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雪

卜進(jìn)善

大年初三早上，一個瘦削的、穿著并不合雪天規(guī)制的大學(xué)副教授從電梯移出來，縮著腦袋，朝我晃晃手機(jī)上的綠碼。我尷尬地說沒必要吧！他澀滯的眼怔怔看向我，干裂的嘴唇蠶蛹樣蠕動一下，旋即安靜。我握住他樹枝般的手。他，比我矮了。

看啥？快進(jìn)來！我身后的朵朵招呼他。

春節(jié)時，女兒以“就近過年”為由，窩在博士生樓里。我和朵朵計劃去的幾個地方下雪，亦有疫情防控要求，只好宅家。家，是唯一即便丑也丑得讓人舒服的地方。

副教授松開我的手，去解外套的扣子。我勸他進(jìn)屋再脫，他不理，解扣后脫下外套，輕置在墻角。我去撿，他攔住我說上面有雪。我和朵朵知道，衣服上的雪早消了，但他怕雪。我關(guān)門時，注意到那是一件普拉達(dá)簡約薄夾克，他老婆明穎的面容，瞬間閃向我的腦海。

他換上朵朵找來的拖鞋，徑直走進(jìn)客廳，坐在沙發(fā)上。

都是這討厭的雪，我找件外套給你。朵朵說著，轉(zhuǎn)身疾步走向臥室。中途，她喊了我。我跟進(jìn)臥室，她吐一下舌頭說，我說錯話了。我伸手刮了下她的鼻梁，說注意點(diǎn)就好。她懊惱地點(diǎn)頭，打開我的衣柜。

屋里暖氣燒得熱，只要不怕冷，穿一件加厚襯衣就夠了。我這樣想著，走出臥室。

鬼天氣，我們那里下雪了。我查了預(yù)報，昨天又問你。結(jié)果高鐵坐到半路，天變了。陸一民回頭看一眼窗外的雪說，小董，我真不該是掃帚星吧。走哪哪下雪不說，用六分鐘才能打開健康碼。他望著我，眼眸里的光，沒有一絲是凝聚的。他比我大兩歲，大學(xué)時叫我小董。這次他從秦嶺以南的城市坐高鐵，六個多小時來我這里。我安慰他，十幾年氣候變暖，冷一年也正常。然后問，喝什么茶？冰島普洱，還是安吉白茶？

來幾口酒。陸一民說。

好嘞。我愉快地走向酒柜。

朵朵拿著外套出來時，我已給陸一民倒?jié)M了茅臺酒。陸一民端著酒杯，對朵朵說，謝謝，我不穿，你收了。他把杯子朝朵朵的方向舉了舉，又轉(zhuǎn)向我說，來，干杯！我這才給自己倒上酒，舉杯相迎?！芭椤币宦?，兩只玻璃杯磕在一起，他的眼珠映在杯中晃蕩的酒面，像鯉魚露頭吸氧。很快，他魚樣的嘴巴吸吮了酒液，說，確實(shí)是好酒。他咂咂嘴，伸手去拿酒瓶。朵朵說別干喝，我弄點(diǎn)下酒菜。陸一民眨眨眼說沒事，給我倆各添了一杯。

干喝了三杯，陸一民往后一靠，兩臂展開搭在沙發(fā)背，金魚一樣充血的眼瞅瞅天花板，又閉上。我坐在旁邊的單人沙發(fā)上，順著他微紅的臉看過去，墻壁上是一幅國畫。陸一民的手臂，像從畫面上伸出的藤蔓，黃中微紅的臉，給畫面填補(bǔ)了溫潤的質(zhì)感。他鼻孔里出的氣，像瓜藤間升起的地氣。我知道他不大喜歡喝酒，兩年多來更是控制著喝酒。我讓他靠在沙發(fā)上休息，正要起身時，朵朵走進(jìn)客廳，看見陸一民這個樣子，拿眼瞪我。我側(cè)眼看陸一民。陸一民閉著眼，張嘴說沒事，有吃的嗎？朵朵笑笑，回應(yīng)一個“有”字，折身，如燕飛去。

