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馬玉珍,回族,七零后,青海門源縣人,出版散文集《悠悠墨香》、中短篇小說集《新姐》《杏花開了》。系中國少數民族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七期少數民族班學員。青海省海北州作協(xié)副主席,門源縣作協(xié)主席。
一
昨晚半夜天變臉了,沙艷被雷聲驚醒,霍然記起蜂窩煤還在院子里晾著,一骨碌爬起來,拉了件外衣沖進雨簾里。來來去去十多趟,將大部分蜂窩煤搬進了封閉陽臺。
蜂窩煤雖然容貌受損,好歹有個囫圇身。夜幕黑壓壓迅速墜下來,幾道閃電過后,大雨劈頭蓋臉,來勢洶洶。不容沙艷再行動,那丟下的四五十個蜂窩煤瞬間被噼噼啪啪的暴雨沖擊得四分五裂,成了一攤爛泥。
沙艷奔進玻璃封閉窗內,倚著門框無奈地張望著院落。臉上濕漉漉的,她甩了好幾把雨水。抬頭,倏地望見對面窗戶里一位狼狽不堪的女人正對望著自己,不由驚悚地打了個冷顫。玻璃窗里的女人臉色蒼白,衣衫不整,幾綹頭發(fā)橫七豎八粘在面孔脖頸上。稍一愣怔,便自嘲地咧了咧嘴。抹了把雨水,進屋,換下濕衣褲,鉆進被窩。瞧一眼兒子,鼻子一張一翕,睡得正酣。
她每年要打幾千個蜂窩煤,用細煤末和泥土混在一起,一個夏天過去,就能打六七千個,到冬天取暖就不愁了。
經這一折騰,睡意沒了,身上冰涼,鼻子酸酸的,連著打了好幾個噴嚏。頭有些昏沉。慢慢身上熱乎了又睡了過去,這一睡,睡過去了,要不是鬧鐘叫,恐怕還要睡會。
沙艷洗過臉,燒了早茶,叫兒子起床,娘兒倆用過早飯,一道道光線漫上墻頭,在窗玻璃上閃爍。沙艷瞄了眼鐘,八點多了。她將半碗清茶一股腦灌進喉嚨里,麻利地給封閉窗內幾盆花澆了些水,夾了塊蜂窩煤壓了爐子,從煤房推出自行車,捎兒子趕往幼兒園。
兒子爾里五歲多,兩腿耷拉著騎在自行車后座上,淺藍色遮陽帽掩住了他有些稀疏發(fā)黃的頭發(fā),小腦袋牛犢一樣抵著母親脊背,兩只小手扯著母親的后衣襟。
迎著高原初春的寒氣,娘兒倆來到幼兒園門口。爾里跳下車,雙手捂嚴耳朵,對母親道了聲再見,轉身離去。半道又回頭叮囑,媽媽,中午早點來接我!沙艷已推轉自行車一只腳踩在踏板上,聽到喊話,回頭瞅了眼兒子通紅的小臉,莞爾一笑,承諾早點來。
沙艷趕往市場,她在那兒有一間主營化妝品的店,兼顧一些回族用品,禮拜帽、紗巾、飾品、湯瓶、阿拉伯香粉、海納粉,香水等。
沙艷一進門就忙著掃地、拖地,抹玻璃架上的灰塵,將陳列在玻璃架上的各色各樣林林總總的瓶瓶罐罐擦拭一番,擺放整齊,費了些工夫。將商店收拾得明明亮亮,沙艷得空向外間張望,三三兩兩的商人在卷閘門彈開的喧囂中相繼開了店鋪,先前冷清清的市場嘈雜起來。這時,太陽紅紅的一張臉攀爬上了屋頂。
這個市場呈凹形狀,鋪子一家連著一家,又和對面一溜兒鋪子相對,中間部位還有小販擺著小攤,沒有顧客時,光老板也不少。隔了一夜,他們扯著各自的鄉(xiāng)音閑聊,東一句西一句高一聲低一聲傳進鋪子里。
有了閑工夫,沙艷對著鏡子拾掇起自個。早上忙著做早飯,燒中午飯,還要送兒子去幼兒園,沒顧上端詳一下自己。二十七八歲的女人,正是愛美的年齡。
沙艷盯著鏡中的自個,心頭不禁涌上諸多滋味。鏡中人衣著光鮮,容顏秀麗,也該擁有一般女人所擁有的幸福,可男女相悅的那種甜蜜對她來說就是鏡中花水中月,一股煙霧般淡淡的愁緒罩上心頭。
昨晚,母親來看她。母親是有備而來的,談了半天家務才點到正題,年紀輕輕的,再找一個吧!一個女人家?guī)е尥捱^日子,難悵??!我和你父親一天天老了,也有操心不動的時候……沙艷咬了咬嘴唇,沒吭氣。
看女兒置若罔聞,不為所動,母親僵坐了會,嘆息兩聲回家了。母親的心思沙艷未必不知,可她心里無形地壘起了一堵墻,本能地防范著。
沙艷曾有過兩次婚姻,和第一個男人是離的,就是爾里的父親,第二個是自個消失的。歷經了兩次失敗,她的心成了一潭深幽幽的死水。
心里常有一個聲音告誡著她,找什么呀,是在找頗煩,和孩子過,安安靜靜的,多好!
