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瑟夫·拉迪亞德·吉卜林
莫格里和狼群在會議巖斗了一場之后,離開了狼穴,下山來到村民居住的耕地里。但是他沒有在這里停留,因為這兒離叢林太近了,而他很明白,他在大會上至少已經(jīng)結(jié)下了一個死敵。于是他匆匆地趕著路,沿著順山谷而下的崎嶇不平的大路,邁著平穩(wěn)的步子趕了將近二十英里地,來到一塊不熟悉的地方。
山谷變得開闊了,形成一片廣袤的平原,上面零星散布著塊塊巖石,還有一條條溝澗穿流其中。平原盡頭有一座小小的村莊。平原的另一頭是茂密的叢林,黑壓壓一片,一直伸展到牧場旁;牧場邊緣十分清晰,好像有人用一把鋤頭砍掉了森林。平原上,到處都是牛群和水牛群在放牧吃草。
放牛的小孩們看見了莫格里,頓時喊叫起來,拔腳逃走。那些經(jīng)常徘徊在每個印度村莊周圍的黃毛野狗也汪汪地吠叫起來。莫格里向前走去,因為他覺得餓了。當(dāng)他來到村莊大門時,看見傍晚用來擋住大門的荊棘叢這時已挪到一旁。
“哼!”他說,因為他夜間出來尋找食物時,曾經(jīng)不止一次碰見過這樣的障礙物,“看來這兒的人也怕叢林里的獸族?!彼诖箝T邊坐下了。等到有個男人走過來的時候,他便站了起來,張大嘴巴,往嘴里指指,表示他想吃東西。那個男人先是盯著他看,然后跑回村里唯一的那條街上,大聲叫著祭司。
祭司是個高高的胖子,穿著白衣服,額頭上涂著紅黃色的記號。祭司來到大門前,還有大約一百個人,也跟著他跑來了。他們目不轉(zhuǎn)睛地瞅著,交談著,喊著,用手指著莫格里。
“ 這些人類真沒有禮貌,”莫格里自言自語地說,“只有灰猿才會像他們這樣?!庇谑撬延趾谟珠L的頭發(fā)甩到腦后,皺起眉毛看著人群。
“你們害怕什么呀?”祭司說,“瞧瞧他的胳膊上和腿上的疤。都是狼咬的。他只不過是個從叢林里逃出來的狼孩子罷了?!?/p>
當(dāng)然, 狼崽們一塊兒玩的時候, 往往不注意, 啃莫格里啃得重了點,所以他的胳膊上和腿上全都是淺色的傷疤??墒撬静话堰@叫作咬。他非常清楚真正被咬是什么味道。
“哎喲!哎喲!”兩三個婦人同聲叫了起來,“被狼咬得那個樣兒,可憐的孩子!他是個漂亮的男孩子。他的眼睛像紅紅的火焰。我敢起誓,米蘇阿,他和你那個被老虎叼走的兒子可真有些相像呢?!?/p>
“讓我瞧瞧?!币粋€女人說道。她的手腕和腳踝上都戴著許多沉甸甸的銅鐲子。她手搭涼棚,仔細望著莫格里?!按_實有些相像。他要瘦一點,可是他的相貌長得和我的孩子一個樣?!?/p>
祭司是個聰明人。他知道米蘇阿是當(dāng)?shù)刈罡挥械拇迕竦钠拮印S谑撬銎痤^朝天空望了片刻,接著一本正經(jīng)地說:“被叢林奪去的,叢林又歸還了。把這個男孩帶回家去吧,我的姐妹,別忘了向祭司表示敬意啊,因為他能看透人的命運?!?/p>
“我以贖買我的那頭公牛起誓,”莫格里自言自語道,“這一切可真像是又一次被狼群接納入伙的儀式啊!好吧,既然我是人,我就必須變成人?!?/p>
婦人招手叫莫格里跟她到她的小屋里去,人群也就散開了。小屋里有一張刷了紅漆的床架,一只陶土制成的收藏糧食的大柜子,上面有許多奇特的凸出的花紋。六只銅鍋。一尊印度神像安放在一個小小的壁龕里。墻上掛著一面真正的鏡子,就是農(nóng)村集市上賣的那種鏡子。