你沒吃飯？

趕車，昨晚都沒吃。

過了能挨餓的年齡，不要硬扛。

也是，比上學(xué)那會兒差遠(yuǎn)了。

你一個人，吃，也不能湊合。

有時覺得吃飯也麻煩。

你不能把自己搞垮。

我怕見人。陸一民抬眼懶懶看我一下。

吃飯了——朵朵在餐廳喊。陸一民“哦”了一聲，準(zhǔn)備起身。我說沒事，就在這兒。我去餐廳端過來兩個盤子，一盤是朵朵自己鹵的牛肉，一盤是買來的煙熏雞胸肉。朵朵一手端著一碟面包，一手拎著未開罐的黃油，放到茶幾上后說再弄一個什錦涼盤來。她轉(zhuǎn)身時叮嚀先別著急吃，肉剛從冰箱里拿出來。陸一民朝我說，酒是熱的。他說著，但沒動盤子邊的筷子，而是拿了面包，也不抹黃油，直接往嘴里送。

等什錦菜的時候，朵朵的手機(jī)響起語音通話請求。她早上打理博古架時把手機(jī)放在荷花石前了。我喊朵朵電話，接連喊了兩聲。她說你看誰打的。我去看時，手機(jī)沒了聲音，像只巴西龜趴在那里，眼里閃著綠光。

第二塊面包下去了，陸一民拿起第三塊，嘴里嚼著，起身走到博古架前看我的石頭。他巡視一遍，拿起一方褐色文昌石看。那是一方文字石，我期望他能夸獎一番，可他輕輕放下了，移到我叫“母親石”的荷花石前凝視起來。荷花石光滑、沉穩(wěn)，昨天我剛保養(yǎng)過。

茶幾上我的電話響了，我回身拿起，是女兒打來的。她開口說我媽怎么不接電話，是不是還想跟我吵架？我心想，吵架能放松女人的心情，你媽還想跟你吵架呢，但嘴里卻說你跟我吵好了。女兒說哪有女兒跟爸吵架的，我就想跟我媽吵。我說那就把電話給你媽了啊。

我拿著電話走進(jìn)廚房給朵朵說，老陸這會兒在博古架前發(fā)呆。

咱倆過年都沒意思，他一個人咋過。朵朵把聲音盡量放輕一點(diǎn)說，再說了，明穎對他那么好。

對他那么好就不該走那條路。

她愁腸難解，不像我吵吵鬧鬧就完了。

剛好，女兒跟你吵來了。我遞過手機(jī)。

你下來勸勸他。朵朵說著，接過電話輕輕叫了一聲“董小姐”。

著力即差。我說。朵朵向我揮手。

明穎是陸一民的老婆，也是我和朵朵的大學(xué)同學(xué)。兩年前，他們所在的城市難得下了一次雪，明穎從十八層的樓上跳下來。后來，我趕到陸一民家里，見過她摔下來后的照片。她的臉面砸開了薄薄的積雪。那時，陸一民的天要塌了，鉆進(jìn)追尋明穎的窄巷里。我差不多用劫持的方法才讓他到我這里住了一段時間。

我回到客廳，陸一民還待在博古架的石頭前。早先，陸一民知道我撿石頭，說我玩物喪志。我跟他說，我是在空氣清新的山水間鍛煉，是在天然氧吧呼吸自由，是在石頭堆里發(fā)現(xiàn)美，是在尋找?guī)變|年前的情人。見我這樣，他在外出講學(xué)時買了一方當(dāng)?shù)氐氖^，準(zhǔn)備送我，沒承想，明穎喜歡得不得了。他在微信里給我說了情況，我給他說，你就說是專門給明穎買的。半年后，他們的兒子出事。又半年，明穎也出事了。再后來，他說只要看見那方石頭，就想起明穎，想起明穎的凄慘。他便將石頭寄給了我。

