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 色

鄭有義

人這一輩子，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人生底色。某種意義上說，人生有底色，生命便有支撐。

我的正面身份是：公務員、高級記者、部隊干部、企業(yè)老總，底色卻只簡潔而深深地印著兩個字：農(nóng)民。

我出生在江西的貴溪，父親的老家是遼寧省開魯縣，參軍四野。三下江南、四保臨江，從東北一直打到海南島。父親的給我的影響是巨大的，是我一生中最尊敬、孝敬、從不敢有半點輕慢的人。

那一年，我隨父親從江西回到了東北。這是一個“皇氣”濃重的地方，據(jù)《清朝文獻通考》記：“……明為海西衛(wèi)葉赫、哈達、輝以三部地，并于哈達置南關，于葉赫置北關，互為通市之所。國初削平三部，天命間設盛京圍場，協(xié)領守之。”滿清時，這里大林莽莽，原木森森，似墨綠的沉甸甸的大湖，神秘而又靜謐?；实垩残視r，牽鷹駕犬，跑馬圍獵，卻只如飄落了幾片樹葉，激不起半點微漣。

這里的文化是古樸而美麗：梅花鹿是普救眾生的仙女臨凡，張三進寶招了駙馬，王六行善得了狗頭金，人參姑娘愛窮小……三間房，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為無上享受。這文化，陶醉了別人，更陶醉了自己。于是，八十老嫗成了“圍場”文化的傳播者，頑強地把這美麗古舊的傳說熔鑄在孩子幼小的心靈。這些傳說所沁潤的人生觀、價值觀也悄悄地滲透進了我們的血液。

我從這樣濃重氛圍的鄉(xiāng)間走出來。走進縣城、走進省城、走進京城。當過工、農(nóng)、商、學、兵。諸多變化，骨子里卻是萬變不離農(nóng)家其宗。

我實際是一個很跟不上形勢、很不入流、很“老土”的人?！盎始覈鷪觥钡奈幕?，忠孝節(jié)義這些被有些現(xiàn)代人早已被視之為過時的東西在很大程度上左右著我的思維和行為。我崇尚“士為知己者死”“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道德準則，我始終不忘并發(fā)自內(nèi)心地喜歡寄菊東籬的恬淡和悠然。

我不是一個環(huán)境決定論者，但我肯定環(huán)境對人的意識有著決定性的影響。

東北的那個小山村給我打下的印記揮之不去。面對后來各種工作崗位、社會地位和身份的變化，我無時不老實招供自己是農(nóng)民。這既不是妄自菲薄，也不是故意作秀，而是骨子里實在無法把自己和農(nóng)民剝離開來，那里的山、水、情、人，已是我生命與身體的一部分，那田野的泥土味、河邊的水腥氣、夾雜著雞鳴犬吠中的裊裊炊煙，總是讓我浮躁、讓我心安。

小時的故鄉(xiāng)，那時麻雀多、樹多、水多、綠色多。小小麻雀被“平反”后，越發(fā)與人親密起來。在春的嫩青、夏的濃綠、秋的金黃、冬的潔白中，在房檐下、電線上、樹林中、場院里，總可以看到鋪天蓋地的麻雀，呼嘯而來，歡叫而去，在田野里喧鬧，在糧堆上跳躍，無處不在，鄉(xiāng)村因有麻雀而生氣勃勃。冬天，農(nóng)民把一車車農(nóng)家肥送到厚厚白雪覆蓋的大地，一堆堆，橫看成排，豎看成伍，壯觀極了。鋪了農(nóng)家肥的地，又黑又暄又軟，抓一把，真能攥出油來！我家的村東頭，是一條小時常去打魚的河。水里擠滿了鲇魚、鯽魚、老頭魚、葫蘆子、川丁子魚，一網(wǎng)下去撈半盆。那水也真清亮，一座木樁河壩分開，壩上，水面波平如鏡，綠樹、藍天、白云，都在河里靜靜地映著。壩下，則是白練般的瀑布，對著太陽看去，常映出一輪五光十色的虹來，更有一團團半尺多長、專嬉淺水的銀白色偏口魚，在虹中躥騰跳躍。兩岸，是足有一公里寬的濕地，長滿了樹、葦、草，水氣極重。冬春之際，常見一條翻騰的霧龍神秘地蜿蜒幾十里，那裹著水草魚兒氣息的、潮潮的空氣，吸一口都是甜絲絲的。

