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xiāng)，肥沃的“福田”

林長華

?；⑸幕⒛?，“福”“虎”相攜的吉句熱詞多得不可勝數(shù)，漫游我家鄉(xiāng)東山島，處處有“?！币姡瓦B特產(chǎn)的海風(fēng)也有“福福”聲調(diào)。東山島是臺胞重點祖居地之一，更是全國去臺人員最多的縣份。由于地理相近、方言相通、風(fēng)俗相同，東山島福文化與彼岸如出一轍，有人說，來到東山島猶如登臨臺灣島，此話一點不差。

我家鄉(xiāng)福文化歷久不衰，蔚為大觀，人名、詞語中的“?！背Ｒ姵Ｂ?，崇“?！睂嵗S說隨有。海島人崇“?！奔懊@福那福特多：來福、天福、耀福、全福、貴福、金福、福安、福海、福生……如果您在鬧市喊聲“阿?！保{(diào)頭尋呼者一定不少。在電話尚用搖柄的年代，有一次，某公社開大會前，值日員接到一個電話，說要找“阿?！保阍跇窍轮蛋嗍议T口，用雙手拱成話筒狀對樓上高喊：“阿福，接電話！”霎時，從樓上跑下五六個叫“阿福”的農(nóng)哥們，崇“?！奔懊纱丝梢娨话摺Ｊ乔珊?，還是真有那么多同名？都不是。我家鄉(xiāng)人昵稱人名，習(xí)慣將首字改稱“阿”，以示親熱，“阿?！币簿吞貏e多，這也說明海島人“?！钡氖褂妙l率相當(dāng)高。我名字也差點有“?！?，父親曾告訴我名字的由來。我1954年10月出生剛好是國慶5周年，父親就在確定我名為“福華”，準(zhǔn)備報戶口時，我堂叔聞訊，上門勸說：“萬萬不可，孩子取名不能與親族前輩的名字相同，哪怕一個字都不行！”意思是他名字中有個“福”字，不能相疊。

其實，晚輩名字不能與親族前輩相疊并非一概而論，我同學(xué)添福他家?guī)状嗣种胁欢加袀€“福”字？他家的特例是有故事的。清末時期，添福的爺爺福財一家窮得常無隔宿之糧，正因為家窮，祈福盼福心切的他祖輩給他爺爺起名“福財”，意在借名“轉(zhuǎn)運”，改變饑寒交迫窘境。但是，無論什么人，倘若沒能具備或者達(dá)到“?！钡臈l件，無論如何不可能得福享福的，但這帶“?！钡暮妹o我同學(xué)添福的爺輩父輩帶來一陣幸福毛毛雨。那幾年，東山島旱災(zāi)嚴(yán)重得載入縣志：“清光緒三十四年至宣統(tǒng)二年（1908-1910），三年大旱，井、塘、溪皆干涸?！比臧。皇侨齻€月！

可以想象，漫長的三年，烈日炎炎似火燒，野田禾稻半枯焦。黎民百姓怎能不度日如年？那個年代，東山島特產(chǎn)風(fēng)沙，又遇旱災(zāi)，這無異于杜甫《夏日嘆》中寫的：“飛鳥苦熱死，池魚涸其泥。萬人尚流冗，舉目唯蒿萊。”三年中，無數(shù)窮人被逼得連上梁山的機(jī)會都沒有，有的攜家?guī)Э诘綅u外當(dāng)乞丐，有的遠(yuǎn)涉重洋謀生存。海島成了荒涼島，村落成為空殼村，三天兩日就有人餓死。那年頭不被餓死已是萬幸，誰敢想“?！保l敢想熟語說的“再窮也不能窮春節(jié)”？海濱古鎮(zhèn)福財一家在難挺的三年新春卻過得有滋有味。您猜何故？撿到金銀得橫財，還是南洋匯寄“番銀”來？都不是！只因福財有個吉利，招人喜歡的名字。