朵朵終于端上什錦涼菜。我們開始動筷，當(dāng)然，吃過早飯的我和朵朵象征性動筷。陸一民主人一般讓我和朵朵吃。

我不能再吃，再吃就胖了。朵朵說。

人胖了也不好嗎？陸一民嚼著牛肉問。

胖女的中年危機(jī)程度與丈夫給她買衣服的多少成反比。朵朵瞄著我說。

是嗎？陸一民又喝了一杯酒。

怎么會呢！鞋廠的錢她都管著。我爭辯。

哦——小董。陸一民自己倒了一杯酒，喝完，紅著臉，面朝著我說，小董若是對你不好，你找班長。

這下子朵朵掙足了面子，端起面前的酒杯仰頭而飲。陸一民又給她添了一杯，她接過酒杯放下，拿起酒瓶給陸一民添上，端起酒敬向陸一民。

班長，過年我們哪兒也不能去。把人憋死了。歡迎你的光臨。

陸一民接過酒杯，眨一下瑩潤的眼，想說什么又沒說，舉杯仰頭喝酒后把酒杯在空中翻倒，兩滴透明，露珠一樣滴下來。他搖搖頭，放下酒杯。

朵朵給我和陸一民的酒杯添了酒，給自己也滿上，端起說，來，為我們再次相聚干杯！她一仰脖子，酒杯空了，少許酒還在滋潤嘴唇時，她用手摸著說，怪不得老董不讓我喝酒，原來酒這么好喝。她拿起筷子夾了一口什錦菜。我起身給她倒溫開水。

班長，早上我還給老董說，我跟你送給他的石頭一樣，是個操勞的母親。朵朵接過水杯，喝了一口。我操心他的吃穿，操心他的鞋廠，還陪他到河灘撿石頭、散心。我這容易嗎我！朵朵把手按在自己胸脯上，瞪眼望著博古架上的荷花石。

不容易。陸一民附和。

那你給老董說，我也是“母親石”。

你是活人，小董不會把你當(dāng)石頭。

不，你不知道，這大不一樣。我想活成石頭。朵朵保持著先前的姿勢，發(fā)出了卷舌音。

朵朵，你……我欲言又止，覺得她有些醉了。

博古架上的荷花石，有二十多厘米高，表面有火山沉巖爆發(fā)時留下的氣孔。黑色石體中間，一些石英石和瑪瑙石團(tuán)在一起，形成一個留著剪發(fā)頭，胸部扁平，從家里出來往外潑洗衣水的女性形象。她的左腿后蹬，右腳被垂落的衣裙遮攔。從盆中潑出的水懸停并凝固，流動的瞬間成了永恒。她的腹部歲月沒落一般塌陷下去——這讓我時時想起被子女和生活掏空了的母親晚年的身子。我的母親已經(jīng)不在人世。它是我的“母親石”。

班長，我為這家操碎了心啊。朵朵打了一個酒嗝說，就說女兒的學(xué)習(xí)吧。她又打了一個酒嗝，我趁機(jī)踢了一下她的腳，她的話在嗓子里噎了一下，說，女兒說她在學(xué)校也沒意思，不如跟我吵架。呃——不說了。她俯身端起酒杯。我勸她別喝了，她瞪我一眼，足足掂量了十秒時間，放下酒杯，唏噓一下，說這會兒我能理解明穎了。說完，她起身要離開，腳步踉蹌。我連忙扶住她。她倚著我往前走了兩步，停下來，嘴巴快碰到我的鼻子時，呼出一口酒氣，說，老董，我好著哩，不用休息，只想喝點(diǎn)水。她扭過身子。我扶她坐在單人沙發(fā)上，再去給她端水時，她說我自己來，不要在班長面前丟人。她果然起身從茶幾上穩(wěn)穩(wěn)端起先前我給她倒的水，“咕嘟嘟”喝完，仰面靠在沙發(fā)上。微醺狀態(tài)中的她，臉頰上正盛開著兩瓣桃花。

陸一民低垂著頭，雙手撫弄著酒杯。

我透過落地窗看了一眼窗外。有一些雪花正在努力敲打著玻璃。

老陸，你什么時候開學(xué)？我打破了寂靜。

三月五號。陸一民抬起頭說，不過，也可能推遲。

那好，你就在這兒待到開學(xué)。我說。

你的鞋廠，今年給外貿(mào)的訂單怎樣？他沒有直接回答，問起我的生意。

還可以。世界躺平了，我們不能躺平。再說了，我什么時候也不是躺平的人。

你就能折騰。

你別再讓他蹬鼻子上臉啦。朵朵突然說。她直起身子，紅著臉。

實(shí)事求是說，小董比我和明穎都強(qiáng)。我想，可能是他愛好廣泛的緣故吧。陸一民說。

我就是擔(dān)心他對女人也愛好廣泛。朵朵紅著臉巧笑。

班長說了要實(shí)事求是，你不能冤枉我。

這會兒討好班長了。

朵朵，你，你要有自信。陸一民努力尋找著大學(xué)當(dāng)班長的樣子。

婚姻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我有信心。朵朵眼睛發(fā)亮，像被一盞燈照著。我只要他像認(rèn)可“母親石”一樣認(rèn)可我。她停頓一下，略帶嬌嗔地說。

