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牧 劉艷粉
在《荊棘與珍珠》這部長達80 萬言的小說中,胡梅仙塑造了一個屬于新時代但又沾染了濃重的傳統(tǒng)氣息的知識女性——明珠月,講述她在矛盾重重的人際關系和錯綜復雜的社會體系中的心酸經(jīng)歷。少年時期因為勤學和懂事而在鄉(xiāng)村社會中廣受夸贊的明珠月,先是衛(wèi)校畢業(yè)在醫(yī)院做了幾年護士,爾后又憑借自身努力攻讀歷史專業(yè)的碩博學位,但后來費了很大勁才在高校謀得一份工作,卻又在職稱評審中受到不公正對待。除此之外,明珠月的感情生活也十分不如意。被她視若珍寶的男人似乎一個個全沒有擔當,他們在本該前進的時候一律選擇了退縮。然而她的不幸卻不僅在于男人的薄情寡義,也在于成長中心理障礙造成的觀念錯位和人格異常。無論是在情愛世界里被糟踐,還是在職場世界里受排擠,都可以溯源于她年少時期就已潛藏的心理癥候。這也正是為什么她為了獲得前行勇氣,一度寄望于重返童年時的鄉(xiāng)村找尋失落的尊嚴。但這顯然是一個心理錯位的選擇,所以她終于還是落荒而逃,再次回到狹小陰暗的“私人領域”,將所有苦難都轉(zhuǎn)化為內(nèi)部的心理活動,通過眾多夢境進行自我省查,嘗試被動地接受周圍世界,并幻想憑一腔善意和宗教般的虔誠,以自己的創(chuàng)痛為愛與美的向往提供心靈啟迪。
盡管這篇小說從敘事上來講乏善可陳,但這其中所揭示的女性心理卻有著很多耐人尋味的地方。有關女性心理,盡管已有諸多心理學家做過專門研究,但在這些研究中卻不自覺地暴露了長期居于主導地位的“邏各斯中心主義”。以弗洛伊德為例,他所開創(chuàng)的精神分析可謂是具有劃時代的意義,但不少人認為他的一些觀點也有不足甚至充滿性別偏見。他總是喜歡從男性角度開掘女性心理,比如在闡釋兒童對父母的感情時,男孩和女孩被放在對立位置。男孩有迷戀母親的“俄狄浦斯情結(jié)”,那女孩就相應表現(xiàn)為戀父的“厄勒克特拉情結(jié)”,這中間,女性心理研究無疑成了男性心理分析的附屬品和延伸物,大大削弱了女性個體的社會價值。所以伴隨著女性主義的崛起,弗洛伊德精神分析中隱含的邏各斯中心主義前提,就受到了諸多挑戰(zhàn),而海倫妮·多伊奇就是其中的一個代表。盡管海倫妮·多伊奇師從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方面有著不俗的成就,但她并沒有沿著弗洛伊德的女性心理觀點繼續(xù)深入,而是根據(jù)自己的母性經(jīng)驗和臨場經(jīng)驗,提出以女性為中心的精神分析學說。[1]本文借助海倫妮·多伊奇關于女性心理發(fā)展階段的理論,將《荊棘與珍珠》中的女性心理作為一種征兆,通過分析文中充滿創(chuàng)痛或者欲望的夢幻書寫,探討明珠月人格形成的過程及其諸多的心理錯位,從而在更普遍的意義上對現(xiàn)代都市中農(nóng)裔知識女性的現(xiàn)實困境及可能的出路提供有益的鏡鑒。