太陽一點點升高,市場上往來穿梭的人多了起來。沙艷搬把椅子到店外,繡起一雙鞋墊,這純粹是為了打發(fā)時間,日子一天天過,不做點什么,讓人心里空得慌。
沙艷的手上下翻飛,一對花喜鵲在枝頭鬧騰,邊上幾朵紅梅幾片綠葉。對面卷閘門嘩啦一聲沖上門框,是對門的鄰居尕梅來了,她銷售的是雜貨,鍋碗瓢盆到掃帚拖把等。
尕梅四十多歲,一張苦大仇深的臉,腦后綰一蓬松的髻。她開了店門,在門口擺了塑料盆塑料桶火鏟火鉤等,然后搬了把凳子過來,緊貼著沙艷坐下。她沒開口,先張嘴連著來了兩個哈欠。
看尕梅一臉憔悴,頭發(fā)亂蓬蓬的,沙艷試探地問:今天遲了唄?尕梅唉了一聲,大倒苦水:今天一大早和老張吵了一架,他昨晚喝酒去了,把掙的錢花了個精光,把我氣得……你說,地里的化肥錢、種子錢,哪一樣不是鋪子里的錢,這樣下去,這鋪子非關門不可……說話間,兩手把額前耳旁的瑣碎頭發(fā)攏緊,在腦后綰一起。
尕梅兩口子是農民,兩人去年開的這間雜貨鋪。鋪子也沒多少生意,丈夫老張沒事干,就去站大腳(幫人搬東西,裝卸貨物等)掙倆錢補貼家用。尕梅發(fā)著牢騷,雙目無神,掃視著來去的人群。
店里進了顧客,沙艷跟隨了進去,來人要了一管牙膏和一把牙刷,發(fā)市了。尕梅那邊有人要買塑料盆,在討價還價。尕梅一再聲明,一個盆就掙幾毛錢,不能再少了。她的嗓音又尖又高,沙艷在鋪子里也聽得清楚。
那人向左右掃了眼,松手撂下盆,轉身向右方踱去。尕梅沒好氣地白了那人一眼,沙艷掃見不由嘿嘿樂出聲來。生意沒做成,尕梅又回這邊來。沙艷逗她,兩人嘻嘻哈哈說笑起來。
中午光景,一少婦挑選紗巾,一會兒要綠的,一會兒要粉的,一時拿不定主意,在鏡子前翻來覆去。沙艷心里毛躁,不時瞄一眼頭頂的電子鐘。時間故意和她作對似的,嚓嚓嚓走得飛快,再過五六分鐘就十二點了。
沙艷好似見爾里在幼兒園門口巴望著她。等少婦挑選上心意的紗巾一出門,沙艷忙把鋪子托給尕梅照管,飛上自行車向幼兒園趕去。
幼兒園門口學生稀稀拉拉沒剩幾個了,爾里和老師站在門口,老師不時抬手朝腕上瞄。沙艷瞥到,越發(fā)心慌,跳下車,把車子支好,緊著過去。沒等她走近,老師不悅地嚷道,怎么搞的,你這家長常遲到,我也有孩子,也要回家做飯……
沙艷一臉歉意,忙賠笑向老師解釋。爾里跑過來跨在自行車后座上,朝老師揮揮手,奶聲奶氣地說了聲,老師,再見。沙艷朝老師離去的背影訕笑著,推轉車。
到店里,沙艷從包里翻出飯盒,到隔壁鋪子的爐子上熱了熱。自家鋪子的爐子沒點,鋪子里煤斷了,天有些熱乎起來,她也就湊合著。爾里耷拉著眼皮子,端起碗,跨在小板凳上,背對著母親。
以往,他會講好多話,今天老師表揚了哪個小朋友,給誰貼了小紅花,喋喋不休的,可今天?一路上沙艷問他話,他緊閉著小嘴巴,一句話不吐,惹得沙艷心里發(fā)毛。知道兒子在為她的遲到生氣。沙艷從暖瓶里倒了一杯茶水,擱在兒子面前的小桌子上,自己也端起碗。
沙艷扒拉著飯,瞅一眼兒子,落落寡歡的,心里不由漫上一股子酸澀。飯一時也沒了味道。小時候胖墩墩地多么可愛,可現在,小小年紀動不動就撂臉子。沙艷真有些泄氣。當初生下他,還不是尋思有了他,這日子會好過點。唉,沙艷啜了口茶,將嘴里團團轉的飯硬咽了下去。
剛才餓得慌,突然間就沒了胃口。沙艷將碗筷擱在桌子上,眼神木木的,盯著鋪子前的一坨地發(fā)呆。
二
沙艷和丈夫離婚有六個年頭了。鬧離婚的時候,她知道自己懷上了。但吵吵鬧鬧的,日子實在是過不下去,雖懷有孩子,但最終兩人還是分開了。在要不要孩子的問題上沙艷糾結過好長時間,父母親動員把孩子做了,以后嫁人,孩子就是個拖累。可她一心想著有了孩子,下半輩子就指著和孩子過。
