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宋詞及文學流變

□ 謝宗玉

一

我為自己的孤陋寡聞感到羞愧。杭州我不是第一次來，只是這回我才知道，臨安竟然還在。在這之前，我一直以為，臨安只是一個歷史名詞。自南宋滅亡后，就跟著煙消云散了。我不知道，湮滅在歷史風煙中的，只是一個花繁葉茂的幻影，而臨安之根，自西晉太康元年以來，一直都在。

歷史課本中的那個臨安府，是南宋時期才有的。先有臨安縣。再之前，叫臨水縣，后因縣東南有臨安山，遂于公元280年，改名為臨安縣。公元1996年，改縣為市。公元2017年，并入杭州市，為臨安區(qū)。現(xiàn)在我要去的新時代“深入生活、扎根人民”的文學實踐點，正是在臨安區(qū)的某個山村。

北宋末年，靖康兵敗，徽欽北擄，趙構作為欽宗趙桓的異母兄弟，在南京即位，改元建炎，成為南宋的第一位皇帝，也就是宋高宗。建炎三年，即公元1129年初春，金兵突襲揚州，趙構倉皇出逃，南渡杭州，升杭州為臨安府，作為“行在所”，即天子巡行所到的地方。公元1132年，趙構深感復國無望，汴京遠矣，只好于半羞半愧中，定都臨安府，守著半壁江山，度過了他安逸的一生，享年80歲，是亂世中唯一的長壽帝王。

臨安，臨時安居之地也。建炎朝廷以臨安作為都城名，可謂煞費苦心。當時杭州下轄八九個縣，臨安縣只是其中一個。將縣名升作都城名。一是為拉攏當?shù)孛裥?。杭州曾是吳越國的大本營，最后一任吳越王錢弘俶雖于公元978年納土歸宋，但從吳越國開創(chuàng)者錢镠王以來，錢氏畢竟在這片土地上盤踞了近百年，影響力還在。用錢氏故鄉(xiāng)臨安作為都城名，跟《百家姓》將錢姓排名第二一樣，都有對吳越錢氏撫勉的意思?，F(xiàn)在強龍過境，雖是半流亡狀態(tài)，也請地頭蛇莫起他念。

另一個顯而易見的原因，就是這個名詞暗含北歸之意，民眾固所愿也。最初南宋人們都覺得定都杭州不過是暫時的，來日終究會還都汴京。

然而，抗金名將岳飛、韓世忠等人，每有直搗黃龍之勢，就被趙構、秦檜之流急急召回。岳飛岳云父子更是以莫須有的罪名，被殺害于風波亭，釀成千古遺恨。

除秦檜外，很少有人懂得宋高宗的心理，若王師北定中原，迎回徽欽二宗，那他趙構又該往何處去？為了一己之私心，全然不顧半壁江山在疼痛。所以臨安一詞，從定都開始，就帶有很強的諷刺意味?？蓱z了中原那些日盼夜望的冤魂野鬼，可惜了江南那些壯懷激烈的碧血丹心。

公元1276年，元蒙鐵蹄踏碎江南，三吳都會飽受兵燹之禍，復歸汴州的夢想，只能永遠留在仁人志士的心中。隨后三年，文天祥血戰(zhàn)被俘，陸秀夫抱著8歲兒皇在崖山蹈海，至此南宋滅亡，神州陸沉，“臨時安居”亦不可得矣！

南宋之后，臨安一詞便成了千百年來華夏兒女們心中的隱痛，后人則哀嘆“崖山之后再無中華”。曾寄托了無數(shù)人美好愿景的臨安，也成了“偏安一隅”的代名詞。

回頭想想，若岳飛等人北定成功，那臨安一詞無疑會被中華兒女視作懸梁刺股、臥薪嘗膽后的“凱旋門”。然而歷史不容假設，因為失敗，同樣意思的一個名詞，被永久地釘在了歷史的恥辱柱上。往小里說，是南宋小朝廷玷污了一個美好的漢詞。往大里說，則是整個民族讓一個無辜的漢詞蒙羞了。雪崩之下，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