我們通常認為,夢由心生,而這一點也在《荊棘與珍珠》中得到證明。稍稍理清明珠月這位現(xiàn)代知識女性一生的心路歷程,就不難發(fā)現(xiàn)她那一個個支離破碎的夢境,與她現(xiàn)實生活中的種種困惑與掙扎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所以對她的解讀很大程度上就是一個解夢的過程。鑒于這篇小說在回環(huán)往復的夢境式的敘述中涉及明珠月的不同人生階段,海倫妮·多伊奇有關女性心理發(fā)展階段的分析在這里可以得到一個大致驗證。在多伊奇看來,處于青春前期的女孩迫切地渴望通過自身努力取得一些成績,甚至為此不惜用具有攻擊性的行為贏得存在感。小說中,幼年時的明珠月很能吃苦,“五六歲時到退水后的沙洲撿柴,能撿一根回家,家里的柴角落里就多了一根。用那種很尖的鏟子鏟田地里的紅花菜等豬草,珠月的速度特別快,一會兒就挑了一籃子”。[2]18她并非不知道累,只是她太渴望聽到“隔壁的元奶奶在她家門外面說:‘怎么那么懂事啊,下自習回來還做事,又沒人要你做?!盵2]18的夸獎。齊澤克指出:“欲望的初始提問并不直接是‘我要什么?’而是‘他人向我索取什么?他人從我這里看到了什么?我在怎樣應付他人?’”[3]10珠月善于將他者的意旨轉(zhuǎn)化為內(nèi)在的心理動力,當?shù)弥車肃嵵氐啬曌约簳r,她愿意先成為一個神圣的受難者,從接踵而至的苦難里淘洗出使自身價值得到承認的快樂。進入青春早期后,明珠月體驗到自信和軟弱這兩種互相矛盾的感情。她喜歡說“我覺得”“我以為”,仿佛已經(jīng)實現(xiàn)精神上的高度自由,掌握了至高的話語權(quán)利。但事實上她十分怯弱,一旦受了委屈就禁不住流眼淚,要睡到像溫暖的窩巢的搖籃里,在盡情地晃動中尋找來自外界的安慰。
這種童稚的心態(tài)還沒能擺脫,明珠月又由青春氣息催生出強烈的自戀情結(jié)。多伊奇認為“自戀是指那些指向女孩自我的情感力量”[4]94,她們往往喜歡高度評價自己看重的一切,愿意為懵懵懂懂的愛情與友情犧牲自己。在明珠月以自我為中心的敘述中,愛慕她的男人很多,有文質(zhì)彬彬的醫(yī)生、忠厚善良的男孩、才華非凡的校友等,但她通通看不上,卻唯獨對只有幾面之緣的因頡付出真心。像這樣的敘事,很大程度上就是自戀的反映。在她后來的人生故事中,因頡并沒有對她的愛表現(xiàn)出強烈的回報,甚至她對他的愛帶有強烈的白日夢的痕跡。這實在是一種創(chuàng)傷體驗。而為了給自己挽回一點面子,她便在敘述中給愛情找來一些男人作為分母,以證明自己并非沒有人愛,而只是她對于愛有一種苛刻的要求。很長一段時間里,明珠月一再表明,她所向往的是純潔的精神之戀,似乎在她這里,可以看到張潔的《愛是不能忘記的》中那位知識女性鐘雨的回響。這代表了一種知識分子化的女性氣質(zhì)。無性之愛被明珠月當作一種精神信仰扎根在回憶深處,幻想自己不求回應的愛能夠讓所愛之人感到幸福和滿足,但其實,這里面所遮掩的不過是因頡在她跟前屢次表現(xiàn)出來的生命力的匱乏罷了。
從這里,不難發(fā)現(xiàn),明珠月為了防御現(xiàn)實與幻想之間的錯位可能對自我造成的危險,選擇用編造謊言的方式努力營構(gòu)一種被愛的幻象。在時空錯雜的敘述中,沒有特別清楚地介紹明珠月與因頡的相愛經(jīng)過,但卻清楚地交代了因頡其實早已明確拒絕了她。這中間究竟有著怎樣的因由,明珠月并沒交代清楚,但讀者還是隱約發(fā)現(xiàn),他其實是有些刻意躲避這個固執(zhí)的女人的。當然,明珠月并不能接受這一事實。她為因頡的冷漠編造了種種理由:工作太忙、身體不好且妻子管得太嚴,似乎這些都使她只能獨自害相思,但實際上,如果真心有愛,所有這些障礙都將不是障礙。到后來她似乎也意識到,“因頡面對一個如此深愛他的女人,有時卻讓珠月感到有一種被拒之千里的力量”。[2]33但“這種力量珠月堅信因頡不是故意造的”,然而對于這樣的疑惑,她是沒有辦法找到解答的,于是她將這現(xiàn)實里的寂寞與失意轉(zhuǎn)移到網(wǎng)絡空間里。這一方面給她的這種毫無新意的愛戀賦予一種新的時代氣息,另一方面,網(wǎng)絡的虛擬性也正好應和了這段愛戀的空幻性質(zhì)。不僅如此,她還沉醉于種種夢境之中,為長期壓抑的情感與欲望尋找發(fā)泄途徑,但即使是在自我編織的夢境中,因頡也不能給她帶來身心的滿足,而只能“那樣木木地摟著珠月,渾身就像生了銹一樣”。[2]34