孩子在肚里一天天長大,有人勸她生下來,有人則勸她做掉算了。各有各的理。她不為所動,對人們七嘴八舌的關心不置可否。這可是一個小生命,是自己的骨肉啊。九個月后,瓜熟蒂落。滿月后,就帶孩子到鋪子里,一邊做生意,一邊帶孩子。孩子頭痛腦熱時,她一個人抱著孩子去醫(yī)院,焦頭爛額的日子多的是,孩子在春去秋來中漸漸長大。
前兩年,孩子三歲時,在親友的游說下,她有了成家的念頭,經介紹和一個鄰縣的男人結了婚。這人是個孤兒,沒成過家,看上去老實厚道。親友拍著胸脯打包票,我清楚這人的來歷,孽障人,是個過日子的人。人看著也不賴,父母也審視同意了,她隨即又有了一個家。
沙艷指望有個男人為自己立堵墻,擋個風雨,累了靠靠。娘兒倆的日子太單薄了,那時沙艷還是租的房子,商鋪也是租的,就思謀找個男人幫一把,日子也許能好過起來。
誰想,結婚沒上半年,沙艷去鋪子的一天,男人把房里僅有的煤氣爐、柜子、一個十七寸的彩色電視,還有鍋鍋碗碗拉了一摩的,低價出售給一舊貨店后,銷聲匿跡。沙艷收了鋪子,回到家中,看家中翻箱倒柜洗劫一空,情急之中報了警。一查,原來是自己丈夫所為,無奈之下回了娘家。
沙艷父母沒法子,讓她娘兒倆老住家里也不行,沙艷兄弟媳婦已進門,時間長了怕鬧矛盾。就拿出幾萬塊錢買了有兩間小平房的一院莊廓,把娘兒倆安頓了下來。這筆錢算沙艷借父親的。
下午爾里去幼兒園后,鋪子里顧客陸陸續(xù)續(xù),一直忙個沒停。間歇里冷不丁進來一人,讓沙艷的心猛地一緊——是沙艷前任丈夫,爾里的父親馬忠。這人,自打離了婚就失了蹤跡。今天,突然從天上掉下來一樣,猛扎扎立在眼前。
乍一見來人,沙艷一時不知該做什么,杵在那兒。
猝不及防中撇一眼,人比那幾年老了,下巴發(fā)青,胡子硬茬茬的;寸頭、白襯衣、黑色皮夾克,身板比以前壯實了,透出一股歷經滄桑的男人味來。沙艷的心不由揣了只兔子般突突突起來。
馬忠手里拎著一包東西,往柜臺上一擲,眼里漾幾絲悅色,拿眼打量沙艷。
兩人默默對峙了一兩分鐘,沙艷被馬忠盯得有些無所適從。幾年沒見,冷不丁相逢,驚慌得很,也較意外。沙艷一時不知干什么,吃不消他專注的眼神,擰轉身靠著柜臺淡淡地問,做啥來了?
自離婚后,馬忠到格爾木給人開車搞運輸,不過每年他總會給孩子帶些東西過來,衣服鞋襪零食等,這次倒是自己上門來了。
聽到不溫不火的話,馬忠摳著頭皮講,我這次……來,想看看……看看……爾里,老夢到他……馬忠訥訥細語支支吾吾,恰似市場上釘鞋的趙結巴,沙艷忍不住想笑,腮幫子鼓起來,又繃住了。
但一提起爾里,沙艷心里一肚子的氣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她忽地轉身,大聲詰問,你什么時候有的孩子,爾里什么時候有了你這個父親……話語凌厲,夾裹著一股子悲傷與憤慨。
場面的急速變化,馬忠顯然沒料到,舉起的手放下來,雙手互搓,目光一下暗淡,神態(tài)也顯拘謹。
馬忠的舉止,沙艷意識到失態(tài),猛噤了口,竭力克制住自己。
她緘默著將頭側向一邊,望著門外。門口是一個天水人擺的雜貨攤,人三三兩兩圍攏,有人在挑選毛線針,長的短的握了一把;有人在數紐扣,捧在手心里端詳。攤子上兩塊錢一個的小圓鏡子,在東面墻上射出明亮亮橢圓形光圈,在墻壁上晃來晃去。
沙艷抿著嘴盯著那忽閃的光亮,一臉憤懣。停滯片刻,馬忠囁嚅道,那,那我先走了,改天再來,再來,語罷,轉身拔腿欲走。沙艷信手推搡了一把眼前的包裹,嚷道,把這個帶走!馬忠意味深長地望了她一下,轉身徑自走了。
沙艷軟軟地癱在椅子上,思量道,六年天氣了,孩子長大了,你想來認,氣呼呼地哼一聲,想得美!