二

枕著殘山破水而眠的趙構，塞耳不聽中原百姓的凄厲呼號，掩眼不看南渡之路的斑斑血淚，蒙心不顧萬里江山的水深火熱，他甚至都忘了自己還有五個二到四歲不等的親生女兒，也一同被擄去了。他置帝王、父親、兒子和弟弟的職責于不顧，一生醉心于書法，著有煌煌大典《翰墨志》，亦有墨寶《草書洛神賦》傳世。

在《翰墨志》中，他沾沾自喜寫道：“頃自束發(fā)，即喜攬筆作字，雖屢易典型，而心之所嗜者，固有在矣。凡五十年間，非大利害相妨，未始一日舍筆墨?！庇终f，“余自魏、晉以來以至六朝筆法，無不臨摹，眾體備于筆下，意簡猶存取舍，至若禊帖，測之益深，擬之益嚴，以至成誦?！笨戳诉@些話，想起他身負的血海深仇，真恨不得能一口痰，從時光的遂道里吐進去，噴他一臉。

后人評價，趙構書法博采眾長，融匯貫通，獨創(chuàng)一體，儼然大家。其藝術成就直追書法瘦金體創(chuàng)始人，也就是他的父親宋徽宗。網(wǎng)上則有文章稱，“趙構的勤奮足為今日學子之楷?！薄Ｎ液呛切α?，兩耳不聞山河破，一心只摹百家書，便是宋高宗的真實寫照。如果藝術真的神圣到了可以置天下蒼生于不顧，那么趙氏父子或可成為今日學子之楷模。然而，不能為社稷蒼生服務的藝術，又有何用哉？更何況，政治這門藝術，才是趙氏父子的必修課，書法和繪畫，只應該是他們的業(yè)余愛好。

就好比一個馬上要面臨決定命運大考的中學生，卻沉迷于《王者榮耀》，日以繼夜，沒完沒了地操練，終于成了史上最快最強通關者?，F(xiàn)在，這個通關者要被欽定為青年學子之楷模，這讓無數(shù)焚膏繼晷、刻苦鉆研學問的孩子們情何以堪？

這個比方，還不是十分確切。畢竟真能成為《王者榮耀》最強通關者，一輩子養(yǎng)活自己是不成問題的?？杉幢闳绱?，也別把他當作榜樣，就像我不贊同把打臺球的丁俊暉當作青年楷模一樣。據(jù)說他在中學期間經(jīng)常逃課，跑出去玩球。他的成功畢竟是孤例，無法復制。

趙氏父子，明知大廈將傾，無數(shù)親人臣民都要葬身于這斷壁殘垣中，身上壓著“急尋大木柱長天”的重任，可他們卻偏偏去做“自閉皇宮練書法”之閑事。還莫說，趙氏父子的定力真讓人佩服，身處煎釜，竟還能靜心沉醉于私趣之中。可謂“朝得書道，夕死可矣”。

活了八十歲的宋高宗，在自己五十五歲時，禪位給了自己養(yǎng)子。年富力強的他，擺脫了困危時局和繁瑣政務后，再不必受筆下所言的“大利害相妨”，從此“未始一日舍筆墨”，終于將自己的書法推到一個嶄新臺階。

與他們父子倆遙相呼應的，則是宋朝文人。宋朝文人憑藉宋詞，把漢字意境之美發(fā)揮到了極致。著名詞人張孝祥描寫洞庭的觀感，完全可以移來概括宋詞之美：“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睗h字之美，在宋詞里多一分則嫌多，少一分則嫌少，并且不含一絲塵雜。美得讓人喉澀眼濕，電流肺腑，卻難以言表。

然而，正是要保持這份純粹的美，很多糙詞粗字、瑣事俗務都入不了宋詞的法眼。頭顱、污血、斷肢、哀號、餓殍、白骨……這些在宋朝常見的事物，統(tǒng)統(tǒng)被排斥在清潔宋詞之外。宋詞常用詞則是：香腮、白衣、春水、秋月、新綠、柳綿、寶馬、雕鞍、蘭舟、薄衾、清霜、淚眼、秋千……

