格派”(De Stijl)運動,旨在以抽象幾何、純粹色彩體現(xiàn)宇宙法則的秩序。“新時代的意識從一切事物中顯現(xiàn)出來”,他們的宣言既是創(chuàng)作共識,也隱晦表達了反戰(zhàn)情緒:藝術不再為政治和宗教服務,而是要呈現(xiàn)脫離表象的真相。
乍看上去,紅黃藍、黑白線條構成的矩形構圖,就算是零基礎的繪畫新手也能模仿個大概,然而就是這些最簡單的元素凝練成了歷久彌新的現(xiàn)代主義圖騰,蒙德里安也因此被冠以世上最易被模仿的藝術家的稱號。他締造的格子物語在百年間給建筑界、時尚圈在內的大師帶來源源不斷的創(chuàng)意,荷蘭建筑大師里特維爾德的成名作紅藍椅將二維平面的格子拓展到了三維空間,并將革新構思應用到了施羅德住宅的建造上,勒·柯布西耶操刀的海蒂·韋伯博物館也有著蒙德里安的烙印。2022年,正值法國奢侈品牌圣羅蘭成立60周年,品牌創(chuàng)始人伊夫·圣·羅蘭曾高價收藏蒙德里安的真跡,并率先將其作品推廣到時裝以及美妝上,從《紅黃藍的構成》里截取精髓,以同名裙裝向偶像致敬。
蒙德里安的格子系列從《色彩平面構成·三號》時起形成規(guī)模:“在一個平面上構建線條和色彩的組合,以極致的方式來表達普遍之美。造物主觸發(fā)的靈感,在激情狀態(tài)中萌生創(chuàng)作沖動,盡可能地接近真理和抽象的一切事物。”
看似隨心所欲的描摹事實上卻隱藏著類似黃金分割的幫襯,精密計算可謂用心良苦?!懊傻吕锇财磮D謎題”至今還沒有解決方案,其“網(wǎng)格狂魔”進化史的每個階段都少不了靈魂伴侶,他從數(shù)學家好友蘇恩梅克爾提出的“造型數(shù)學”概念中發(fā)現(xiàn)了空間原則:垂線構建靜態(tài)空間、水平線協(xié)調動態(tài)旋律,以及跳躍的黃和延展的藍需要紅來中和。蒙德里安自成一派的“新造型主義”(neoplasticism)有賴于他在多種藝術中探索彼此的通感,在《新造型主義:在音樂和未來戲劇中的實現(xiàn)》中他提到色彩和聲音存在著關聯(lián),因此觀眾對網(wǎng)格的觀看不止是視覺上欣賞,還是喚起樂感的多重體驗,通過靜觀冥想洞察自然的內在規(guī)律。
蒙德里安作品《夜晚的紅樹》。
1933年,蒙德里安在他的工作室。
蒙德里安格子系列作品。
法國奢侈品牌圣羅蘭從蒙德里安作品《紅黃藍的構成》里截取精髓,以同名裙裝向偶像致敬。
蒙德里安作品《紐約城一號》。
蒙德里安毅然決然堅持直線的畫法,當杜斯堡提出使用對角線時遭到他的強烈反對,二人以雜志為陣營相互抨擊,最終不歡而散,他一手創(chuàng)辦的風格派也不了了之。和朋友分道揚鑣后,蒙德里安特立獨行的世界里,除了橫縱線搭起的方格,再無其他。二戰(zhàn)后他被迫移居紐約,繁華耀眼的都市風景打破了他堅守了20多年的繪畫程式,流光溢彩的氛圍點亮了他筆下一成不變的黑色線條。而紅黃藍的小方塊密集排列組成的彩色線條,如同畫布上跳躍的音符,伴著狐步舞的節(jié)奏,奏出他鐘情的爵士樂。
蒙德里安是第一個從畫框出發(fā)進行創(chuàng)作,而不是將自己限制在畫框當中的畫家。比起雕塑和建筑,他的繪畫在自由表達上有著先天優(yōu)勢,在縱橫交錯的有限空間里實現(xiàn)跨越文化和種族,無需言語的普世化表達,“紅黃藍”3原色構建的“魔性”網(wǎng)格,凝練成經(jīng)典的視覺符號,如同草間彌生的波點、梵高的星空一樣深入人心。少即是多,對于藝術愛好者來說,簡單的構圖臨摹起來極易上手。可對于設計師來說,這又是他們點亮創(chuàng)作靈感的通用公式。費解難懂的抽象畫竟?jié)撘颇瘞恿巳袼囆g美育,蒙德里安的色彩實驗在拼貼和改造中煥發(fā)著生機。
(責編:常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