那包裹礙眼得很,沙艷推搡到一邊。過了會,又按捺不住拽過來打開,是一套童裝。抖開,五張紅艷艷的百元鈔票飄落在地,沙艷有點傻眼。這是馬忠第一次給孩子捎錢,而且還不少。
沙艷和馬忠為何離婚?當初,沙艷父親是老買賣人,就墊了資本讓兩人做生意,開了家干果調料鋪。不想馬忠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讓他守鋪子,三天兩頭有了貨錢就走路,吆一幫酒肉朋友花天酒地。讓他去提貨,錢貨有缺口,賬對不上,為此,沙艷和馬忠沒少攪沫沫。
沙艷心里急得冒火,兩人住的房子是租的,鋪面也是租的,鋪子里的貨也是父親的錢??神R忠不當回事,像個長不大的孩子,肩上不挑擔子。鋪子開了兩年多,花的比掙得多,上不了路。讓他去打工,沒上兩天又回來了,路費也一次次打了水漂。
一次開春,沙艷有了身孕,身子有些不適,正好院子里翻騰著種些蔬菜,就在家歇緩了幾日。馬忠把那幾天鋪子里的營業(yè)額,還從沙艷手里好說歹說要了一千多塊,說是去買輛摩的,要拉人掙錢。說得比唱得好,鼓吹兩人掙比一個人掙錢來得快。
這是小鎮(zhèn)上興起的一項投資小,見效快的小生意。
十天半月過去了,摩的的影子沒見著,錢沒了。這事那事攢在一起,沙艷的失望火山般爆發(fā)。一次兩人開戰(zhàn)撕來搡去,沙艷不是馬忠的對手,被蠻力推倒,一屁股墩在地上。肚子里一陣絞疼,流血了。虧鄰居及時送去醫(yī)院,四個多月的孩子差點沒了。
事后,沙艷越思謀越悔,毅然上了法庭,在沙艷的堅持下,婚就離了。
馬忠的來訪,打破了一貫平靜,一些過往電影般回放,雖不至于五味雜陳,卻也酸甜滋生,久久不能平復。
沙艷初中畢業(yè)輟的學,父親在市場開了家煤礦用品的店鋪,沙艷常去幫忙。馬忠比沙艷大兩三歲,當學徒開車,從煤窯拉煤,然后在街頭等買主。
馬忠見了沙艷就一個勁地行注目禮,十六七歲的女孩子是很敏感的,沙艷哪能感覺不到呢?低著頭每次從他面前經過,神經繃得緊緊,路都不會走了,兩條腿瞬間變得僵硬。從他眼前走過去老遠,才吁出一口氣。
過了兩年,當沙艷十七八歲時,有媒人來提親,是馬忠家請來的。母親征詢她的意思,她羞紅了臉,吭哧半天,跑進自己那半間屋里,半天沒出來。
就這樣,一年后,兩人做了夫妻?;楹蟮故翘鹈哿艘欢稳兆?,可后來,從婆家搬出來另過,小家庭柴米油鹽的問題出現了,矛盾也隨之而來。
馬忠既不愿下苦,也不愿出門。人家挖煤淘金,跟人跑車,日子過得也蠻不錯??神R忠跟人跑了兩天車,就不愿去了,讓沙艷著急。沒吃沒喝的能不急嗎?都是娘家人接濟幫襯著。后來在沙艷父親的鼎力相助下開了家干果調料鋪,可馬忠不上心,后來鬧得離婚了,彼此分開了,情況倒是有了逆轉。
沙艷的生意一年比一年好,馬忠也被人雇去開車,跑全國各地,據說遭了不少罪,但錢掙得也不錯。
兩人好的時候,馬忠在家把飯做好了,等著她,有時把她的衣服洗了,院子里她的上衣、內衣、褲子,內褲花花綠綠曬了一浪繩,她就樂呵。兩人說說笑笑,寒磣的出租屋浪漫溫馨。思忖起這些,沙艷不覺黯然傷神,和馬忠離婚之后,那樣甜蜜的日子,就一去不復返了。
離婚這檔事完結后,市場有一家化妝品店,店主要到省城發(fā)展,那家生意不錯,沙艷把干果調料鋪轉了出去,接了手,生意一天天上了路。第三年還清了父親的錢,第四年把鋪面盤了下來,第六年的今年,從父親手里借了一筆錢,籌措了自己手里的錢,蓋起了六間亮亮堂堂的兩流水瓦房。