這些年，為練普通話，我在車子里放了一疊宋詞碟片，開車在路上，我都會隨聽隨念。聽得久了，念得多了，對少年時奉為心靈至寶的宋詞，竟生了厭倦之心。就那么幾百漢詞，幾十種意象，竟撐起了整個宋朝的主流文學。這樣互相模仿、彼此抄襲的無骨之物，居然把年少的我，感動得熱淚盈眶。以致多年后還在婉約病里兜兜轉轉，大好男兒，竟有宋文人纖靡柔弱之心，半輩子都走不出“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的心靈困境，正是這種自憐自艾的意緒，多少阻隔了我對經(jīng)世致用之道勇猛精進的學習態(tài)勢。

呔！宋詞這樣的審美旨趣，即便藝術造詣深不可測，于我又有何益哉？于國又有何益哉？于宋朝千萬民眾又有何益哉？“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暖風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無形之中，宋詞竟成了一種青樓文學、一種亡國文學。我們不妨設想一下，宋詞若不是以這樣的姿態(tài)出現(xiàn)，若是革命救亡文學占了主流，宋朝會不會這樣慘淡收場呢？

是的，宋詞也有豪放派?？珊婪排烧疾坏剿卧~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完全被遮蔽了?！傲芍性~，只合二八女郎，執(zhí)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蘇學士詞，須關西大漢，銅琵琶，鐵綽板，唱‘大江東去’?！睂Υ嗽u價，據(jù)說蘇軾為之絕倒?？墒牵^遍花紅柳綠地，咿呀吟唱者，盡二八佳人，哪有虬須怒張的關西大漢？

更何況，大多數(shù)豪放派詞人，也是單純?yōu)楹婪哦婪拧ψ衷~一樣有嚴苛的挑選，“刀劍箭馬”即便能入宋詞，也是刀不入肉，劍不飲血，箭不穿身，馬不踏骨。一切都那么光鮮亮麗，像在舞臺表演。要么是言志的奇麗想象，要么是抒懷的華美夢境。豪放之詞，更多的是為彰顯自己的品性風骨。

甚至，還有用豪放的景致和事物，做出了婉約的詞兒。比如《漁家傲·秋思》：“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fā)征夫淚?！贝嗽~對將士的軟化功能，不啻于韓信的“四面楚歌”。而就算是“燕然未勒歸無計”之句，也透著深深的無奈感。典型的厭戰(zhàn)反戰(zhàn)之詞?？扇豪黔h(huán)伺，戰(zhàn)爭免無可免，避無可避，作為軍營主帥的范仲淹，實在不可為了文章意境之凄美，而讓戍疆士卒產(chǎn)生厭戰(zhàn)之悲觀情緒啊。

能與“社會水深火熱、百姓流離失所”境況相匹配的宋詞，只有一首，便是岳飛的《滿江紅》。“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飲毛茹血，雖審美不佳，可這才是抗戰(zhàn)文學的標配。悲催的宋朝從建國以來，就被遼、西夏、金、蒙先后蠶食鯨吞三百余年，江山一殘再殘，民生一衰再衰，這時只有喊打喊殺、武裝到牙齒的革命文學，才配得上這段血淚史，才可能挽回一頹再頹的危局?？上У氖牵纬娜送w氏父子一樣，沉醉在風清月白的藝術夢中不愿醒來。偎紅依綠的柳永更是以一曲《望海潮》引得金主完顏亮要“提兵百萬西湖側，立馬吳山第一峰”，去一睹“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之美景。

柳永若泉下有知，會作何感想？是該羞憤而吼，還是該仰天而笑？想必柳永同趙構一樣，會是后種心態(tài)吧？一詞差點亡城啊，文字的魅力，被自己發(fā)揮到了極致，足以讓柳氏后人夸耀千秋萬代。