像這么含混不清而又自相矛盾的夢境,除了暗示因頡生理上的無能之外,也暴露了明珠月欲念難以滿足的苦惱。實際上,從明珠月的自述中,我們發(fā)現(xiàn)夫妻生活的匱乏是她人生的常態(tài)。從相識到結(jié)婚生子,余清與她在相處中有諸多的不和諧,但余清每次回家住上幾天,她總是異常滿足,也多次夢到兩人同床而眠的場景。但奇怪的是,其他幾個與她在情感上有過瓜葛的男性,卻大多在這方面乏善可陳,總讓她不大滿意。比如在明珠月讀研究生期間,她實際上已與余清瀕臨離婚邊緣,并因為余清在外面另有兩個女人而身心都缺乏慰藉。這時候大三男生蘇獨的搭訕以及表白,對她來講,實在是一個填補空白的最佳時機。然而她卻有意擺出一副施救者的姿態(tài),將蘇獨看作孱弱孤獨和需要呵護的“黑夜里的孩子”,因此“她有些同情蘇獨了”,但這虛假的同情卻遮掩不了她內(nèi)心不可抑制的欲念,想念他、夢見他,飛蛾撲火似的答應與他約會。可是,明珠月最終又條件反射般阻止蘇獨試圖侵犯的手,同時眼里泛著淚光,蘇獨畢竟不是能滿足她生理欲求的余清,也不是能給她心理慰藉的因頡。
然而這種姿態(tài)及其由此而來的幻覺,正暴露了明珠月的自我欺騙。在這自我欺騙中,明珠月一方面將自己想象為一個圣潔的仙女,只向往精神之戀;但另一方面,她卻又剝除一切偽裝,正視乃至放縱自己的情欲,并在荒誕不經(jīng)的夢境中營構(gòu)了諸多匪夷所思的接觸情景。這種分裂的自我想象就分別表現(xiàn)在她與因頡和曠詩的愛戀糾葛中。因頡對明珠月并沒有多大的興趣,但明珠月卻一直不愿意承認這個現(xiàn)實,所以就一再在夢境中設想他們之間的見面場景,而每一次相見都充滿了各種不愉快,比如因頡冷落、拒絕、厭倦以及莫名其妙發(fā)火等。但幾乎每次都是她主動替他辯護,而不是他有意找借口做搪塞,反而更進一步讓人懷疑,他們之間的情愛不過是明珠月空造的幻影。所以,盡管一次次期待落空,她卻總能為他的無能給出自以為合理的猜測,并因此對他的各種行為不是惱怒,而是充滿無限的憐惜和同情。
從這里,我們不難看到,在明珠月的幻想中還有一種母性光輝下的慈悲。她處處維護因頡,不斷地強調(diào)自己對他做出的犧牲,設想他可能為自己所遭遇的委屈,并暗自希望能代替他承擔一切的痛苦,這很大程度上就是多伊奇所謂女性心理發(fā)展的第四個階段———“母親期”的心理。母性原本是為了基因傳遞需要,而明珠月卻將之錯誤地付諸戀愛的對象,這樣一來她平白地給自己增加了心理重負,充當了一個本不該充當?shù)谋Wo者角色。盡管多伊奇也曾指出女性并非必須通過生育來獲得母性,慈母心能夠通過指向間接目標以滿足母性需要,但這種母性需要應當被視為一種心理病態(tài)。實際上,在母性幻覺中,明珠月常常將因頡、余清、蘇獨與曠詩當作孩子看待,在與他們相處時表現(xiàn)出強烈的激情與溫柔。因頡的愛答不理、余清的狠心拋棄、蘇獨的始亂終棄和曠詩的處處加害,似乎都沒能挫敗明珠月的慈母心,她一直努力扮演好“母親”的角色,一心要為“孩子”犧牲所有而不要求獲取回報。比如對因頡,明珠月“時不時就會給他發(fā)一個想念的短信,甚至幾次鼓起勇氣給他打電話,一般都沒人接,有兩次還是別人接的”。[2]30但明珠月一直像慈祥的老母親一般對待因頡這“任性的孩子”,她的愛帶有管控、寵溺、諒解和牽掛的性質(zhì),認為分離只是一時的,最后“母子”一定會團聚,所以她苦苦等著因頡的歸來,包括想為他生孩子也是慈母心無處安放時產(chǎn)生的焦慮所致。