沙艷憑著心里的一股勁,硬是在和馬忠離婚的六年天氣里,獨自扛起了娘兒倆的辛酸,讓日子一天天充溢飽滿起來。不管心里有多苦有多辛酸,至少在外人看來日子是光鮮的。
沙艷端詳著自個的一雙手,原來蔥管似的手指,現在是黑里透紅,而且有點糙有點硬。雖說開了化妝品店,擦再好的護手霜也沒起作用,這手再也恢復不了原先白嫩細膩的樣了。
以前開調料鋪時,鋪子基本上是露天的,在寒天冷月的三九天,一雙手每天和花生瓜子堿面蘇打白糖打交道。冬天是一年中生意最興隆的時節(jié),但天氣冷,手凍硬了,戴著手套不好使,沙艷是個急性子,就索性用手撥拉。
每年冬天,沙艷手上的血口子一道一道,紅腫難看,全沒個女人手的樣子。白里透粉的臉也黑了。這些不算什么,一次和馬忠拌嘴,他竟嫌棄她黑。這深深地刺傷了沙艷的心。思量起這些,淚花花在眼眶里打起轉來。
離婚后,最讓她頭疼的是,每次提貨回來,卸貨最難心。有一次,貨車在路上壞了,修好到地方已是深夜兩點,父親病了不能來幫她,她一個人也找不上個人幫忙。一個人又拉又拐把那些百八十斤重、沉沉的塑料袋一袋袋弄進鋪子里,把紙箱子一個個摞起來,天就麻麻亮了。
雙腿灌了鉛一般,她挪著步子黑燈瞎火一個人回了家,倒在炕上,眼淚斷了線。迷糊了兩三個小時,又挺著到鋪子里點貨擺貨。那時孩子還小,如果不是父母幫襯著,這日子怕是過不下去了。
還有那些不懷好意的男人,得知她是單身女人,磨蹭著來鋪子里,三天兩頭來,買了東西賴著不走,沒話找話。涎著臉說些不著調的話,弄得沙艷沒脾氣。她知道一吵鬧,外面攤子上的人知曉了,不說人家的不對,還講她的不是。誰都知道寡婦門前是非多,她可不想落什么話柄,讓人撿了去。
實在讓人煩了,沙艷就喊,尕梅,尕梅。尕梅知道她遇上事了,就來救場。尕梅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話里夾槍帶棒,讓那些人自討沒趣。
尕梅的男人老張前幾天去沙場干活了。兩個女人在一起,講著心里話,沙艷對尕梅說了馬忠來鋪子里的事,尕梅眨巴著眼猜測,他是不是尋思著和你復婚?沙艷搖了搖頭,否決道,離了好幾年了,誰還有那心?。?!
兩人嘰嘰咕咕,日頭就落了下去。沙艷掃一眼鐘,快六點了,跳起身緊著去幼兒園。
三
晚上,吃過飯,沙艷在菜地里拔蒿子,沙艷妹子來了,她在縣一中上高中,笑容殷勤,進了菜園子,在姐姐身邊蹲下來,俯身神秘兮兮地說,姐姐,你猜我今天見到誰了?
沙艷手底下忙活著,心里納悶,這丫頭見到誰了,這么興奮?見一副賣關子的樣,就失了興趣,擺出一副不愛打理的樣。
看姐姐對她的話題擺明不感興趣,妹子忍不住爆料,姐夫今天來找我了!沙艷有點發(fā)懵,一時沒反應過來,咕嚕了一句,姐夫?爾里的阿大,妹子緊跟了一句。
沙艷吃了一驚,不禁偏頭盯妹子一眼??唇憬泱@訝的樣子妹子撲哧一笑,接著炫耀道,姐夫還給了我一百錢,讓我買件衣服。
沙艷斜妹子一眼,不滿地說,你要了?見姐姐不悅,妹子忙分辯,我不想要,可他硬往我口袋里塞,同學都看著,我也不好意思推來搡去。同學問是誰,我說是我姐夫。
沙艷挪了挪地,繼續(xù)拔草,心里一時云山霧罩,納悶得很。妹子見姐姐老半天不吐話,摸不準心思,就撇下嘴進了房間。
沙艷將這兩天的事連貫起來揣摩一番,隱隱覺察到馬忠這次來的目的,卻又不十分地肯定。
沙艷和馬忠結婚時,妹子只有六七歲,馬忠待這個小姨子好,經常給她買零嘴,帶她玩耍,所以妹子對這個姐夫也親。馬忠和沙艷離婚后,妹子有幾次嘟著嘴找尋,說我姐夫呢?