她給他喝了一大杯牛奶,還給他幾塊面包,然后伸手撫摸著他的腦袋,凝視他的眼睛。因為她認為他也許真是她的兒子,老虎把他拖到森林里,現(xiàn)在他又回來了。于是她說:“納索,噢,納索! ”但是莫格里看樣子沒聽過這個名字?!澳悴挥浀梦医o你穿上新鞋子的那天了嗎?”她碰了碰他的腳,這只腳堅硬得像鹿角?!安?,”她悲傷地說,“這雙腳從來沒有穿過鞋子??墒悄惴浅O裎业募{索,你就當(dāng)我的兒子吧?!?/p>
莫格里心里很不踏實,因為他從來沒有在屋頂下面待過。但是他看了看茅草屋頂,發(fā)現(xiàn)他如果想逃走,隨時可以把茅草屋頂撕開,而且窗上也沒有窗閂?!叭绻牪欢苏f的話,”他終于對自己說,“做人又有什么用處呢?現(xiàn)在我什么都不懂,像個啞巴,就跟人來到森林里和我們待在一起一樣。我應(yīng)該學(xué)會他們說的話。”
當(dāng)他在狼群里的時候,他學(xué)過森林里大公鹿的挑戰(zhàn)聲,也學(xué)過小野豬的哼哼聲,那都不是為了鬧著玩兒的。因此,只要米蘇阿說出一個字,莫格里就馬上學(xué)著說,說得一點也不走樣。不到天黑,他已經(jīng)學(xué)會了小屋里許多東西的名稱。
到了上床睡覺的時候,困難又來了。因為莫格里不肯睡在那么像捕豹的陷阱的小屋里,當(dāng)他們關(guān)上房門的時候,他就從窗子跳了出去?!半S他去吧,”米蘇阿的丈夫說,“你要記住,直到現(xiàn)在,他還從來沒有在床上睡過覺。如果他真是被打發(fā)來代替我們的兒子的,他就一定不會逃走。”
于是莫格里伸直了身軀,躺在耕地邊上一片長得高高的潔凈的草地上。但是還沒有等他閉上眼睛,一只柔軟的灰鼻子就開始拱他的下巴頦了。
“嗬!”灰兄弟說(他是狼媽媽的崽子們中間最年長的一個),“跟蹤你跑了二十英里路,得到的是這樣的報答,實在太不值得了。你身上盡是篝火的氣味和牛群的氣味,完全像個人了。醒醒吧,小兄弟,我?guī)砹讼ⅰ!?/p>
“叢林里一切平安嗎?”莫格里擁抱了他,說道。
“一切都好,除了那些被紅花燙傷的狼。喂,聽著。謝爾汗到很遠的地方去打獵了,要等到他的皮毛重新長出以后再回來,他的皮毛燒焦得很厲害。他發(fā)誓說,他回來以后一定要把你的骨頭埋葬在韋根加。”
“那可不一定。我也做了一個小小的保證。不過,有消息總是件好事。我今晚累了,那些新鮮玩意兒弄得我累極了,灰兄弟??墒牵阋欢ㄒ?jīng)常給我?guī)硐??!?/p>
“你不會忘記你是一頭狼吧? 那些人不會使你忘記吧?”灰兄弟焦急地說。
“永遠不會。我永遠記得我愛你,愛我們山洞里的全家;可是我也永遠會記得,我是被趕出狼群的。”
“你要記住,另外一群也可能把你趕出去的。人總歸是人,小兄弟,他們說起話來,就像池塘里的青蛙說話那樣嘰里呱啦的。下次下山,我就在牧場邊上的竹林里等你?!?/p>
從那個夜晚開始,莫格里有三個月幾乎從沒走出過村莊大門。他正忙著學(xué)習(xí)人們的生活習(xí)慣和生活方式。
首先,他得往身上纏一塊布,這使他非常不舒服;其次,他得學(xué)會錢的事,可是他一點也搞不懂;他還得學(xué)耕種,而他看不出耕種有什么用。
村里的小娃娃們常惹得他火冒三丈。幸虧“叢林法律”教會了他按捺住火氣,因為在叢林里,維持生命和尋找食物全憑著保持冷靜;但是他們?nèi)⌒λ粫鲇螒蚧蛘卟粫棚L(fēng)箏,或者取笑他某個字發(fā)錯了音的時候,僅僅是因為他知道殺死赤身裸體的小崽子是不公正的,才使他沒有伸手抓起他們,把他們撕成兩半。
