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詩詞的文本解讀(十三·下)

鐘振振

第四章

“余與仁友，不涂不笱?！鄙险碌暮笏木洌琴澝劳鹾?；而此章的開頭兩句，將自己也加了進來。“仁友”，指王胡之。“不涂”，謂不粉飾自己。“不笱”，即不茍，謂做人做事都很認真，不馬虎，不將就。

“默匪巖穴，語無滯事?！边@兩句仍兼“余與仁友”雙方而言?！澳?，靜默?！胺恕保??！皫r穴”，山巖洞穴。泛指隱者所居，也可作為隱居者的代名詞。“滯事”，猶豫不決之事?！吨芤住は缔o上》；“君子之道，或出或處，或默或語。”謝安詩只說“默”與“語”，但“君子”的“出”與“處”也隱含在內(nèi)。這兩句大意是說，我們的靜默，并非純粹的隱士對政治的疏離，當需要我們說話的時候，我們自會發(fā)聲，一語以決疑難之事。

“櫟不辭社，周不駭吏?！鄙暇溆玫?，見《莊子·內(nèi)篇·人間世》：“匠石之齊，至于曲轅，見櫟社樹。其大蔽數(shù)千牛，絜之百圍，其高臨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為舟者旁十數(shù)。觀者如市，匠伯不顧，遂行不輟。弟子厭觀之，走及匠石，曰：‘自吾執(zhí)斧斤以隨夫子，未嘗見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視，行不輟，何邪？’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為舟則沉，以為棺槨則速腐，以為器則速毀，以為門戶則液樠，以為柱則蠹。是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壽?！呈瘹w，櫟社見夢曰：‘女將惡乎比予哉？若將比予于文木邪？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屬，實熟則剝，剝則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終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擊于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無所可用久矣，幾死，乃今得之，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與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幾死之散人，又惡知散木！’匠石覺而診其夢。弟子曰：‘趣取無用，則為社何邪？’曰：‘密！若無言！彼亦直寄焉，以為不知己者詬厲也。不為社者，且?guī)子屑艉?！且也彼其所保與眾異，而以義喻之，不亦遠乎！’”這段文字的大意是說：有位名字叫石的木匠到了齊國曲轅這地方，見到一棵被當作社樹的櫟樹，樹冠大得可以遮蔽幾千頭牛；用繩子來量樹干，粗達百圍；樹梢高臨山頂，離地面八丈才開始分枝；木料可以用來造十幾條船。觀賞它的人群像趕集一般擁擠，而木匠卻不停下腳步來看它一眼，只顧走自己的路。他的徒弟觀賞夠了，追上木匠，說：“打從我拿起斧頭跟隨師父學藝，從未見過這么美好的木材。師父您為什么不停下來看它一眼，只顧趕路呢？”木匠說：“罷了，別說了！這是棵沒用的樹。做船會沉，做棺材爛得快，做器物壞得早，做門會有樹脂滲出，做柱子會招蟲蠧。這是棵不成材的樹啊，沒什么用處，所以才能那么長壽?！蹦窘郴氐郊依铮瑱禈渫袎魧λf：“你想拿什么來和我相比？你想拿有用的樹來和我相比嗎？那些個楂梨橘柚，都是果樹，果實一旦成熟就會被敲打脫落。果實被敲打脫落，樹也就遭到摧殘，大枝折斷，小枝拽散。它們有用，所以活得很艱難，不能活夠自己的天然壽命，半道上就夭折了。這就是它們自己招惹世俗之人敲打的結(jié)果啊。世間萬物，莫不如此。而我，追求‘無用’很久了，多次差點死去，現(xiàn)今才做到。這‘無用’正是我的‘大用’。假如我‘有用’，我能有這樣的‘大用’嗎？再說了，你和我都是‘物’，你憑什么把我看作‘物’呢？你是個離死不遠的無用之人，你又哪里知道什么無用之木！”木匠醒來后捉摸這夢，他徒弟說：“既然它追求‘無用’，那為什么要當社樹呢？”木匠說：“住嘴！你別說了！它也只是寓言而已，卻遭到不了解它的人詬病。它要是不當社樹，還不被砍伐了啊！況且，它自保的方式與眾不同，用常理來說它，不是越說距離越遠了嗎！”“社”，鄉(xiāng)村祭祀土神的場所，種有樹木。

下句，“周”，指莊周，即莊子。戰(zhàn)國時期的思想家，道家的代表人物。曾任漆園吏(管理漆園的小官)?！榜敗?，驚詫。

《莊子》寓言中的櫟樹，追求“無用”，最終卻成了社樹。它主觀上并沒有當社樹的愿望，但人們以它為社樹，它也不推辭。莊周寫這個寓言，似乎無意于用世，但他不也當了漆園的小吏嗎？櫟樹不辭為社樹之大，莊周不辭為園吏之微，都是順其自然。謝安四十歲以前隱居東山，無意仕進；四十歲以后出仕，一直做到宰相。無論仕與不仕，也都率性而為。這兩句詩，就表現(xiàn)了他在政治上無可無不可的曠達態(tài)度。兩句互文，大意是說，櫟樹之不辭為社樹之大，莊周之不辭為園吏之微，都屬自然而然，故我們對此不必感到驚詫。