朵朵還不知道那方“母親石”也是明穎喜歡的，可我不想告訴她。

再好的石頭，還是石頭。陸一民看看我說，小董認(rèn)可你，不能跟石頭比。

錯了，班長。老董說過，精美的石頭會唱歌。

我不敢相信，朵朵都被石頭弄得神魂顛倒了。這是朵朵的過，還是石頭的過？陸一民后仰過去，頭望著客廳的吊燈長嘆。

誰知道。哦，可能是想從石頭上發(fā)財吧。會持家的女人都這樣。她盼著我撿到臺北故宮博物院的東坡肉石。女人的心，海底的針嘛！我謔笑著，用筷子夾了一塊鹵肉比試。

朵朵嘴角扯了一下，說，別指望石頭發(fā)財。你撿一個狗頭金，還不是送人了。

陸一民坐直身子問怎么回事。我說起了狗頭金的事。

那年我開車到一條河邊，坐在修河堤時翻起的一堆石頭上。我給你說，我撿石頭總有一個習(xí)慣，就是先要在河邊坐一坐，看一看。那天我坐在河邊，看著河邊田野里的桃花，河岸的青翠蘆葦，河中的水鴨，還有天空中的白云、飛鳥。正在享受時，一位少年走過來，弱弱地問我，你怎么了？我怎么了？對我來說這是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但轉(zhuǎn)念一想，我便理解了。我知道他看我好長時間了。我說撿石頭，并舉起一旁的軍工鏟。少年愣了愣，然后翻了一下小羊一樣的眼，抬手朝另一邊指了指，說，那邊的石頭多。我訕笑一下，順著他的話問哪邊。他轉(zhuǎn)身用手指。我滿足了他的善意，拿起工具。少年也沒吱聲，轉(zhuǎn)身朝前走。我跟著他離開河邊，在一處灘涂的石堆前停下。這是我以前來過的地方，撿石的人已經(jīng)幾乎將石堆踩平了。他站在石堆前，抬眼看我一下。我也沒說話，開始用鏟子在石堆里撥弄，并裝模作樣拿起一塊并不入眼的石頭用水壺淋濕，瞧了瞧，裝進(jìn)肩包。少年看一會兒，說，叔叔你撿石頭，我走了。望著他離去的身影，我在心頭嘆了一番，低頭時，發(fā)現(xiàn)了那塊黑石頭。對，是狗頭金?？赡菚r我還不知道它是天上掉下來的狗頭金。我只覺得怪怪的，撿起來了。它有我的手掌那么大，頭部渾圓，中間略細(xì)，下邊隱隱還有腿足的模樣。你不知道，它的手感比和田玉重多了。我把它裝進(jìn)肩包，把原先的那塊石頭取出來，朝少年離去的方向扔了過去。

黑石頭放在辦公室。有一天，一個老板商議代工外貿(mào)鞋，看見鞋子模型旁的黑石頭，仔細(xì)瞧完，給我說像是一塊天上掉下來的金子。我不置可否，后來還是找專家鑒定了一下，確實(shí)是一塊隕金，也就是狗頭金。我這才把它帶回家。

再后來，我繼續(xù)到那處河灘撿石頭。有一次下雨了，回到車?yán)锶∮昃邥r，看到了在地里打理桃樹的那個少年。他不理小雨，也不理我，好像不記得我了。我產(chǎn)生了和他聊天的興趣。他說，他快上初中了，上了初中再上高中后怕考不上大學(xué)，即便考上了，他爸說也不會有多大出息，有出息的人大學(xué)畢業(yè)還要讀好多書才行。他爸身體不好，怕供養(yǎng)不了他上大學(xué)多讀書。所以，他不想上高中了，他要從現(xiàn)在開始學(xué)些手藝?？粗曛猩倌昵辶恋难劬Γ业难垌行┠：?。

