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思巖
晴兒一生下來就不會說話。
七歲那年元宵節(jié),奶奶牽著她去了縣城最大的醫(yī)院。晴兒只記得那晚他們回來的時候,一向節(jié)儉的奶奶,居然給她買了小兔子花燈。
她一手牽著奶奶緩緩地走,一手搖著小花燈,她搖啊搖,慢慢地,整個縣城亮晶晶的花燈,在她的世界搖晃,她睡著了。
第二天清晨,她在迷迷糊糊中被奶奶喊醒:“丫頭,該練琴咯!”
她最早是向鄰居李家阿姨學的琵琶。聽奶奶說,李家阿姨以前是村里出名的美人,能彈能唱,后來去了縣城話劇隊,演的還是女主角,可風光了。再后來,也不知怎的,她突然就回村了,性格也變得很怪,不愛和人說話。
奶奶一開始想請李家阿姨教晴兒彈琴,說了半天,李家阿姨堅決不愿意。
奶奶說:“我家丫頭是個啞巴,要是再沒個技藝,她可怎么活啊?”
李家阿姨還是沒吭聲。
奶奶嘆了口氣,緩緩走了。
第二天,敲門聲打破了這個無人問津的家。奶奶打開門,是李家阿姨來了。
她對奶奶說:“小姑娘還小,她身子又不便走那么遠的路,以后還是我來你家里吧?!?/p>
晴兒就這樣學起了琵琶。
李家阿姨好幾次夸她有天賦,是彈琵琶的好苗子。于是奶奶把心思就寄托在晴兒的琵琶上,對她充滿期待。
然而,晴兒畢竟是個孩子,才睡醒的她,慢悠悠拿起琵琶,一臉不情愿地彈起來。一首最簡單的曲子,她甚至故意彈錯了五個音。
就在她為自己的反抗沾沾自喜時,奶奶手里拿著個小小的包裹,說:“丫頭,你還想不想能說出話?”
晴兒猛地點頭,從小到大,她生活在這熙熙攘攘的人間,自己卻說不出一句話。她當然想說話,甚至比想買小兔子燈還要想。
奶奶看她睜大眼睛,便一臉認真,繼續(xù)說道:“奶奶這個偏方能讓你說話,但你要彈熟一百首曲子,才管用?!?/p>
說完,奶奶揚了揚手里的小包裹。
晴兒瞪著大大的眼睛和奶奶做了個鬼臉。這回奶奶沒有像往常一樣哈哈大笑,而是嚴肅看著她。
晴兒半信半疑,她望著奶奶手上小包裹里裝的偏方,又看著奶奶認真把它鎖進柜子。
這下她信了,奶奶說得肯定是真的,一定是真的。想到這里,她眼淚不知不覺流了下來。
她太想和其他孩子一樣,能夠開口說話。
從那天后,晴兒就一直拼了命地練琴。
當玩伴的身影,一次次從窗外閃過,晴兒沒有再羨慕,只是埋頭練琴,漸漸地,琴聲蓋過其他人的喧鬧聲。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晴兒在李家阿姨的指導下,不停地學新曲子。
那些曾經被琴弦磨破手指淌下的血,那些頑固的老繭,都成了腳底下的河流、綿延不斷的山脈,她用琵琶聲,筑構起了屬于自己的語言世界。
今天是晴兒十七歲的生日,也是離一百首這個遙遠的數(shù)字只差最后一首的日子。
但是,她現(xiàn)在有更要緊的事,就是求李家阿姨,能幫她去參加三天后縣城元宵節(jié)的演出。
于是晴兒寫了張紙條,給李家阿姨:“我想在舞臺上好好彈一曲琵琶,施展才華?!?/p>
“難道非要去縣城嗎?在村里舞臺就不能施展才華,好好彈一曲琵琶?”李家阿姨問道。
晴兒快速寫下:“我想讓更多人認識我,去更大的舞臺當主角。”
李家阿姨第一次那么認真地端詳著晴兒,她驀地發(fā)現(xiàn)面前的晴兒不再是那個稚嫩的小丫頭了。亭亭玉立,一彎柳葉眉,水靈的眼睛給她平添一抹淡淡的憂傷。這憂傷與她生命的坎坷交相輝映,恰如其分地展示這個美人的獨特風情。
李家阿姨托之前縣城劇團的朋友,給晴兒插了一個節(jié)目,《春江花月夜》的琵琶獨奏。
曲子是晴兒自己挑的。
元宵節(jié)那晚,晴兒一襲紅裙,緩緩彈起。曲畢,她聽見臺下經久不息的掌聲,她想起了那個奶奶給她在滿是人群的街上買的花燈。