“紛動囂翳，領之在識。”這兩句仍然是就出仕與隱居這個問題發(fā)議論?！凹妱印保娙欢鴦?。指出仕?！皣挑琛?，悠然而匿。指隱居?！皣獭?，悠閑?！棒琛?，隱，藏。“領”，引導。這兩句的意思是，出仕也好，隱居也好，本身并沒有正確與錯誤的區(qū)分。引導我們這樣做或那樣做的關(guān)鍵，在于見識。

“會感者圓，妙得者意?！边@兩句進一步申說上文“領之在識”的那個“識”?！皶?，合?！皥A”，圓通?！懊畹谩保闷鋳W妙?！肚f子·雜篇·外物》曰：“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睍x庾闡《蓍龜論》曰：“是以象以求妙，妙得則象忘。”謝安這兩句詩的意思是，綜合各種感受而獲取的認知，才能夠做到圓通；精妙的義蘊，不在“言”，在“意”。

“我鑒其同，物睹其異。”這兩句，為押韻而倒裝。意思是說，我們看待事物，不能只看到它們表象上的“異”，而應審察它們本質(zhì)上的“同”。

在謝安的這首詩里，只有本章是在直接說理。晉人好玄談，即在道家學說的框架內(nèi)辯論哲理。玄談本身并沒有什么不好，但如果沉溺于此，荒廢政務，清談誤國，那就“害莫大焉”了。還有，直截了當?shù)匾孕勅朐?，導致詩作充滿抽象的概念，背離了文學作品必須用藝術(shù)形象來說話的法則，也有損于詩歌的審美本質(zhì)。但由于謝安此詩六章中有五章都是形象思維的產(chǎn)物，則本章雖然直接說理，也不妨視為與形象思維相反相成的一種調(diào)劑。更何況，它說理說得深刻，說得精辟，說得睿智，與同時代那些浮泛、平庸、冗余，乏善可陳的玄言詩相比，要高出若干個等量級。

第五章

“往化轉(zhuǎn)落，運萃勾芒。”“往化”，謂死亡。“轉(zhuǎn)落”，謂轉(zhuǎn)向新的開始，即重生。《爾雅·釋詁》曰：“落……始也。”“運”，命運、運氣?！拜汀?，聚集?！肮疵ⅰ保袊糯裨捴械拇荷?、木神。亦指春季。這兩句是說，草木到了春天，又開始新生。

1.職責不清。目前公職律師的業(yè)務范圍基本上與法制機構(gòu)職責重疊，公職律師與法律顧問、其他稅收法制人員之間的關(guān)系有待理順，職責劃分、管理架構(gòu)需進一步明確。

“仁風虛降，與時抑揚。”“仁風”，仁愛之風，指春天的和風。晉張華《上巳篇》詩曰：“仁風導和氣，勾芒御昊春?！薄疤摗?，空，天空?！皶r”，時令，季節(jié)?！耙謸P”，上下，進退。這兩句是說，春風從天而降，草木的榮枯盛衰，也與季節(jié)相應。這里的“抑揚”，是偏義復指，所強調(diào)的是“揚”，即草木的榮與盛，“抑”字的含義可以忽略不計。

“蘭棲湛露，竹帶素霜?！薄罢柯丁?，濃重的露水?！八厮?，白霜。這里喻指竹粉。竹在生長過程中，筍籜褪解，籜皮與竹節(jié)間有白色的粉末。

“蕊點朱的，薰流清芳?！薄爸斓摹?，古代婦女的一種妝飾，面部或額部以紅色顏料點注?！稗埂保环N香草。

這四句，描繪草木在春天欣欣向榮的景象：蘭葉上凝著露珠，新竹拔節(jié)生長，紅花像美人臉上的妝飾，薰草流溢著清香。

“觸地儛雩，遇流濠梁。”“觸地”，遍地，到處?！皟愽А?，即“舞雩”。本是古代因干旱而祭祀求雨的一種儀式，后又用指舉行這種祭祀儀式的特定壇場?！墩撜Z·先進》篇記載，孔子讓他的四位弟子各言其志。曾皙曰：“莫(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是說在暮春三月，穿上新做的春衣，帶著五六個剛成年、六七個還未成年的學生到郊外去春游，在沂水邊沐浴，在舞雩臺下晾干頭發(fā)，吟詠著詩歌回來。“遇流”，遇見河流?！板┝骸?，濠河上的橋梁?！肚f子·外篇·秋水》曰：“莊子與惠子游于濠梁之上。莊子曰：‘儵魚出游從容，是魚之樂也?！葑釉唬骸臃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這就是著名的“濠梁之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它開了后世晉人玄談的先河。這兩句是說，到處都可以是“舞雩(臺)”，都可以春游，不一定非要去曾皙“風乎舞雩”的那個“舞雩(臺)”；所遇到的每一條河流都有橋，都可以是“濠梁”，都可以玄談，不一定非要去莊子和惠子所游的那個“濠梁”。