那天，我再沒有撿石頭。我穿著雨衣，在細(xì)雨下的河邊走來走去。細(xì)雨，好像融化了我，我成了河，渾身都淌著漩渦、翻著浪花。

冬天的時候，我連續(xù)兩次帶著狗頭金，去了那河灘。第三次去的時候，終于看見了那位少年。他穿著月白色的單薄衣服，像從天上掉下來的要努力挺直的月牙。他從河灘的雪地往桃樹下運(yùn)雪。我問為什么要把雪堆在桃樹下。他說是為了保墑，雪水會慢慢為桃樹提供需要的水分。他說雪水干凈、甘甜，桃樹喝了雪水，結(jié)出的桃子也干凈、甘甜。我看著桃樹下堆起來的雪，伸手抓了一把，在手中攥了攥，團(tuán)出一個雪球，舉起來，用舌頭舔出雪球木木的味道。我咂咂嘴，問他：你愿意上大學(xué)不？他毫不猶豫地點(diǎn)了兩下頭。

我扔掉手中的雪球，掏出那塊石頭，給他說，等你考上大學(xué)，就用這個換學(xué)費(fèi)和生活費(fèi)。他看著我手里的黑家伙說，一塊石頭不值錢。我說，這塊石頭換來的錢哪怕你在大學(xué)讀八九年書，也花不完。他瞪大眼睛瞧著奇形怪狀的黑石頭好半天，又搖搖頭。我問他是不是不相信。他說真能換好多錢，也是你的，我不要。他的眼眸里有著柔軟的雪光，我再次印證了這是一個善良、誠實(shí)的少年。我給他說，這河灘的石頭是大家的，誰都能擁有。再說，是你那次領(lǐng)我到那個石頭堆里撿的，本來就是你的。我說，如果你以后上大學(xué)有錢，不需要這個，你就還給我。我經(jīng)常到這里來撿石頭，你會找到我的。我反復(fù)勸說，大概花了半個小時，才說服了他。

我講完了，窗外的雪還在下。雪好像把室內(nèi)映亮了一些，茶幾上的什錦菜和鹵牛肉空了，煙熏雞胸肉和面包剩了一半。時間已是下午三點(diǎn)多了，微醺的陸一民早已緩了過來，清癯的臉龐上放出清亮來。朵朵的酒勁也消散完了，說好像有點(diǎn)餓，問我倆餓不餓。我倆不約而同地點(diǎn)頭。朵朵起身，踢踏著拖鞋，穿過客廳，去廚房煮我們前一天包的韭黃水餃。

飯后，我們繼續(xù)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偶爾也看一下各自的手機(jī)。在我和陸一民看同學(xué)群里不知道誰發(fā)的舊時聚會視頻時，朵朵開了電視。電視上正播冬奧會越野滑雪比賽。那可是30 公里的賽事，一幫選手在環(huán)形賽道的下坡段追逐。我看一眼朵朵說，別看這個了吧。我知道朵朵想看滑雪比賽，她瞟一眼陸一民，用遙控器關(guān)了電機(jī)。

沒事，讓她看。陸一民說著，起身去了盥洗間。

我和朵朵傻傻對視一下。陸一民所在的幾乎不下雪的城市春節(jié)時下了雪，他坐高鐵到我告訴他沒有雪的這個城市來，沒承想一頭闖進(jìn)更大的雪里?，F(xiàn)在，朵朵又無意間讓他面對電視上的人造雪或天然雪，我心里為陸一民叫苦。

陸一民從盥洗間出來，好像洗了臉，眼瞼似乎收緊了一些。他看了一眼黑屏電視，從朵朵手中順過控制器，一摁，電視上亮起花樣滑冰賽事，又正好是慢鏡頭回放，一位女選手三周半跳，冰刀滑過冰面，帶起浪漫的冰屑。朵朵眼里閃著亮光。

陸一民突然問我：小董，你以后再見過河灘上的少年沒有？

我送給他那個黑石頭后，再不去那里了。

再不去了？

去干啥？

什么時候，你領(lǐng)我到那個河灘看看。

你去干嗎！朵朵有點(diǎn)驚訝。

跟你一樣，一邊撿石頭，一邊出出汗。陸一民終于露出一絲笑，下巴上的麻色胡子像被清水捋過，清亮了一些。

那選一個好天氣，我們?nèi)?。朵朵說。

明天就去！我說。我有點(diǎn)興奮。

下著雪，明天怎么行。朵朵反駁。

就明天吧。陸一民肯定，之后拍拍腦袋，說我得去把衣服取進(jìn)來，要不然，明穎晚上罵我。他的眼睛里閃著溫情的光。我和朵朵對了一下眼，他開了門，拿起墻角的夾克，走到盥洗室打理。打理好了，他提著衣服對我說，有一個晚上，明穎在夢里說這件衣服不能丟?？磥恚乙┑嚼狭?。他苦笑了一下。