只不知柳永有沒想過，當金蒙揮刀南侵時，會不會將其子孫族人的頭顱全部收割去？正如宋高宗有沒想過，自己寫了那么多自以為可流傳久遠的墨寶，國破之后，會不會付之一炬，不留一字？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一個民族文藝的得失成敗，得看它能為民族的發(fā)展、文明的進程、民眾的活力提供多少精神動能啊，而不是像龔自珍《病梅館記》里批判的那樣，純粹為審美而審美，最后將藝術變成靡淫心靈的精神鴉片。

宋明之悲劇，華夏之殷鑒。等到上世紀初葉，中華民族又一次面臨亡國滅種之危局，陳獨秀、胡適、李大釗、魯迅，以及一大批左翼文人，再不肯在至暗時刻讓文學缺席于社會主流。他們選擇聽從時代的號角將令，將文學變?yōu)樨笆淄稑?，變作警世恒言和喻世明言，殺向敵人，喚警民眾，在浩浩蕩蕩的時代大潮中，為民族的解放事業(yè)奉獻文學不可或缺的藝術偉力。

三

讓中華民族含羞的“臨安”，終于借新中國成立、改革開放和科技騰飛，洗刷掉了身上的羞恥印痕。“臨安”不再是臨時安居之地，而成了人們真正“臨水臨山安居”的樂土。非但臨安是這樣，整個杭州，包括汴京在內的大江南北都是這樣的。

四海九州，內無憂患，外無侵凌，都成了人們安居樂業(yè)之地。昔日南宋人由“臨安”之名而興匡扶天下之志，共產(chǎn)黨人在幾百年后，幫他們實現(xiàn)了。今日之臨安，說是中華民族精神意義上的衣錦還鄉(xiāng)之地，也不為過。

現(xiàn)在，我以文學人的身份，來到浙江，看遍了杭州的高端和大氣，也領略了臨安的低調與輕奢。湖光山色與現(xiàn)代化文明融合在一起，就像一幅色彩斑斕的畫卷，淡妝濃抹總相宜。若是柳七重生，定會發(fā)現(xiàn)，如果文明沒有止境，那么繁華也是沒有止境的。一茬一茬的人，可以如急流飛瀑般地老去消失，而古老的文明，在科技的助推下，將永遠散發(fā)著青春的朝氣和活力。“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竟算不上“豪奢”一詞的標配，現(xiàn)在的豪奢，是八百年前的宋朝人想象不出的。

這個時候，中國作協(xié)選擇這個地方作為中國新時代“深入生活、扎根人民”的第一個文學實踐點。我覺得其中的意味，令人深思。

那么，這個時候是指什么時候？

當然是指純文學日漸式微、與大眾漸行漸遠、越來越跟不上時代潮流的時候。

而這個地方——臨安，則可以看作是“詞殤”之地。把第一個“深入生活、扎根人民”的文學實踐點，設在此地，意味深長，發(fā)人深省。

我們知道，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文學之所以會發(fā)生流變，是因為文學在不斷向民間下沉，是因為舊的文學形式日益跟不上時代的步伐，越來越滿足不了民眾的需求。新的文學形式會比舊的文學形式更接近民間，因此也擁有更多讀者，更為民眾喜聞樂見。即便是在“蠻蒙原本不讀書”的元朝，以演唱形式流傳的元曲劇，其受眾面也比只在達官、文人和貴商中流行的宋詞要寬廣得多。

美到極致的宋詞，非但宋朝的老百姓欣賞不了，就是放在現(xiàn)在的中學課本里，大多數(shù)學子也只是為了應付考試，囫圇吞棗地背誦，并不能充分體會其中意境。我家就有理工兒郎一枚，凡課本里要求背誦的詞文，他都背得出來，但若跟他探討宋詞的美學、漢字的風流，那就是對牛彈琴了。他的背誦，不過是牛嚼牡丹罷了。

現(xiàn)在我不妨粗粗梳理一下這種文學流變的軌跡。

唐詩是敗給了風氣。群狼環(huán)伺的宋朝，居然一開始就有躺平“競豪奢”的風尚。也許是天下紛擾久了，全民厭戰(zhàn)。也許是因為突然黃袍加身，江山得來太容易，然后相信“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上層有了享樂之心，以享樂為目標的商業(yè)便異軍突起，興旺發(fā)達，一種比唐詩更通俗、更純凈、更能讓人賣弄煽情的新文體，便有了滋生的溫床。