“投綸同詠，褰褐俱翔?！薄巴毒]”，謂釣魚?！熬]”，釣魚竿上所用的絲線。“褰褐”，撩起衣服。“褰”，揭?！昂帧?，粗布衣。“翔”，飛翔。引申則為飄然而去。這兩句是說，在美好的春光中，讓我們一道在河上垂釣，詠詩；一道撩起衣擺，涉水遠去吧。

第六章

“朝樂朗日，嘯歌丘林?！薄袄嗜铡?，明亮的太陽?！皣[”，撮口發(fā)出哨音?！扒鹆帧?，山林。

“夕玩望舒，入室鳴琴?！薄巴妗保尜p。“望舒”，月亮?！傍Q琴”，彈琴。

這四句是說，白天因天氣晴朗，陽光明媚而快樂地遨游，在山林中長嘯，歌唱；夜晚則賞月，而后進屋彈琴。

“五弦清激，南風披襟。”“五弦”，古琴有五根弦。“清激”，清澄激越。“南風”，夏日的風?！抖Y記·樂記》曰：“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風》?！庇郑俄n非子·外儲說左上》曰：“昔者舜鼓五弦，歌《南風》之詩，而天下治?！薄犊鬃蛹艺Z·辯樂解》亦曰：“昔者舜彈五弦之琴，造《南風》之詩。其詩曰：‘南風之薰(柔和)兮，可以解吾民之慍(郁積、惱怒)兮。南風之時(適時)兮，可以阜(富、豐厚)吾民之財兮。’”“披襟”，敞開衣襟，讓風吹入，以舒暢胸懷。這兩句緊接上句之“鳴琴”，是說琴聲清越，不禁聯(lián)想到上古賢君虞舜彈五弦琴歌《南風》詩，仿佛真有南風颯然而至，令人欲披襟以當之。

“醇醪淬慮，微言洗心。”“醇醪”，醇厚的酒?！按銘]”，消解憂思?！按恪?，本義是將剛鑄成的劍從高溫狀態(tài)下驟然浸入冷水中，以增強其硬度與韌性，即“淬火”。“微言”，精深微妙的言辭。這兩句是說，清純濃厚的好酒可以消解人們的憂慮，精深微妙的言辭可以洗滌人們的心智。

“幽暢者誰，在我賞音。”“幽暢”，謂內(nèi)心歡暢?！百p音”，知音、知己。這兩句是說，使我心底感到痛快的是誰？是我的知音！或者說，使我心底感到痛快的是什么？是我有知音！不管如何解釋，那“賞音”即王胡之，是沒有懸念的。

在東晉政壇上，謝安是個神一般的存在。其人物與政事，都為時人及后世所景仰，以為可望而不可即。他雖然不以詩名，但偶一出手，居然驚艷。即如此篇，近于《詩》之《小雅》，其高情遠致，在四言詩中，迥出流輩。可惜其詩僅傳三首，一管所窺，已非全豹了。

對于謝安的贈詩，王胡之回饋了《答謝安詩》八章：“荊山天峙，辟立萬丈。蘭薄暉崖，瓊林激響。哲人秀舉，和璧夜朗。凌霄矯翰，希風清往。(章一)矯翰伊何，羽儀鮮潔。清往伊何，自然挺徹。易達外暢，聰鑒內(nèi)察。思樂寒松，披條映雪。(章二)朱火炎上，淥水赴泉。風以氣積，冰由霜堅。妙感無假，率應自然。我雖異韻，及爾同玄。如彼竹柏，厲飆俱鮮。(章三)利交甘絕，仰違玄指。君子淡親，湛若澄水。余與吾生，相忘隱機。泰不期顯，在悴通否。(章四)人問誠難，通由達識。才照經(jīng)綸，能泯同異。鈍神幽疾，宜處無事。遇物以器，各自得意。長短任真。乃合其至。(章五)疇昔宴游，繾綣髫齔?；蚍酵?，或始角巾。搴褐攬帔，濯素若吝。壑無深流，丘無囂仞。今也華發(fā)，卑高殊韻。形跡外乖，理暢內(nèi)潤。(章六)巢由坦步，稷契王佐。太公奇拔，首陽空餓。各乘其道，兩無貳過。愿弘玄契，廢疾高臥。(章七)來贈載婉，妙有新唱。博以兼濟，約以理當。非不悅子，駑驥殊量。鳥養(yǎng)養(yǎng)之，任其沉飏。取諸胸懷，寄想郢匠?！北容^起來，無論是議論的深至，還是文采的飛揚，王胡之的答詩似乎都不及謝安的贈詩?！对姟ばl(wèi)風·木瓜》曰：“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睉驗橄乱晦D(zhuǎn)語，王胡之答詩之于謝安贈詩，誠可謂“投我以瓊瑤，報之以木桃”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