我參軍時已是20世紀70年代初了，這里還閉塞得連電都沒有。鄉(xiāng)親們?nèi)粘龆鳎章涠?，“老母雞肚子小銀行”。錢雖少，卻處處蕩漾著灑脫、大度的寬厚與芬芳。一家殺年豬，全村人去吃酸菜白肉血腸。一家娶媳婦，全村辦喜事。一家發(fā)喪，滿屯不動煙火，與家人一樣分享孝帶。來了客人，你不必為措手不及而發(fā)愁，東鄰西舍自會送來時令鮮菜。你對在山村的苦度不甘，他們說，“爭口氣，有出息的進城去！”你小有不順，他們又告訴你，“還是這里的小蔥蘸醬最養(yǎng)人，回家來！”直到現(xiàn)在我仍然認為，這是一種真正農(nóng)家獨有、古老而又傳統(tǒng)、卻極其珍貴的價值觀念。

我走進了縣城省城京城。家里卻幾乎成了鄉(xiāng)親們進城看病的導診站、招待所和售票處。每每目睹囊中羞澀的鄉(xiāng)親們面對巨額藥費的凄惶，看到一旦有大病，便惶惶不安的鄉(xiāng)親們?？吹皆谀藓玳W爍的長街上，他們?nèi)邕M“大觀園”的茫然，看到美食華服的個別“城里人”向我的鄉(xiāng)親投去的異樣目光，多少次令我扼腕不平而長夜難眠。

農(nóng)民習氣我確實揮之不去。做上市公司老總時，也算簽一字可調(diào)動幾百萬、上千萬資金的“過路財神”。卻由于農(nóng)民的習慣使然，在出差時，像互助組“梁生寶買稻種”那樣，一個個地比較著住最便宜的賓館。以至于合作的企業(yè)在多方暗訪，確認這“老總精神沒毛病”之后，感動得直接給集團領導寫信，認為“有這樣的老總，貴集團發(fā)展指日可待”。

這些年來，我依然“農(nóng)民”。最喜歡的還是街邊的小吃大排檔。喝咖啡仍不愿淺斟慢酌式的“文明”而做“牛飲”。除了應付場面的無奈，我不喜歡穿標志著文明與修養(yǎng)的勞什子西裝。采訪時，端不住“身份”，遇到好喝的羊湯，可以一氣三大碗，大快朵頤。且笑而密囑陪同的市長：“不足與外人道也?！?/p>

終于知道，我的生命底色永遠是農(nóng)民，血管里流淌的血，骨子里的愛與憎，質(zhì)樸與愚鈍，正義與褊狹，感恩與漠視，包括不揉沙子的耿直，仍完全是“農(nóng)民式”的“原生態(tài)”，是無法再造的本色和天然，是不被任何世俗、社會褒貶與否而左右的無奈，抑或是一種宿命。

我珍愛我的底色。我固執(zhí)地覺得，廣袤的農(nóng)村，是中華民族之根。在這塊蒼茫厚重而又古老的土地上，傳統(tǒng)蘊含之深邃之博大之瑰美，令我們?nèi)魏尉痈吲R下的解讀無不失之膚淺、匱乏和蒼白！這里有任何“現(xiàn)代文明”永遠無法取代的人生價值的解說，它使我不止一次感受到古老的民族之魂的瑰美，感受和理解著這個民族歷盡滄桑，內(nèi)憂外患，卻始終百折不撓、生生息息、繁衍昌盛的民本之所在。這個底色，我淡不了，更抹不掉。

我想，當我風燭之際，一定會重返故土，重歸那樸拙原始的清美鄉(xiāng)間。一鋪炕、一垅地，一卷書、一床琴。林中坐消無事福，月下補讀圣賢書。重享“原生態(tài)”的芬芳與恩澤，那將可能是我一生中最為愉悅和靜美的時光吧。

——選自西部散文學會微信公眾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