宋詞則敗給了刀兵。再繁華的商業(yè)，再錦繡的江山，再絕美的宋詞，如果沒有脊梁般的骨頭拱衛(wèi)，沒有鋼筋般的拳頭守護，也不過是夜空中絢爛的煙花而已，說沒有，也就沒有了。

元曲應該是敗給了資本。龐然大物般的元朝，文藝卻呈現(xiàn)蕭山瘦水之姿，當明朝資本擴張、技術革命后，造紙和印刷術都得到極大提高，洛陽永遠不會紙貴了，幾個銅板就可以購得一沓紙來寫寫，購得一冊書來翻翻。片言只字，再不能滿足人們群眾的閱讀需求了。章回體小說這時閃亮登場。從此歷史上終于有文人，不再需要投靠皇上、權貴、豪門、旺商、艷妓、劇班，單憑手中一支筆，直接賣文謀生了。書商就在馮夢龍們的家門口等著，寫幾章就印一冊，賣出去多少，就分多少紅利（版稅）。

明清小說則是敗給了西方思潮與東方革命。當亡國滅種之危局再次來臨，幾乎所有仁人志士都不再相信中國社會傳統(tǒng)的構架、制度、思想與文化。他們引進西方思想，掀起東方革命。所以，嚴格說來，白話文的興起，算不上文體上的求新，而是思想上的變革。明清白話文小說，在語言文體上，與五四后的小說并無多大差別，而其主旨、核心、題材、結構、情節(jié)及寫作手法，則完全不同了。被打上人文主義烙印的新文學，與民主主義革命的時代精神，是相契相融的。將個人從封建禮教的桎梏下解放出來，灌輸他們平等、自由、博愛的理念，喚醒他們的欲望和熱情，讓他們去追求個人的幸福，實現(xiàn)個人價值最大化的同時，也實現(xiàn)社會價值最大化。正是民眾有了追求尊嚴和自由之心，中國社會也就擁有了翻天覆地的可能性。

新世紀以來的純文學則是敗給了科技。

如果網(wǎng)絡不出現(xiàn)，我們似乎已經(jīng)相信，中國民眾的閱讀興趣已被世界同化，跟西方再沒有任何區(qū)別了。然而，等網(wǎng)絡章回體小說興起后，我們這才發(fā)現(xiàn)，被西方文藝思潮浸淫了這么多年的中國老百姓，其實仍有屬于自己的強大閱讀趣味和閱讀習慣。而這種趣味習慣則根植于東方傳統(tǒng)文化。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西方文學以及“仿西文學”之所以在內陸大行其道，是自上而下的風潮所致：政策學西，權威尊西，作家仿西，青年向西。因為沒有選擇，或者說，選擇權不在自己手中，中國民眾不得不看西方文學或仿西文學。

網(wǎng)絡文學經(jīng)過二十年來的不斷探索，實現(xiàn)了真正意義上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民眾逛網(wǎng)站，瀏覽自媒體，仿佛進了一個琳瑯滿目的購物超市。樣品多了，也就可以真正遵循自己的內心去選擇。這時誰有市場，誰有發(fā)展?jié)摿?，一目了然，大?shù)據(jù)是騙不了人的。

由紙質到網(wǎng)絡，就好比由竹簡到紙張，對社會，對民眾來說，都是一個無需猶豫的選擇。網(wǎng)絡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了要將整個人類文明都包羅進去的態(tài)勢，這個時候談“深入生活、扎根人民”，最緊要的一步，就是緊跟時代步伐，給文學松綁，把小池塘里的魚蝦，全部匯入網(wǎng)絡的汪洋大海中來，以期它們能成巨鯨、化飛龍，這才是“深入生活、扎根人民”的前提。