第二天，我起得比平時晚，洗漱后叫醒了陸一民。他看起來睡得不錯。朵朵已經(jīng)擺好了早餐。餐畢，我到車庫開車，順便看了一下后備箱里的工具。我已習(xí)慣了，一旦去河灘，必拿撿石工具。

昨夜依然有雪，現(xiàn)在停了。天還陰著，街道上幾乎沒人。大雪給交通信號燈戴了帽子，給道路旁的樹木描了白邊。摩肩接踵的大樓，像宣紙上剛剛畫出的水墨畫。我的車輪碾壓在雪面，磨損了雪的光潔。

城市的雪不好看。朵朵在后排說。

城市最美的景色都在段子里。不待陸一民吱聲，我打趣說。

小董像個老司機(jī)。陸一民看著他那邊畫了雪邊的高樓說。

唉，班長，給你說一個段子行嗎？朵朵問。

什么段子？陸一民問。

怎么說呢？哦，有一對夫妻把上床叫上課。有一天丈夫下班做好菜，老婆還沒回來。他給老婆發(fā)微信說吃完飯上課。老婆回說，不用了，昨晚我請了家教。丈夫就蒙圈了。哈哈，班長，你當(dāng)老師的界定一下，這家教也算是上課嗎？

一直看著窗外雪景的陸一民嘆口氣說，給你倆說說我的想法吧。他扭扭身子，看看后排的朵朵，再回過來，盯著我，嘴里囁嚅著說：前陣子，我還想著辭職哩。

你傻了吧你。朵朵的頭似乎往前伸了一下。

陸一民沒有再說話。我盯著前方的道路，想轟一下油門。

越野車開出郊外，越往前開，大地上的落雪越豐沛。朵朵興奮得有點(diǎn)夸張，從后排一會兒到右邊窗前，一會兒到左邊窗前，有時還放下窗玻璃拍照、錄像。車爬上一個小山頭后，她讓我停車，我只好照辦。她下車拍了遠(yuǎn)處的雪景，并自拍視頻。

陸一民在車上看看朵朵的樣子，也推開了車門。一些微軟的涼風(fēng)從他身旁吹向我，我看到他的身子向車頭前身猛然傾斜了一下，腰部扭動幾下，雙手在胸前晃了晃，最后人站定了。他回頭看我一眼，我微笑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轉(zhuǎn)身輕跨了一步，一步當(dāng)作三步前移，抬頭看看遠(yuǎn)處的雪山，又一步當(dāng)作一步走出去。

我跟了過去。

這就是天地間的大雪??！他說著，掏出了手機(jī)，像是打開了全景模式，旋轉(zhuǎn)一圈拍了一張全景照，然后石頭一樣立在那里看著遠(yuǎn)處雪地上素描出的樹木、山崖，看著寧靜、遼遠(yuǎn)、潔白的大地。天上沒有太陽，大地上的白雪，把天空映得瑩潤、清亮。他粗眉毛下的眸子像塊冰，等待著自己的呼吸將它融開。

小董，《陽光與荒原的誘惑》那本書你知道嗎？陸一民側(cè)過頭低聲問我。

知道，是位女畫家寫的。

他看著遠(yuǎn)處說，兒子看了那本書后，說要去看岡仁波齊峰的雪。要是我和他媽帶他去看就好了，可他剛上初中。我倆一直鼓勵他，等貯備了一定的知識后自己去看。他考上碩士那年，就獨(dú)自一人看他少年時的雪去了。后來的事你知道，車禍讓他永遠(yuǎn)停在被誘惑的雪路上。我和明穎一直后悔沒領(lǐng)他去。那天，我正在學(xué)校上課，明穎在那場雪里尋兒子去了。那以后，哪怕是雪的影像、雪的預(yù)報、雪的新聞，都像是飛向我的一把把彎月刀。

現(xiàn)在呢？我問。

岡仁波齊峰的雪跟這里的雪有什么不同嗎？是黑的還是紅的，是白里透紅的雪，還是往人眼里塞的沙子？那雪為什么像夢一樣吸引著我的兒子，為什么像砒霜一樣害了明穎？陸一民像是問我，又像是自言自語。