過了兩日,沙艷母親來沙艷鋪子,看左右沒了人,說丫頭,昨晚馬忠來家里,說是來看望我們老兩口,帶來了茶葉冰糖,坐了一會兒,吞吞吐吐想講點啥的樣子,又沒開口,鄰居來串門,他就借故離開了。我和你父親尋思,他是不是想和你和好,要不咋突然上門來了?
沙艷也對母親描述了馬忠來鋪子里的情形。沙艷母親沉吟片刻道,看來馬忠想回頭。母親在嘮叨,沙艷對著鞋墊上那對歡天喜地的喜鵲,一時愣怔了。
晚上,妹子來了,姐妹倆坐在炕頭說話。半晌,妹子話鋒一轉,詢問道,姐姐,我給你說個事,你可別罵我!看姐姐低頭聽著,就講,姐夫今天來找我了。
沙艷有點錯愕,脫口而出,他又做啥來了?姐夫給你帶了一樣東西,妹子盯著姐姐的臉小心翼翼地說出口。
看姐姐沒什么表示,妹子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盒子,擱在炕席上。一個打了包裝的小盒,上面結了一朵粉色的花,挺精致。沙艷斜了一眼,并沒有急著拿起來。
看姐姐巋然不動,沙艷妹子心慌得不行,端起盒子,撥弄著小花,拿目光征詢,看看是啥?沙艷一雙秀目撲閃著,瞟妹子一眼,沒作聲。但眼神分明是贊許的。妹子三兩下撕開包裝,露出一個紅絲絨的心形首飾盒,層面毛茸茸的,仿如一顆紅彤彤的心。
打開盒子,妹子驚呼一聲,金耳環(huán)!沙艷脧一眼,是一對黃燦燦的金耳環(huán),系著張白色小牌。沙艷妹子舉起小牌端詳,大驚小怪道,哇!5.8克哩!沙艷擰身望一眼,眉毛抖動,嘴角輕輕地上揚了一下。
看姐姐專注,妹子受到鼓勵,不再有啥顧忌,對了,姐夫說,他還要去跑車,簽了合同的,明后天走,大概要半年天氣,說回來再來看爾里,還說打算回來自己買輛車,跑運輸。聽到這里,沙艷眼里幾顆火星閃了幾下后,熄滅了。她一挑門簾出去了。
妹子朝姐姐的背影做個鬼臉,脫鞋上炕,和小外甥打鬧起來。
沙艷的心被風鼓脹著般,一刻不得安寧。漫無目的地在巷子里轉了一圈,然后在一塊草地上坐下來。風颯颯地,勾頭草們在風中瑟瑟地搖擺,心思亂七八糟,坐了會兒,坐不住,又回家來。
院門上了扣,看來妹子帶爾里回娘家去了。沙艷進屋坐在炕頭,目光四下找尋,稍許,拉開放擦臉油的抽屜,那紅色小盒安靜地待在抽屜角落里,存了幾分落寞。沙艷拿起來,握在手心里,心不由一時跳動得歡快。
這金耳環(huán),沙艷想當年可是惦記了一陣子的。小鎮(zhèn)上回族人家結婚時,在娶親當天,娶親阿娘會給新娘戴上一對從婆家?guī)н^來的耳環(huán),是婚禮中的一項禮節(jié)?,F在條件好了,一般情況下是一對金耳環(huán)。在沙艷結婚的那天,娶親阿娘揣過來的是幾塊錢的廉價品,沙艷心里就有點怏怏不快,這種不悅一直裝在心里。
過門后,一次沙艷提起這事,就沖馬忠發(fā)泄,說你家也太摳門了,連對金耳環(huán)都沒舍得。馬忠摟過她,戲謔道,我以后掙了錢就給你買三金,金項鏈、金耳環(huán)、金戒指,要不腳脖子上也來一個,說話間捉住沙艷腳脖子摳摸起腳心來。沙艷看他沒個正經樣,就用枕頭砸他,兩人在炕上嘻嘻哈哈鬧成一團。回味起這些,沙艷心里不由漫過一絲又酸又甜的滋味。
三個月天氣,尕梅丈夫回家來了,這回他倒是掙回了錢。尕梅立馬鳥槍換炮,原先用硬幣澆鑄的黑烏烏的戒指不知去向,一枚金戒指取代了它。耳朵上也掛上了一對長穗子金耳環(huán),一時整個人金光閃閃的。那張愁苦的臉也舒展光彩了許多。
沙艷回想馬忠捎給她的話,掐指頭算了算,馬忠走了有兩個多月了。
四
夏天的日頭掛在半空的時間越來越長,到晚上九點多鐘天還亮亮的。爾里在巷子里玩耍,沙艷看連續(xù)劇,倏忽間心頭涌上一絲莫名的慌亂與急迫。擰身瞧窗外,封閉陽臺內幾盆花開得鮮艷嬌嫩,在漸濃的夕陽里,憑空增添了幾分雍容華貴。
沙艷心里毛躁,有一把火點著了般。關了電視機,出了門,四下里張望,巷子里沒有爾里,想必是到鄰居家去了。她也不去理會,出了巷子,沒什么目的地一趟子竄到公路上。
邊走邊盯著路上的車輛,一輛輛不同款式的車輛呼嘯而過,卷起一陣風一層塵土后,急速遠去。
這一兩天心里慌慌的,有一種不祥之感,做什么都心不在焉,左眼皮一個勁地跳。都講左眼是福,可心里咋恓恓惶惶的?
