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影

劉翠嬋

1

父親脾氣不好，年輕時尤甚，發(fā)起火來，石頭要是在他跟前，先裂開的沒準(zhǔn)是石頭?？伤麖牟挥X得自己脾氣壞，每次嗓門大脾氣粗，火發(fā)得沒道理時，他就拿大海做掩護：我是“做?！钡模曇舨淮簏c，別人聽得到？

“做?！钡摹＿@話說出來就像點燃一串炮仗，不知道會炸響什么。在島上，特別是男人們，沒有大嗓門大脾氣似乎就沒法出海。灌滿風(fēng)浪討生計，細(xì)聲細(xì)語是對付不了的。

大海的暴烈與乖張、粗糲與堅硬、疏離與沉重，像一根神經(jīng)搭在了海島人身上，不論男人還是女人，無論日后還在不在島上，只要一觸碰，那根神經(jīng)就會條件反射出許多風(fēng)暴、海浪、漂泊、不安與孤忍。

“做?！钡模褪且院樯?。和大海打交道，吃喝拉撒婚喪嫁娶生老病死都離不開海。在島上，“做?！钡倪€有別的稱呼，走船的，討海的。父親的父親，母親的父親，祖祖輩輩生活在島上。這個島的名字倒是不孤僻——西洋島，一個“西洋”把孤島叫得有點熱鬧。人活島上，遠(yuǎn)離大陸，并沒能遠(yuǎn)離世事的動蕩，島民生離死別風(fēng)雨飄搖的日子，如戲如潮。

不知島嶼何時有了人煙，從大陸到海島，從平穩(wěn)的土地到漂浮的小點，是向大海討生活，討總是不平等的，要被大海耍威風(fēng)的。

萬事靠海，海是苦海。

無法想象百年前，爺爺那輩人在島上生活的樣子。爺爺曾有一次漫長的出島，說是去做生意，一出就是8 年，一直出到山東，音信不通生死不知。多年后回到島上，繼續(xù)“做?！?，不料一場痢疾撒手人寰，走時不過四十出頭，那年父親才7 歲。

十幾歲時父親開始“做?！?。海在“做?！比诉@里不是風(fēng)景，是勞作討生活的地方?！疤嗔?。”雖然“做?！钡娜兆右堰^去半個多世紀(jì)，但提起諸般險惡，父親還是唏噓。

那時出?？繐P帆與搖櫓，討生活要看天看海還要看風(fēng)。沒有風(fēng)的時候，茫茫大海只能靠父親一樣“做?！钡娜藫u櫓前行，一搖就是好幾個小時。若遇風(fēng)暴往往九死一生。一次遇臺風(fēng)，船行浪中，海一點都沒待見“做?！钡娜?，海水灌進(jìn)船艙，他們拼命往外舀水，拼命搖櫓，拼命靠岸，拼命地保命，大海卻置若罔聞，有的只是更大的浪更猛的風(fēng)。七八個“做?！钡娜?，用最大的嗓門叫喚最大的力氣搖櫓，聲音不大點，上天怎聽得到？

萬事飄搖，得靠神助。

“做海”的無常，讓人心驚膽戰(zhàn)?！白龈！本统闪藣u上生活最重要的事情之一，祈禱一年“有?！保ê＋@）與平安。每年海閑的日子，就是“做?！钡暮萌兆印]有臺風(fēng)，浪也平穩(wěn)，媽祖宮里里外外香火繚繞，敬神的供品，豬羊雞魚，在神明與祖先案前一一擺開，還愿的還愿，許愿的許愿，老老少少都來拜神祈福，祈求神的眷顧，有海有吃人人平安年年平安。祖母上香時總會念叨：“菩薩菩薩，依公依嫲，大公大嫲，保佑下代孩子們吃像吃，睡像睡，卡溜像卡溜（玩像玩）?！边@一祈愿，一念就念了好幾十年。從海邊念到山里，從山里念到城里，無論處境多么不堪，她都一如既往，執(zhí)著樸素地念著。活著要是都能吃像吃、睡像睡、玩像玩，該就心滿意足了。