那三年土地顆粒無收，地主的耕地?zé)o人租種，財主也不敢貿(mào)然放貸，日子也過得緊巴巴，他們不唉聲也會嘆氣。一天，古鎮(zhèn)上孫財主去求助有名的“算得準(zhǔn)”?！八愕脺?zhǔn)”是福財?shù)闹劣H，“算得準(zhǔn)”對孫財主說：“要使家庭財運好起來，須在除夕至正月初四找個家中沒缺角，名字吉祥的人，坐在門口迎財納福?！睂O財主就遵照“算得準(zhǔn)”的指點去做。眼看就將過年，去哪里物色一個活生生“吉祥物”？經(jīng)“算得準(zhǔn)”舉薦，福財走進(jìn)了孫財主的家門。孫財主給福財趕制了一套紅色服裝，并承諾福財全家人除夕到正月初四的三餐。福財?shù)娜蝿?wù)就是這五天早晚臉帶笑意，不許出言不遜，在門口迎賓客，納吉祥。說來巧合，過年后孫財主竟發(fā)了大財。原來，財主有個侄兒在浙江某知府當(dāng)小官，春節(jié)返梓度假，來叔父家小敘，扯到江浙風(fēng)情，孫財主從中得知小侄任職那地區(qū)，人們對豬腳視若敝履，便宜得很。而漳州人卻很看重豬腳，無論給老人祝壽，還是女兒回娘家做客無不要用。財主瞅準(zhǔn)商機(jī)，正月初五就叫兒子和管家赴浙采購，就地熏烤或腌制后運銷漳州各地，孫財主賺了個盆滿缽滿。此后，每年臨近春節(jié)財主都會想到福財。福財嘗到“有福同享”的些微甜頭后，便不顧晚輩與長輩名字不能相疊的古俗，遂將兩個兒子“進(jìn)添”“有添”改名為“進(jìn)福”“有?！薄＿@一來，古鎮(zhèn)上有錢人競相仿效，未聞到年味就紛紛向福財家預(yù)約，父子仨只恨自己沒有分身術(shù)?？墒谴汗?jié)過后，盡管父子如此多“?！?，仍舊窮得有上頓沒下頓，與“?！边b隔千里。直到新中國誕生后，我同學(xué)添福一家才真正添了“?！?，過上安居樂業(yè)的幸福生活。

不同時期的人們有著不同的幸福感，新中國成立以來，從“站起來——富起來——強(qiáng)起來——福起來”發(fā)生驚天巨變，“福文化”也不斷豐富。就連普普通通的柑橘也時來運轉(zhuǎn)，雅稱“福吉”?！案＜眱叭幻袼籽輪T，在我家鄉(xiāng)東山島，演繹一幕幕富有情趣的劇目。舉凡祭祀祖先、拜年賀歲、贈友請客、男婚女嫁、化解矛盾等，“福吉”都被派上用場。正月初九，漳州各地習(xí)慣“拜天公”，有些自家養(yǎng)的豬羊在這天宰殺，敬奉“天公”，事主要讓豬羊的口咬個柑橘，寓意“要福吉”。正月拜年的四式禮品中，“福吉”屢是其中一式。受禮者也習(xí)慣拿出自備的“福吉”回贈賀客，互盡好意。如果主人疏忽，來客會不客氣地說：“這對福吉，我拿回去咯！”有的來客較害羞，便會含蓄說：“這對福吉請留下，祝愿你們新年有福氣，多吉祥！”其實這是委婉地提醒主人：我?guī)怼案＜?，你們別忘記哦。主人一聽，便心領(lǐng)神會回贈“福吉”，并隨機(jī)應(yīng)變說：“謝謝！福氣、吉利轉(zhuǎn)給你！”每年元宵節(jié)，我家鄉(xiāng)寺廟有“祈福吉”（俗稱“祈柑”）年俗。夜幕降臨，鄉(xiāng)親們帶著各自愿望，來到寺廟“祈福吉”許愿。經(jīng)主持人登記數(shù)量，并寫在紅紙公布上墻，然后各人將“福吉”帶回家，翌年此日加倍奉還，以示答謝還愿。？