人潮洶涌散盡。
晴兒拖延了好久,才在后臺卸妝,她多想把今天的美,多保留一會兒。
這時,她看到了一個英俊的青年四處張望。
他說他叫梁文,在省城讀大學,是放假回家過節(jié)的。
他說晴兒的琵琶是他見過彈得最好的。
他還說她的名字很好聽。晴花處處因風起,御柳條條向日聞。
演出散場,她和李家阿姨打了招呼,接受了他的邀請,和他一起去看滿街的煙花。梁文和晴兒說了很多話。最后離別時,晴兒遞給他一張字條,上面寫著:請一定再等等我。
他點了點頭,眼神里是少年意氣的堅定。
好一個春江花月夜。
當天夜里回到家,奶奶已經睡著了。
晴兒想了很久,決定偷偷打開奶奶的柜子,即便她還差最后一首沒學會。多一首少一首應該都沒問題的,她想。
柜子里,她心心念念的偏方就靜靜躺在那里。她抑制住激動,虔誠地將其打開。
發(fā)音器官完全毀損。
這幾個字如晴天霹靂。原來,這不是偏方,是醫(yī)院的診療單。一紙判詞,判了晴兒的“死刑”。
原來,奶奶說她能說話是假的,不過是希望她能好好學琵琶。原來,她和梁文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再沒有可能了。
奶奶是騙子,晴兒恨她。一個啞巴要這么努力又有什么用呢?
既然都這樣了,還不如混吃等死過完這倒霉的一生,讀書、認字、寫字、彈琵琶有什么意義呢?這是健全的人應該做的事,一個啞巴配嗎?
她想著想著,眼淚不停順著臉頰流淌,她放聲大哭。想拼了命吶喊,以此來發(fā)泄自己的不甘,可是她連這個權利也沒有。她不愿相信自己是晴兒,現(xiàn)在,她把自己稱作“啞巴”,一個會彈琵琶的啞巴,多諷刺?。〈蠹覒摫澈蠖际沁@樣稱呼她的吧?他們的掌聲也是對身殘志堅的啞巴的一種表彰和憐憫吧?
晴兒把自己關在房間,抽泣了一會兒。她突然意識到,奶奶的身體越來越不好了,她的步伐越來越蹣跚,咳嗽越來越劇烈,每天屋里都彌漫著中藥味兒。不過現(xiàn)在的她已經無心關照,或者說,因為還在怨恨奶奶給她帶來的痛苦,對奶奶的病她視而不見。
第二天,晴兒發(fā)現(xiàn)奶奶咳出大量的血,她想撥打電話讓救護車來,可是她說不出話,無法告知醫(yī)院他們的準確住址。她著急地跑出門口,想讓鄰里鄉(xiāng)親來幫幫她奶奶,可那天恰逢趕集,鄉(xiāng)親們都不在家。她已經近乎瘋狂,顫抖著回到奶奶跟前,她有千言萬語想對奶奶說。她想告訴奶奶自己錯了,她不該這樣,她想和奶奶說自己非常愛她,但她發(fā)出不了聲音,只能不停搖頭點頭,握住奶奶的手,任憑眼淚肆意流淌。
奶奶似乎也有千言萬語想對晴兒說,但是已經說不了。
奶奶太累了,最后,她用盡所有的力氣摸了摸孫女的臉,便笑著離去了,她沒有遺憾了。
三年之后。晴兒練熟了最后一首曲子,《霓裳羽衣曲》。
奶奶的墳前已經長出新草,她仍一襲紅裙,這次,她彈給奶奶聽。
輕攏慢捻抹復挑。
她慢慢撥動琴弦,憶起幼時奶奶給她買的花燈。
大弦嘈嘈如急雨。
她漸入佳境,想起曾經用手指建構出的輕盈世界。
小弦切切如私語。
這是她最懷疑自己的時候,敏感,自卑,臆想旁人私語。
嘈嘈切切錯雜彈。
那段由于自己心智混亂而對奶奶冷漠的時光,她不愿想起。
大珠小珠落玉盤。
她用盡平生所學彈奏出了最滿意的一次琵琶,只可惜,曲終人散。
真的散了嗎?
她在完成最后一個音的瞬間,突然意識到奶奶的偏方是真的,她雖然不會說話,但她可以用琵琶去說話,去表達自己的喜怒哀樂、愛恨情仇。
她像是得到真諦一樣,開始用琴聲說話了。她不停撥動琴弦,如同震動的聲帶不止。
她一字一句說:“奶奶,謝謝你的偏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