縱觀整部小說,無論是從女主人公心理狀態(tài)上還是從小說的結(jié)構(gòu)形式上看,多伊奇所謂的女性心理發(fā)展的四個階段,在明珠月的情感結(jié)構(gòu)中都不明晰,往往在某一個階段同時具有多個階段的心理特征,在總體上呈現(xiàn)為一種混沌的狀態(tài)。然而就在這種混沌中,母性意識卻充斥在明珠月回憶性的敘述中,似乎唯有母性之光的絢爛,才能讓她在失敗的現(xiàn)實中尋找到一種想象的滿足。比如在童年時期,明珠月就知道了家里的經(jīng)濟壓力,她一直學著成年人的樣子做事顧家,這過早的成熟原本導致她不能充分感受童年的快樂,但在敘述中卻一再強調(diào)她在這個過程中所體驗到的快樂。很大程度上,正是這快樂的幻覺才讓她無法走出作為母親的想象。所以,度過青春期后,她的心理沒能順利地從自戀階段發(fā)展到客體關系階段,情感和本能驅(qū)力沒有得到統(tǒng)一,使她沒能完全從孩童世界走出來,常常幼稚地處理成人世界的人情世故及婚姻、工作、社交等方面的失敗,她滯留在兩個世界的混沌當中,不能使過去和未來達成和諧。此外,小說作者胡梅仙把她設置成一個單親母親的角色,并讓她在空虛寂寞而又茫然無助的欲海沉浮中,將對于女兒的撫養(yǎng)和教育作為一種精神支柱,則也是一個饒有意味的證明:她在現(xiàn)實中充當著母親,在戀愛中扮演著母親,母性在她的幻覺里看似成了一種無法擺脫的情結(jié),但其實,這又是她作為女人的欲望不能實現(xiàn)而不得已給自己尋找的一種逃避。她的渴望其實是跟她的現(xiàn)實對立的,因為現(xiàn)實中的“無性”,她就恣意地用象征著圣潔和犧牲的母性遮掩起她對于情欲的癡望。
豈止對于那些自己想望中的男人,明珠月對于那位不成器的弟弟也充滿慈母心。這個弟弟從小就受到父母的嬌寵,長大后卻一事無成,生活在幾個姐姐的陰影中,連自己的婚姻問題都沒有辦法解決,最后竟發(fā)展成了精神分裂癥。明珠月對弟弟從小就呵護有加,而待到他像個扶不起來的阿斗一樣,她卻愈發(fā)被激發(fā)出了慈母心,連他交往女朋友這件事都要前前后后地張羅、打聽乃至包辦,到最后雖然是竹籃子打水,但她整個兒付出的愛心已經(jīng)跟她以自我為中心的控制欲和無法排解的男女之愛糾纏在一起了。其實在很多時候,明珠月傾向于把自己對異性的欲望類化為母子之情,將對異性的愛與慈母心視為同一物。明珠月的母性在生育之前就獲得了,珠月媽的慈愛、堅韌和保護欲被她一一繼承。母愛是慈母心的情感表達形式。多伊奇認為:“母愛是女性人格中攻擊性和性欲望被壓抑和轉(zhuǎn)移的結(jié)果,將攻擊性轉(zhuǎn)向環(huán)境以保護兒童,其性欲望轉(zhuǎn)變成對兒童的照顧?!盵5]19在明珠月眼中,身邊的男性似乎都是需要保護的孩子。因頡是小說中貌似最完美的男性,但明珠月還總是夢到因頡病了或遭遇橫禍,需要自己去照料或舍身相救。她要么忘情地稱呼他為“我的傻愛人、傻孩子”,要么在夢中嬌嗔地埋怨,“你就像一個貪得無厭的孩子”,而后就是連篇累牘訴說相思之苦,表達對身體交融的渴望。于是,在明珠月這里,慈母心與男女之愛的關系變得十分密切,似乎一方總會導致另一方的同向變化。就像她剛和余清走到一起時,余清外表高大,但工作單位不好,剛失戀,人窮又自卑,沒人瞧得起,十分可憐,這在很大程度上喚起了明珠月的同情心,她便時時處處像母親一樣在旁照料,因憐生愛并迅速與之同居、結(jié)婚。但后來余清創(chuàng)業(yè)成功,其一切行為徹底傷了明珠月的心,兩人的夫妻關系因此名存實亡,她便漸漸疏離了丈夫、家庭,無所不包的慈母心隨之消失,開始對余清的生活不管不問了。但長期的獨居生活使她進入了一種生存困境,慈母心無處安放,生理欲求也無處發(fā)泄,再加上自己無法沖破傳統(tǒng)道德律令,只能通過一個個夢境、一段段文字來勸慰自己體諒“孩子們”的處境,緩解自我的煩惱。