“福文化”有內(nèi)容有內(nèi)涵。那些出資鋪路造橋等行善的好人是“修?！薄霸旄！?；對天庭飽滿、心寬體胖的人稱之“福相”；對兒孫滿堂，生活美滿的人稱之“有福氣”；無憂無慮，安逸過日子叫“享清?！保蝗胰撕嫌暗恼掌小叭腋！?；看到美好景物稱為“一飽眼?！?；品嘗到美味佳肴，謂之“口福不淺”。舉凡婚事慶典，參與喜事的婦女們的頭發(fā)中都要插一對手工制作的“福祿壽”花。閨女出嫁時，娘家要為出閨女兒準(zhǔn)備一大籃艷目、吉祥的“福祿壽”花，民間有新娘向男方親屬、親戚贈“福祿壽”花的傳統(tǒng)婚俗，雖然每人送兩朵“福祿壽”沒多少錢，其意義不能用錢多錢少來衡量，如果你將該贈花的對象給疏漏，勢必引起不快并受責(zé)怪。在我家鄉(xiāng)人看來，“福祿壽”花包含許多人見人愛的內(nèi)涵，“?！弊譃槭?，意味凡事都得以福為根基，猶如當(dāng)今國家以經(jīng)濟(jì)建設(shè)為中心，老百姓以物質(zhì)生活為保障。有福，方能有書讀，才能有“祿”；有了福，才能有好日子，有好的生活條件，才能夠健康長壽。

我最近回老家，閑暇與鄉(xiāng)親與房親聊起福文化，大家興趣尤濃，一個“?！弊治覀冋┝舜蟀胩烊詻]完沒了，從中讓我感覺福文化溫度不因歲月流失而降低，它依然在家鄉(xiāng)的沃土根深蒂固、開枝散葉。聊談中，不時跳躍出這“?！蹦恰案！?，鄉(xiāng)親們皆大歡喜的熟語有“平安是?！薄坝懈４蠹蚁怼薄坝辛烤陀懈！薄畋豢粗氐哪^于拜天公“祈?！焙托戮勇涑傻摹爸x厝?！泵袼住Ｗ铍y忘是鄉(xiāng)間的祈平安分嘗福肉。我還是小孩時，那時每年農(nóng)歷二月，海島各鄉(xiāng)村都會看日（擇吉日）舉行隆重?zé)狒[的“祈平安”活動，我們西埔村固定在二月二“龍?zhí)ь^”這天祈平安，這天我祖母就起大早，將昨晚搓的象征十二個月的十二碗紅色“福圓”和蒸熟壽面，畢恭畢敬擺放到庭院中的供桌，接著燃香向“天公”祈禱、許愿，然后燒金紙、放鞭炮，家家如此。鞭炮聲此起彼伏，織連成片。吃罷“福圓”和壽面合煮的早餐，祖母就叫我?guī)退嘀窕@，到玄帝公廟進(jìn)香。約摸九點多鐘，寺廟早已香煙繚繞，人聲鼎沸。主持人代表全村致祭后，就開始分福肉了。困難年代，別說三月，就是半年不知肉味都不是怪事。正因此，農(nóng)家人能在這天分到一塊重約二兩蒸熟的福肉和兩個壽桃，兩個熟鴨蛋，有如當(dāng)今買中體彩大獎一樣高興。我們小孩子想的是解饞，并不知福肉和福物有何含意？而在長輩們來看，這天吃的食品仿佛都帶“?！保胰朔謬L福肉、福圓就會沾福氣，走福運。