做的夢也不祥,昨晚夢里有人拿著刀追她,恍然中胸部被捅了一刀,疼痛真真切切襲來,第二天感覺還是很清晰。早上她為此揣測了好一會兒,腦子里一時亂麻麻的。
沙艷轉了一大圈,吹了一陣子冷風,煩躁倒是回落了些。到家門口時,天黑了,月光如水一般籠著。沙艷進了院子,房間內燈亮著,有說話聲。從窗外掠一眼,是父母親來了。
沙艷燒了茶斟上,父親對落座后的沙艷叮嚀道,馬忠給你買金耳環(huán),說明這人醒過來了,以前,自己花都不夠,看吧,實心要跟你一起過,就別為難人家,???!
沙艷母親也順著話題幫腔,你倆和好了,一家子囫圇了,比啥都好……沙艷豎耳聽著父母親的話,解下頭上的紗巾,搭在椅背上。
沙艷緘默著,發(fā)梢在手指上纏來繞去。爾里嚷嚷著要去撒尿,沙艷陪他去院里??磧鹤邮菪〉纳碛?,沙艷目光不禁分外憐惜。兒子快六歲了,一天也沒享受過父愛,都是娘兒倆一天天過來的。兒子膽小怕事,做什么總是怯怯的,是天生的,還是缺少父愛的緣故?
院子里,樹影婆娑,月光清亮,黝藍的天空中金燦燦的月兒宛如一彎金鐮,又如人殷殷的一張笑臉。沙艷揣測這月亮,不知遇上了啥好事了,高興成這樣?沙艷為自己荒誕的想法,嫣然一笑。爾里提著褲子小跑過來,問媽媽,你笑啥呢?沙艷摸著他的頭回答,笑你是個膽小鬼。
父母親坐了一會兒,拉了會話,大意叮囑沙艷別犯犟脾氣,人家服軟了就別倔,給人家個機會等等??磿r間不早了,就打道回了府。
沙艷忖度了會父母的話,取出那對金耳環(huán),對著鏡子左右戴在耳朵上。左顧右盼間,一抹紅暈飛上臉頰。
一天的日子又轉到了傍晚,沙艷回了家,娘兒倆吃過飯,巷子里娃娃們的嬉鬧聲高高低低。有娃娃在門口喊爾里,爾里一趟子跑了出去。沙艷洗了鍋碗,在白天時就琢磨好了晚上做什么,封閉玻璃上蒙了一層灰,被雨水一沖縱橫交錯成了一條條泥濘小路,進出瞅著難受。
沙艷一心一意擦拭起玻璃,玻璃一塊塊在她手下明亮起來。沙艷蓋了六間房,六間房全用玻璃嵌了封閉,長長一溜兒。
為了蓋這六間房,也是累得夠嗆。為了省錢,自己雇車拉沙子拉磚拉瓦買木料,匠人需要什么自己就雇了摩的親力親為。
市場上的人和隔壁鄰居們都夸贊她,說她頂一個攢勁男人哩。房子蓋起來了,她站在院中,當時心里說不出的激動與苦澀。六間房子就住著她娘兒倆,房子多了,倒空得慌,打開每間房門,透出一股冷氣來。沙艷就少了當初蓋房子時的興頭,看著這一院房子,又覺得沒有必要蓋這么多。
當初,父親勸阻沙艷蓋上三四間,可沙艷犯了犟脾氣,非要蓋六間,要把莊廓院北面都蓋滿??涩F在,空蕩蕩的,覺得實在蓋得多了。沙艷有時就自個揣摩,是不是自己太要強,太逞能了?這樣的念頭在沙艷的腦子跳出來之后就生根發(fā)了芽。沙艷有時就思慮這些問題,尤其這幾日,內疚和慚愧泉水一樣汩汩地往外涌。
當初如果不是自己鬧著離婚,也說不定,過上兩三年馬忠就知事起來。自己一門心思和馬忠干仗,也沒好好靜下心來規(guī)勸過他,他那時也是個愣頭青。沙艷擦拭著玻璃思想開著小差。
擦了一半,沙艷站在外面,看玻璃內的月季花、玫瑰花、三角梅顏色鮮艷,在凈亮的玻璃內很是耐看,似乎又添了一抹別樣的色澤。