換句話說，黃河都改道了，黃河治理監(jiān)察指揮所，就得移步到新道上來，如果還在舊道，對著干涸河床里的黃沙，研究未來洪水可能的泛濫，那就犯了教條主義和經(jīng)驗主義的錯誤，跟古代那個刻舟求劍的人，沒有半點區(qū)別。

網(wǎng)游八荒，絡通千載。網(wǎng)絡以它前沿、快捷、兼容、共享、方便的特質，未來將成為所有文明的集中地，文學更不會例外。網(wǎng)絡是一個能讓人快速試錯糾錯的地方，作家與讀者可以直接互動。讀者的喜好，作家能第一時間得知。讀者甚至可以直接參與到作家的創(chuàng)作中來。

在網(wǎng)絡，作家能迅速了解民眾與時俱進的哀樂和愿望，懂得終身學習才是靈魂跟上腳步的奧秘，知曉科技是進入日新月異社會的鑰匙，明白文明要向前發(fā)展，向歷史找經(jīng)驗的可能性越來越小，向未來找預案的可能性則越來越大。通曉這個時代心靈的惶然、夢境的驚悚、思緒的茫然，絕大多數(shù)來自于對未來科技發(fā)展和社會結構變革的預估不足。

知道了這些，作家們也就能找到與民眾共鳴共振的題材。他們賡續(xù)東方“文以載道”的傳統(tǒng)，不再以深度挖掘人性為創(chuàng)作的核心目標，而是以及時聚焦社會為創(chuàng)作的內在動能?！敖?jīng)世致用”的奮斗歷程越來越成為時下成功作家的創(chuàng)作主題，這不但契合中國當前快馬加鞭的建設理念，也符合民眾勤勞致富的世俗需求。很顯然，我們已擁有了一大群能講好中國故事的新文藝群體。

這個時候，中國作協(xié)又把臨安作為中國文學“深入生活、扎根人民”的第一個實踐點，可謂匠心獨具，意義深遠。我真心希望，新世紀文學能夠借助科技的翅膀，與日新月異的中國社會一起騰飛，共同輝煌。

很顯然，發(fā)展的科技在不停改變社會的結構，新領域、新群體、新生活層出不窮，緊跟著，新體驗、新情感、新矛盾、新觀念、新倫理、新道德隨之誕生。所以，作家重點要深入的，是由科技文明所帶來的新生活。把這類生活的社會態(tài)勢和運行奧秘，以及其中的甜酸苦辣和愛恨情仇，深刻而藝術地再現(xiàn)出來，最能起到和諧社會、撫慰人心的作用，這才稱得上是與時代同頻共振的好作品。

同樣，我們要扎根的人民，主流也應該是時代的弄潮兒。當我們真正走近他們，就會發(fā)現(xiàn)，他們的哀樂與愁喜，已與現(xiàn)代科技文明牽連甚廣、攪和日深。是啊！臨安的變化，杭州的變化，中國的變化，這一切都不是憑空而來的，也不是魔術和幻景。所有這一切，都是有據(jù)可查、有跡可循的。所有這一切，都浸透了人們群眾力爭上游的血汗和大浪淘沙的痛楚，以及浮沉難料的哀愁。

新世紀文學，絕不能像宋詞缺席民族的深重苦難一樣，而缺席民族的悄然崛起。絕不能像宋詞缺席社會的水深火熱一樣，而缺席時代的熱火朝天。

懂得了這些，這次“國之大者·生態(tài)臨安”的文學活動，我不想寫一篇湖光山色掠影的旅游散文去交卷。而是想借此時機，借此地名，反思漢語及中國文學在歷史中所出現(xiàn)的偏差，剖析新文學群體興起的必然性，探討正在十字路口徘徊的中國文學的未來之態(tài)。

我很期待，從臨安出發(fā)，中國文學能回歸中華傳統(tǒng)文化，快馬加鞭，趕上時代的變化節(jié)奏，接軌人民群眾的審美趣味，真正講好屬于中國的故事。如蝴蝶掙脫蛹繭，從此一個令人心馳神迷的文學新形象，將翩躚于這個無與倫比的新時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