可以說，諸多與“?！庇嘘P(guān)的詞語和習(xí)俗，寄予著海島人良好祝愿和美好憧憬。我小時候，老屋的屋頂是披瓦的，夏秋時節(jié)，偶有蝙蝠飛入居室，我和妹妹見到后，就趕快找來長長的竹竿去驅(qū)趕。祖母見了，連忙喝?。骸斑@是福臨門，怎么能打殺？”我們一臉茫然，及至年長，方知在中華傳統(tǒng)文化中，因“蝠”“?！蓖?，蝙蝠早就象征“福”。畫有五只蝙蝠的《五福臨門》吉祥圖案經(jīng)?？梢钥吹健Ｖ袊]政發(fā)行的3元郵資郵票，畫面就是五只蝙蝠環(huán)繞的“福”字。我讀高小時，父親就將每年寫春聯(lián)的任務(wù)落在我身上。他特別交代要寫“五福臨門”的橫幅粘貼在門楣，有幾次聽他喃喃自語：“一個家庭具有這五福就算是很完美?！薄拔甯！笔情L壽、富貴、康寧、好德、善終。艱苦年代，家鄉(xiāng)人也依然對“?！弊巫我郧蟆＿^年時，海島人喜歡在門窗、箱柜粘貼一個紅方“春”字，唯獨米缸要粘貼“?！弊?，乃因“春”字在閩南方言中是“剩余”之意。米糧剩余意味人口減少了，此非吉兆！可見這“?！弊诌€有人丁興旺的蘊(yùn)意。我記得我嬸子在世時，村里不管誰家有婚嫁喜事，總會想到她，請她開臉、當(dāng)伴娘、“開剪刀尺”等參與喜事活動，鄉(xiāng)親們說我嬸子是“福人”（好命人），只有她才配得上?！案Ｈ恕钡臈l件就是四世同堂，家庭和睦口碑好，最重要的是家中男丁多，所有家庭成員沒有“缺角”（夭折），沒有離婚，也沒有娶再婚的。我家鄉(xiāng)人俗信，“福人”參與操辦喜事，辦喜事人家也會得到吉祥“福氣”。

“?！弊钟邪俜N寫法，人們對福的理解，對福的期盼也各不相同。年前，在村里老年會遇到年逾九旬的榮福叔，他名字雖然吉祥，但是他從小就泡在苦水中，過著不溫不飽的生活，直到1950年5月12日東山島解放后，才逐步過上好日子。在與榮福叔談“?！睍r，他說：“現(xiàn)在大家都過上幸福生活，都有福氣?！彼汗鉂M面，九十來歲看上去只有七十多歲模樣，“要說福，三天三夜也說不完！”榮福叔年輕時是單車社工人，也就是用自行車載客。改革開放前，東山島縣城有個長途汽車站，班次少得可憐，買一張到漳州的車票都得求爹爹告奶奶，出差縣內(nèi)外的人大都到單車社坐自行車出行。當(dāng)時未開通到汕頭的班車，到汕頭辦事，130多公里路程僅能靠坐自行車?！拜d客到汕頭按公里計算車費，每公里3分錢，全程3.4元，行到鳳山嶺等坡陡路段，乘客還得下車。辛苦可想而知?！睒s福叔說，七十年代前，難得見到轎車，咱們村后“西陳公路”偶有貨車、轎車路過時，大人小孩奔走相告：“看大車，看水龜仔車來喲！”現(xiàn)在，有轎車的家庭很普遍?！斑@‘福字就寫在車上！”

改革開放前，人們認(rèn)為不愁吃穿住用就是福。時下盛世嘉年，人們安享小康生活，有的認(rèn)為長壽是福，有的認(rèn)為健康是福，有的認(rèn)為錢多是福，有的認(rèn)為多子是福，有的認(rèn)為家庭美滿是福。我認(rèn)為，如同天上不會掉餡餅一樣，世上沒有坐享其成的幸福。不管你期盼的是什么福，我們都要執(zhí)著追求、勤奮打拼、努力創(chuàng)造。我們身為福建人，已享有幾分福氣，福建人談?wù)摳Ｎ幕?，我感到親切，感到榮幸！我覺得，宣傳福文化，不僅是傳承，更是創(chuàng)造，更是豐富。行善奉獻(xiàn)也是福，做好事、辦實事、解難事，為群眾謀幸福，就是跟進(jìn)時代步伐，成風(fēng)化俗，就是豐富福文化新內(nèi)涵。但愿家鄉(xiāng)肥沃的“福田”不斷收獲喜人的碩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