翌日傍晚,沙艷從煤房里鏟了些煤末,堆在院子里,準備打蜂窩煤。望一眼院子東墻根立起來的蜂窩煤,用塑料布一排排苫起來,再打些今年的就夠了。
注視著那一排排蜂窩煤,想起每次打蜂窩煤時馬忠光著膀子,一早上能打五六百個,幾天時間,就能把一年用的蜂窩煤打好,不用她操一點心。
可現在,什么事都是她一個人干,什么事都得操心到,做女人還是做個弱女人好,依靠著男人,自己就用不著這么累了。沙艷鏟著煤末,心里沒一下清靜。沒一會兒工夫,感覺手腳發(fā)軟,身子乏力,撂下鐵锨,跨在菜園子的矮土墻上,輕輕嘆了口氣。
西邊的天空中,夕陽漸濃,橘紅色的縷縷云彩聚攏在天際邊,變幻著身姿。橘紅的光芒灑在院子里,地上的坎坎坷坷生動明媚起來,閃閃爍爍像撒了一層細薄金粉。輕風吹過,南墻邊青楊樹上濃綠的葉子嘩啦啦個沒完,麻雀也嘰嘰喳喳,在向晚的余暉里消磨著最后的時光。
巷道里傳來娃娃們玩游戲的驚呼聲,沙艷后背被殘陽照得暖洋洋的,心思也變得遲鈍。
沙艷妹子來了。妹子是住校的,今天是星期二,咋來了?沙艷看妹子進了院門。妹子抬頭見姐姐在院子里,愣了一下,腳步遲緩,臉上肌肉也旋即僵硬。
瞅妹子的磨蹭樣,一小步一小步地挪。沙艷思謀,這丫頭,是不是沒錢花了,來討零錢的?不覺一抹笑意掛上嘴角。妹子到姐姐跟前,咬了咬嘴皮,抿緊了嘴,又不吭聲。
沙艷故意調侃一句,是不是沒錢花了?不是,妹子囁嚅道。有事?見妹子臉上的淚痕,是不是出啥事了?腦子里閃過這樣一個念頭,當這個念頭一出來,這幾天的心慌憋悶,以及昨晚的夢境一并襲來,肯定出事了——這個念頭導火線般急速燃燒膨大。
沙艷跳下土墻,跺了跺腳示意妹子快講。妹子張張嘴欲言又止,急得沙艷在邊上直瞪眼。片刻,妹子才吶吶道,姐姐,這個給你,胳膊伸過來撐開,手心里一張照片。
沙艷取過來,是爾里兩歲時和她的合影。她穿著白襯衣青褲子,半蹲著,懷里偎著爾里。原來是五寸的,被裁了邊,小了許多。
沙艷虎著臉責問,你拿它做什么?沙艷妹子漲紅了臉,隔了好一陣喃喃地辯解,上次姐夫找我要的,我從你的相冊里偷偷取了,給了他。那你又沒給?沙艷舉著相片追問。
不是。沙艷妹子垂下眼簾,突然抽噎起來,姐姐,姐夫出事了……姐夫的車在大坂山上追尾了……姐夫撞沒了,歿了……這相片是姐夫妹子給我的,是從姐夫錢夾里找到的。妹子嗚嗚咽咽,用袖子一下下擦拭眼淚。
沙艷感覺大腦沒了意識,一片空白,空空蕩蕩無邊無際。妹子的話好似從另一個空間過來的,又飄飄忽忽飛了出去。
沙艷軟軟地靠著墻壁,淚水瞬間噴滿了兩眼。她艱難地吐出一句話,啥時候的事?昨天!妹子哽咽道。昨天?昨天!原來是他出事了!
沙艷淚眼朦朧舉起照片,照片一角點點血漬染紅了白襯衣一角。這紅艷艷的血印子,在沙艷眼里越來越大,越來越虛幻,比封閉窗內陽臺上那些花朵還艷麗,比雷雨天的閃電還刺目,須臾間,一把利劍直直地戳進了沙艷心窩里。
夜深了,星星綴滿星空,月亮靜默無語,各想各的心事。沙艷在窗前,爾里在身旁睡著了。沙艷僵坐了半晚,抖抖索索將一對金耳環(huán)從耳朵上取下來,擱進那只盒子里。吧嗒一聲輕響,盒子合上了,一個紅彤彤的心,在面前與她靜靜對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