以上種種跡象表明,明珠月情感結(jié)構(gòu)中有神經(jīng)質(zhì)成分。明珠月的神經(jīng)質(zhì)主要體現(xiàn)為總以自我為中心思考問題,處處表現(xiàn)出強烈的控制欲,但在現(xiàn)實中卻又常常處于劣勢,不僅在職場生涯中經(jīng)常碰壁,而且在情愛的角逐中總是受到傷害。所以,她很容易從對于自我的迷戀轉(zhuǎn)向?qū)ψ晕业膽岩桑瑥墓虉?zhí)己見變得優(yōu)柔寡斷,于是選擇從周遭的世界中退出,通過夢想將自己重重包裹起來,建構(gòu)一個虛擬的自我幻象。在這個幻象中,明珠月有時渴望別人認同,像慈母一樣關心與她有著情感或身體瓜葛的男人;有時則又陷入自我認同的危機,一遍遍地解釋著自己的悲憫、寬恕以及靈魂的超脫。這折射出她內(nèi)在的心理認知跟外部現(xiàn)實的緊張關系,借多伊奇的觀點來看,應屬于一種“仿佛”人格(as if personality)。多伊奇強調(diào),“仿佛”人格是自我功能的一種方式,表現(xiàn)在多種正常或病態(tài)的情景中,而任何關于生活的心理表達,都為“仿佛”機制的產(chǎn)生和使用提供了機會。[6]實際上,在《荊棘與珍珠》80 萬言的敘述中,并無多少曲折動人的故事情節(jié),基本上是明珠月各種形式的心理活動,這中間的自以為是與自怨自艾,在多伊奇的意義上,就是構(gòu)成她“仿佛”人格的多重見證。
按照明珠月的敘述,似乎一切心理征兆都源于她人見人夸的童年時期。作為家中長女,她深受身邊親友的寵愛;成績好又肯吃苦,在同齡人中是佼佼者。讀衛(wèi)校和上班期間,她書讀得好,出落得標志,異性之愛接踵而至,她總是男孩子搭訕、追求乃至于求婚的對象,甚至工作后男同事們也以與她一起做事感到榮幸。但不幸的是,這受人夸獎的日子在跟余清結(jié)婚后就幾乎一去不復返了。很大程度上,報考研究生就是她重拾這種自信的一種方式。為此,她甚至設想了余清可能因此而感到威壓,預感到她一定會離他而去的結(jié)局。但實際上呢,這時作為暴發(fā)戶的余清已在外找了兩個女人。一切不過是她的想當然和自以為是罷了。很多時候,過分自負的明珠月并沒有能力去愛,但她仍然對愛有著自己想當然的理解,并懷抱著過分的重視和期待。男人們在她跟前卑躬屈膝的樣子,使她既受用又厭惡,不能接受“俗氣”的男生和不夠極致的愛情,只有因頡才符合她的要求。但她由此建立起的高度自戀卻在因頡那里遭遇了挫折。他似乎對她并沒有表現(xiàn)出她對于他的那種難以自抑的熱情,而她“一直都認為因頡本該是她的”,“把他當作自己的老公”,強烈嫉妒因頡身邊的女人,甚至好幾次詛咒他老婆早死,唯一目的就是得到因頡專一的愛。這種愛的需求不僅表現(xiàn)出不知足,而且還要求對方無條件接受自己。即使明珠月已結(jié)婚有了孩子,也還是在潛意識里懇求因頡能依舊愛她,渴望與她身體交融。這樣的念頭看似霸道,卻僅僅止于念頭,她并沒有為此付出多少實質(zhì)的行動。不僅如此,她還在夢境中為著自己的這些念頭而懊惱,并由此產(chǎn)生了一系列對于因頡的袒護和辯解的沖動,仿佛他的所作所為都是合理的、正當?shù)?,錯誤全在她這一邊。甚而至于,在夢中她也為自己設計了退縮的路徑,比如害怕被拒絕而不敢提出要求,因此只能苦苦等待,或把受到的拒絕歪曲為尊重自己的做法:應該回歸各自的家庭,好好愛惜自己。