“做戲”是“做?！钡闹匾糠?。每每“做?！?，總要“做戲”，島上自己的戲班，或外地請來的戲班，連演幾日，后臺師傅開場鑼敲響之際，大海的風(fēng)浪瞬間退去，孤島剎那充滿安平歡樂。戲做給神看，神開心了，就會看到更多的人間疾苦，就更會有求必應(yīng)有難必幫。神有沒有開心不知道，但看戲的人，卻是真的有了開心的片刻。

祖母是恨不得天天有戲看。生于辛亥年間的祖母纏了足，腳小到變形，個高腳小，看戲還喜歡站著看，戲臺下一站，如定海神針。戲沒散，她這根針就會一直杵在戲臺前。有回看戲，家里來了小偷，鄰居親戚小孩一路小跑到媽祖宮里戲臺前找到祖母，“舅婆舅婆，小偷在你家偷柜子，快回家看看?！睉蛘吹脚d頭上，祖母的“針腳”實在挪不開，“要偷蠻偷，這戲還沒好，三幅錦裙才合了兩幅，還有一幅沒合，合好了再回。”原來戲中人還未團圓，俗世的柜子哪比得上戲里的團圓重要？戲中人輾轉(zhuǎn)在人間的悲歡里，戲外的祖母倒是入戲忘了現(xiàn)世。

外太婆看戲和祖母正相反，白天已經(jīng)站夠，夜晚的戲必得好好坐著看的。白天在生產(chǎn)隊食堂煮飯，等大家吃好收拾停當(dāng)已是夜幕降臨，戲?qū)㈤_演。有戲的日子，傍晚時分，外太婆會讓母親先拿個小凳子到戲臺下占位子。操持好食堂的事情，外太婆匆匆趕回家，換上旗袍，略施腮粉，裝扮一番，再去馬祖宮看戲。母親常憶起外太婆美美看戲的樣子，即便生活再難，外太婆看戲的儀式感是不能免的。

外太婆是廈門人，從廈門到福州再到孤島西洋，很多變故辛酸，看戲的那刻恍若平復(fù)。在島上20 多年，外太婆只離開海島一次，到福州拿回寄存在鄰居家的箱子，但箱子里早已空無一物。那些寫著廈門親人地址的信件不知所蹤，不識字的外太婆在孤島上失去了所有親人的消息，再也沒有回過廈門。她愛穿旗袍，島上沒有做旗袍的裁縫，從福州帶到島上的旗袍一穿就是十幾年，直到我們出生，外太婆就剪掉旗袍的下半截給孩子們做衣服……

我從未見過外太婆，想象她穿著旗袍在海島的夜風(fēng)中走過的樣子，她坐在臺下看戲入神的樣子，微微翹起嘴角的樣子。戲外多不好，她看戲的樣子就有多好。

現(xiàn)世里祖母和外太婆的日子比戲還曲折，戲里還有團圓，戲外滿是殘缺。伯父十八歲被抓丁去了臺灣，外公外婆也被大時代的風(fēng)浪卷到臺灣。離開海島時，外公留下話“我會回來接你們的”，他沒有回來，永遠(yuǎn)留在了那個更大的孤島上，風(fēng)浪看得到，父母看不到，兒女看不到。

萬事如戲，地牛轉(zhuǎn)肩。

祖母感慨的時候愛說地牛轉(zhuǎn)肩了，誰不苦呢，做地都苦，地苦了轉(zhuǎn)轉(zhuǎn)身抖抖肩，就有地震臺風(fēng)，海也不得安生。一句戲文但一點都不是戲說，在島上，戲是解藥，鹽里一點甜。戲臺上只管曲折，只管波濤洶涌，只管悲歡離合，臺上越苦就越能沖淡臺下看戲人的苦。