我記起少年時第一次去秦嶺的事。那次，火車“吭哧吭哧”爬了好長時間。坐在車尾里看，車頭轉(zhuǎn)過彎，喘出的粗氣好像樹叢生長。秦嶺真高??！我和母親到了一個名字很大，其實(shí)站很小的小站，父親驚喜得不知要干什么。吃過飯后，母親讓父親領(lǐng)我去鉆雪林。我們走到一處相對平坦的雪地上，父親教我看雪窩、雪溝、雪崖、雪峰。父親在前，他的腳從雪地里拔出時干凈利落，幾乎帶不出雪絨。我跟在父親后面，踩著他一尺多深的腳窩，膝蓋上全是雪沫。母親跟在我后面，從旁邊踩出新的腳窩。我回過頭問母親怎么不跟著踩在我的腳窩里。我喘出的氣，熱乎乎的，有一些撲在母親紅撲撲的臉上。母親笑著說，有自己的腳窩多好啊。母親回看剛踩出的腳窩，有雪霧從里面冒出。我轉(zhuǎn)身越過母親，自己踩了一個腳窩，又踩了一個腳窩。母親笑著說要瞅準(zhǔn)了再踩。我回頭答應(yīng)時，碰到旁邊的一棵不太粗的樹，樹上的雪紛紛揚(yáng)揚(yáng)落在我們身上。后來，天空真的又下起了大雪。沒有風(fēng)，新雪落在舊雪上，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我的眼睫毛上掛了毛毛蟲那么大的雪，驚慌時，它們被眼里的好奇融化了，眼角冰涼一下。我眨眨眼，放眼看去，近處、遠(yuǎn)處、低處、高處，白茫茫的。父親給我指著，哪兒是溝槽，哪兒是斧子樣的峭壁，哪兒有終年不退的雪線……我看到了巍峨的秦嶺，看到了秦嶺奇?zhèn)?、壯麗、瑩潤的雪。父親給我指的時候，母親在一旁笑。雪林中，母親的紅圍巾像正在盛開的花。白雪紅花，多美??！我心里喊了起來。這是我自己的秘密。以后的雪，不叫雪。

我要去岡仁波齊峰，我要替兒子去！在我回憶時，陸一民長出一口氣，眼眸里閃著急迫、深遠(yuǎn)的光。

我開車陪你。我說。

陸一民看著綿延起伏、白雪皚皚的雪野，沉默不語。

我再不愿打擾他，踏著雪回到車旁，輕輕開了車門坐上去。

朵朵終于拍完了雪照，或者發(fā)完了朋友圈，發(fā)完了抖音視頻。她拉開車門，神秘地說，唉，給班長介紹一個女朋友怎樣？我從車窗上看到陸一民走了過來，忙說以后再說。她點(diǎn)頭。

你像“母親石”?？蛇@要讓女兒說才行。我急切說完，朵朵驚呆了，要撲向我。這時，陸一民腳上帶著雪沫上了車。

下山轉(zhuǎn)彎的時候，路邊溝里有一輛白色轎車。我開啟雪地模式后，慢慢把車停在一旁下去看。轎車無大礙，但不見人影。站了半分鐘，我又上了車。下山到了平緩的路段，我開得稍快了一些，側(cè)耳能聽到輪胎壓到雪地的“咕咕”聲。

到了那條曾經(jīng)撿到過狗頭金的河段，我們下了車。

陸一民不理從后備箱取工具的我和朵朵，像看不見雪那樣，徑自踏雪而去。我瞥一眼河畔的雪地，似乎有幾個不同的少年的身影來回閃現(xiàn)，又仿佛隱入了雪塵。

我看到了青玉一樣的河流。一只白鷺，好像是雪變的，帶著瑩亮在河面上方翱翔。“雪/當(dāng)我用戰(zhàn)栗叫你，用自己的真/寫下你/你就不再是虛構(gòu)/我們相互打量 凝視/聽從一只獵豹的速度/把我?guī)牖脑?，那白色的床?它要留下什么”我想起早上朋友圈里一個叫艾子的人寫的詩。

陸一民在河邊看河面上的白鷺。他的周圍，大雪沉默，大地白茫茫一片真清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