“一般來說,神經(jīng)質(zhì)的人意識不到自己無力去愛,他不知道他不能夠愛。”[7]193這一來自卡倫·霍妮的觀點,讓我們更進一步地意識到,明珠月在很多時候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而且堅定地相信自己感覺到的關于自身的所謂真理,自認為受歡迎是源于自身有愛的能力,有特別強的奉獻能力。但實際上她對愛充滿了恐懼,無論是在親情、友情和愛情中,她都以自我封閉的方式維持現(xiàn)有的安全感。在親情里,她缺乏奉獻精神,對不關乎她的事情總擺出一副漠不關心的態(tài)度;在友情里,她沒有互訴衷腸的摯友,偶爾與童年伙伴相聚也不留顏面地針鋒相對;在愛情里,她把自己尊為大慈大悲的母親,深陷愛的幻覺中且自以為對每個戀人都做到了問心無愧,但其實她時時刻刻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無法自拔,與戀人相處時總心不在焉,男人們只能在熱烈地追求后又傷心地離開。盡管如此,明珠月還一直認為自己是為了別人而活,為了成全別人的幸福,她傾盡所有的愛并毀掉了自己的幸福,每日痛苦不堪,生活早已沒了意義。
明珠月和小說中的其他女性有相似之處,但又具有一些莫名所以的特質(zhì),會給人一種“仿佛”的印象。多伊奇認為,“仿佛”人格表面上表現(xiàn)為似乎擁有一種敏感的情感能力和完整的情感生活,但她們所有的感情關系都缺少“溫暖”的跡象,所有的情感都以同一種方式表達。明珠月對周邊的人都溫和善良、仁慈友愛,但這種友愛在很大程度上僅僅是為了證明自己。比如當她離婚后,竟在老家得到“作孽”的評價。這一老家的方言所包含的可憐的評價竟然來自身有殘疾的余清的侄女,讓她感到受到了傷害,而為了證明自己,她特別在鄉(xiāng)村的小超市給這侄女買了一大包禮物。她對于自己的女兒一再聲稱有愛,但也不夠用心,她以成人的冷漠對待女兒,讓她過早地接受她所以為的成人世界的游戲規(guī)則。然而實際上,她本人對于成人世界的游戲規(guī)則并不甚了然,所以經(jīng)常性地,她又以孩童的任性束縛朋友,和人相處時從不講究相處方式。個體的“仿佛”自我可以通過服從來自外部世界的超我機構(gòu)的愿望和要求而避免與超我對抗,明珠月雖接受過高等教育,讀了很多啟蒙書籍,從封閉的農(nóng)村走向開放的大城市,但她卻始終沒有走出傳統(tǒng)的生存模式,沒有打算去真正地擁有一份真實的感情,而是努力地扮演著集體所需要的性別角色,按部就班地工作、結(jié)婚和傳宗接代。“只是心中暗自打算二十三歲談戀愛,二十五歲結(jié)婚”[2]59,一套特定的生活模式在她還處在青春期時就已經(jīng)制定好了。后來,她意識到自己的不幸想離婚,又立馬擔心因頡、蘇獨不會真的娶自己,害怕在這尷尬的年紀落了單?!八募亦l(xiāng)有一種普遍的觀點,只要誰離婚了,誰就是失敗者,誰就是見不得人?!盵2]894村里已有幾對夫妻去挑戰(zhàn)這落后的觀念了,但明珠月打心底里卻深信不疑,因此她在無形的枷鎖下和余清又熬了許多年。