看戲看著看著，臺下的人也成了臺上人。伯父、父親、母親十五六歲年紀(jì)，都成了戲班里“做戲”的人。伯父扮相俊美性子溫和做的是花旦，父親高大硬朗扮了老生，母親打小跟著外太婆看戲演小生唱腔地道?！白龊！钡母赣H，“做戲”的父親，男扮女裝的伯父，女扮男裝的母親，站著看戲的祖母，坐著看戲的外太婆，都是大海邊孤獨的石頭，是戲，讓他們偶爾擺脫了人間疾苦。

2

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借由大海，島嶼與島嶼之間的悲歡是相通的。

外婆與伯父去往的島嶼，是更動蕩更孤獨的存在。

新竹眷村，外婆和許多大陸眷屬初來乍到，多日喝不到水，孩子們哭哭啼啼，女人們混亂不堪，外婆領(lǐng)著3 歲的舅舅到鄉(xiāng)公所說理，怎么求都沒人理。外婆擰了一下舅舅的小手，舅舅哇哇大哭。還是沒人理，繼續(xù)擰，繼續(xù)哭，慘絕人寰地哭……終于有人過來問為啥哭成這樣，第二天，鄉(xiāng)公所好歹派人到村里挖了一口井。

如果苦難如波浪一樣趕來，只有把自己變成一塊礁石了。

有一年去臺灣看外婆，飛機從廈門起飛，抵達(dá)臺中，再搭高鐵到臺北，轉(zhuǎn)地鐵到板橋外婆家中已是深夜。背包里是母親為外婆準(zhǔn)備的已經(jīng)蒸熟的螃蟹、茉莉花茶、線面。和外婆躺在一張床上聽她說自己，說到小時候在臺江天華戲院看戲的經(jīng)歷，像極外太婆、祖母看戲的樣子。家人使喚她去巷口打醬油，只要戲院里有戲，這醬油一時半會兒是打不回來的，等戲散場，外婆才拎著醬油瓶回家，免不了被家人揍。等到下次再打醬油，千叮萬囑不要拐到戲院看戲，但是她照拐不誤，看戲的鄰居提醒外婆快點回家不然又要挨打，外婆扔下一句，“打蠻打，看好再回。”看一場戲，挨一頓揍，外婆覺得劃得來，“炸彈扔下來都要把戲看完。”有次看戲還真遇到日軍空襲，人們蜂擁逃走，外婆卻還在戲臺下不走?！澳悴慌聠幔俊薄芭乱矔?，可是戲還沒停……”

說起島上浮沉外公冤屈，一生輾轉(zhuǎn)一家艱辛一世飄零，外婆有點云淡風(fēng)輕，“唉，做人和做戲一樣樣，再苦，我長衫一穿，靴鞋一踏，還是很俊一個人。”

這個很俊的人，活了96 歲。去年七夕那天走了，真是會挑日子，挑了個熱熱鬧鬧的俊日子離開，屬于她的百年大戲落幕了，停更了。

疫情洶洶無法奔喪，父母兄妹只能在微信群里遙祭。頭七，外婆要火化了，大哥在群里說，10 點時大家向臺灣的方向默個哀吧，送送外婆。高樓之中，我沒有望向臺灣。只對著后山默念：外婆，你在那頭還是要俊俊的，長衫一穿靴鞋一踏有吃有喝有戲看……后山有很多寺廟，住著很多菩薩神仙，他們能幫我傳到吧。

年底，伯父也走了。

大海的風(fēng)浪從未止息，孤獨的島嶼永遠(yuǎn)沉入海底。

3

父親躺在床上三年了。

這個曾經(jīng)“做?！钡娜?，大海一樣的脾氣早已偃旗息鼓，每天沉默著，房間里的電視終日開著，電視里只播一個頻道——中央電視臺戲劇頻道，從京劇到豫劇，從豫劇到越劇，各種戲曲從白天到夜晚，在電視里咿咿呀呀唱著，電視外父親悄無聲息地看著，不知是他在看戲，還是戲在看他。

海已一點一點荒涼，戲還一場一場演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