其實,對愛的神經(jīng)質(zhì)的需求以及“仿佛”人格,都是主體為了緩和生理和社會因素共同造成的焦慮情緒而出現(xiàn)的人格異化樣態(tài)。作為女人,她時時刻刻擔憂自己的生存問題,害怕家庭的破碎、經(jīng)濟上的窘迫、工作上的不公正、情感上的被動和人際交往中的鉤心斗角,因為任何一個環(huán)節(jié)出現(xiàn)問題都可能會對她的生活產(chǎn)生巨大的沖擊?!皦艟拖褚粋€無語的語言,傳達的是人心中最真實卻最不能說的情感。”[2]9明珠月心中最不能說的情感正是她始終無法排遣的孤獨和由此產(chǎn)生的焦慮,無盡的夢魘和幻想就是充滿焦慮且與他人關系很差的信號。她也試圖轉(zhuǎn)移焦慮的情緒,她努力讀書,在學識上碾壓自己的老公;她對賺錢的事情雖然并不熱忱,但沒有停止過掙錢,并將金錢的多少作為衡量自己價值的標準;她發(fā)奮工作,出過書,并一再強調(diào)自己發(fā)過一些權(quán)威論文,課程也深受學生的喜愛。但這些職業(yè)上的成就不僅僅是她對于成人世界的游戲規(guī)則的遵從,而且被她用來強調(diào)自己所遭遇的不公和陷害。在兩性情感上,她更是對異性充滿神經(jīng)質(zhì)的需求,主動又被動,施虐又受虐,更多的時候愿意屈服順從。然而這諸多的順從并不代表她在人際交往中懂得人情世故。對此,她似乎是有著清醒的自我認識的,所以她也盡量回避,減少與他人的直接沖突,但她脆弱的心一旦可能受到傷害時,她又拼命地維護自己,甚至為了一時之快不惜犧牲掉多年的閨蜜情誼。所以,她的人際關系一團糟,不但在單位中,在老家的姐妹中也有著讓人匪夷所思的緊張關系。正是在這樣的愛情失意和人際緊張的情況下,為了免于陷入絕望的境地,她還求助于宗教,并融合各教自創(chuàng)了一套新的宗教體系。胡梅仙曾說:“我想表現(xiàn)的一個重大主題即‘人心即宗教’,這個主題就是漸漸隨著主人公的命運表現(xiàn)出來的?!盵8]在小說后半部中,明珠月的生活與工作都被曠詩迫害得一團糟,連洗頭、做客、安防盜窗、買菜等小事都會引起大麻煩,痛苦不堪的她無數(shù)次想到自殺或被殺,幸而在宗教的引領下選擇活下來并寬恕一切。值得一提的是,她的寬恕顯然不是耶穌式無前提的救贖,也不全是“超越苦難的慈悲”[9],而是以利己為前提的同情,她產(chǎn)生慈悲之心是為了幫曠詩盡快恢復理智,停止迫害自己的行為。
女性如何生存是自古以來一直被反復討論的話題,女性該以怎樣的姿態(tài)與男性、與社會和諧相處也是社會的焦點問題。胡梅仙在《荊棘與珍珠》中提供了三類女性形象:一類是以死抗爭型,如思美、葉曦,她們貌美而堅強,但她們的人生卻被男人迫害得無路可走,便以自殺的方式控訴世界的丑惡;一類是愚昧自得型,如枝子、外婆,她們強勢或者溫順,視金錢為一切生的意義,生命力十分頑強,但她們對女性的真實生存處境并沒有清晰的認識;還有一類是忍受苦難卻勇于抗爭型,按照胡梅仙的理解,明珠月應該就是這方面的典型。她接受過現(xiàn)代教育,雖然最初只是衛(wèi)校畢業(yè),但因為不安于現(xiàn)狀,在醫(yī)院工作期間報考了研究生,并在博士畢業(yè)后進入高校工作。所謂“新思想的洗禮”,在她這里并非一句空話??杉幢闶侨绱伺Γ匀缓笤浩鸹?,阻擋不了老公的背叛,把家庭生活弄得一地雞毛;而且職場生涯也不順遂,神經(jīng)質(zhì)地陷入與同事無謂的猜忌中,在評職稱時把自己搞得一塌糊涂。當然,明珠月自以為對苦難處境有清醒的認識,但實際上,她經(jīng)常性地處于臆想之中,對于男女之情和人際關系的理解充滿了想當然,并且經(jīng)常將二者攪和在一起。她一方面充滿了受害者的屈辱,不停地抹著眼淚訴說不幸的遭際,似乎周圍人都對她有著天大的辜負;另一方面卻又滿溢著成功者的矯情,即便不是以為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卻仍能以一種居高臨下的視角對眾生傾吐著悲憫和寬恕的情懷。所以,她有時不免苦于在各種無形的壓力下無力維護自己的權(quán)利和尊嚴,不得已選擇和習慣了默默忍受或逃避,卻也在內(nèi)心的世界里充滿了反抗的幻象。她不僅公然地對于她所不能馴服的男人表現(xiàn)出嫌惡,無情地揭露余清、游黃、曠詩等人的可惡嘴臉,而且在夢幻里對于他們的人生有著想當然的安排。明珠月如此渴望凌駕于男人之上,她的所謂反抗,并不是在反抗男性所主導的權(quán)力機制本身,而是希望這個機制能為己所用,改變自己在婚戀生活中受漠視遭冷遇甚至于被羞辱的處境。不能不說她為此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但總體上卻只能在幻象中形塑一個自我分裂的形象。
但也不能將一切的罪責都加之于明珠月一人,畢竟她一切自我的幻象其實都是建立在我們這個社會的基座上。無論是傳統(tǒng)的負累,還是出身的限制,抑或現(xiàn)代社會的科層體制,都在她的成功與失敗中有著隱蔽的控制力。張潔曾在中篇小說《方舟》的扉頁上不無感傷地寫道:“你將格外地不幸,因為你是女人?!北仨毧吹?,這種不幸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外部強加的。按照??碌挠^點,“理性就是秩序、對肉體和道德的約束、群體的無形壓力以及整齊劃一的要求”[10]2,而這以西方啟蒙運動以來的歷史作為標準的觀察,確實看到了文明的話語權(quán)力,導致超我人格對本我人格進行瘋狂的壓制,本我只能奮起反抗,在精神上表現(xiàn)出焦慮、狂躁、錯亂等各種瘋癲癥狀。胡梅仙筆下的明珠月就是典型的病例。但另一方面,也不能不承認,女性的不幸同時也有其自身的原因。通過小說中所敘述的明珠月的人生軌跡,以及她對于這一人生軌跡的自我合理化的想象性呈現(xiàn),其實也會發(fā)現(xiàn)現(xiàn)代都市社會為男性和女性提供了較為平等的發(fā)展舞臺,但明珠月卻一再強調(diào),男女生理上的差異致使兩性走出不同的路徑。男性大多通過關注外部現(xiàn)實來擺脫各種焦慮,利用現(xiàn)實來驅(qū)逐情感上的痛苦,所以在明珠月看來,無論是余清還是因頡,他們在事業(yè)上更加努力,通過擁有財富和權(quán)力來征服他們所想要的東西,這都是無可厚非的。正是因為這一點,明珠月對于余清在外面另有兩個女人,竟表示了充分的理解和包容,并且樂于為因頡的冷落找到他忙于事業(yè)的理由。內(nèi)中所包含的邏輯,其實正如余清認為明珠月考上了研究生,將來也一定會在合適的機會跟他離婚是一樣的。然而問題的復雜性在于,即便與男性共享了相似的價值觀念和情感結(jié)構(gòu),明珠月卻又認為女性應傾向于向內(nèi)的自我觀察以重新認識內(nèi)部現(xiàn)實,并在內(nèi)省的過程中尋找擺脫和轉(zhuǎn)移焦慮的可能性。所以,在明珠月看來,女性應先精心設計一種人生模式,要求自己在適當?shù)碾A段完成特定的義務。但不幸的是,她的人生從一開始就出現(xiàn)了某些偏差,這才導致了她此后焦慮的情緒被不斷放大,終至陷入失敗的情緒中,只能靠幻覺來維系一種精神上的優(yōu)勝,而在現(xiàn)實中,則總帶著遺憾和痛苦匆忙地從一種模式走向另一個預設的模式,逐漸跌入更深的人生困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