他一點也不知道自己的力氣有多大。在叢林里他知道自己比獸類弱,但是在村子里,大家都說他力氣大得像頭公牛。
莫格里也毫不知道種姓在人和人之間造成的差別。有次賣陶器小販的驢子滑了一跤,摔進了土坑,莫格里攥住驢子的尾巴,把它拉了出來,還幫助小販碼好陶罐,好讓他運到卡里瓦拉市場上去賣。這件事使人們大為震驚,因為賣陶器的小販?zhǔn)莻€賤民,至于驢子,就更加卑賤了??墒羌浪矩?zé)怪莫格里時,莫格里卻威脅說要把他也放到驢背上去。于是祭司告訴米蘇阿的丈夫,最好打發(fā)莫格里去干活,越快越好。
村子里的頭人告訴莫格里,第二天他就得趕著水牛出去放牧。莫格里高興極了。當(dāng)天晚上,由于他已經(jīng)被指派做村里的雇工,他便去參加村里的晚會。每天晚上,人們都圍成一圈,坐在一棵巨大的無花果樹底下,圍著一塊石頭砌的臺子。這兒是村里的俱樂部。頭人、守夜人、剃頭師傅(他知道村里所有的小道消息),以及擁有一支陶爾牌老式步槍的獵人老布爾迪阿,都來到這兒集會和吸煙。一群猴子坐在枝頭高處嘰嘰喳喳說個沒完,石臺下面的洞里住著一條眼鏡蛇,人們每天晚上向他奉上一小盤牛奶,因為他是神蛇;老人們圍坐在樹下,談著話,抽著巨大的水煙袋,直到深夜。他們凈講一些關(guān)于神啦,人啦,以及鬼啦的美妙動聽的故事,布爾迪阿還常常講一些更加驚人的叢林獸類的生活方式的故事,聽得那些坐在圈子外的小孩們的眼睛都差點鼓了出來。大部分故事是關(guān)于動物的,因為叢林一直就在他們門外。鹿和野豬常來吃他們的莊稼,有時在薄暮中,老虎公然在村子大門外不遠的地方拖走一個男人。
莫格里對他們談的東西自然是了解一些的,他只好遮住臉孔,不讓他們看見他在笑。于是,當(dāng)布爾迪阿把陶爾步槍放在膝蓋上,興沖沖地講著一個又一個神奇的故事時,莫格里的雙肩就抖動個不停。
這會兒布爾迪阿正在解釋,那只拖走米蘇阿兒子的老虎是一只鬼虎。幾年前去世的狠毒的老放債人的鬼魂就附在這只老虎身上?!拔艺f的是實話,”他說道,“因為有一回暴動,燒掉了普朗·達斯的賬本,他本人也挨了揍,從此他走路總是一瘸一拐的。我剛才說的那只老虎,他也是個瘸子,因為他留下的腳掌痕跡總是一邊深一邊淺。”
“對,對,這肯定是實話?!蹦切┌缀永项^一齊點頭說。
“所有那些故事難道全都是瞎編出來的嗎?”莫格里開口說,“那只老虎一瘸一拐的,是因為他生下就是瘸腿,這是誰都知道的呀。說什么放債人的魂附到一只從來都比豺還膽小的野獸身上,全是傻話。”
布爾迪阿吃了一驚,有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頭人睜大了眼睛。
“嗬!這是那個叢林的小雜種,是嗎?”布爾迪阿說道,“你既然這么聰明,為什么不剝下他的皮送到卡里瓦拉去,政府正懸賞一百盧比要他的命呢。要不然,聽長輩說話最好別亂插嘴。”
莫格里站起來打算走開。“ 我躺在這兒聽了一晚上,”他回頭喊道,“布爾迪阿說了那么多關(guān)于叢林的話,除了一兩句以外,其余的沒有一個字是真的,可是叢林就在他家門口呀。既然是這樣,我怎么能相信他講的那些據(jù)說他親眼見過的鬼呀,神呀,妖怪呀的故事呢?”
“這孩子確實應(yīng)該去放牛了。”頭人說。布爾迪阿被莫格里的大膽無禮氣得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
大多數(shù)印度村子的習(xí)慣是在大清早派幾個孩子趕著牛群和水牛群出去放牧,晚上再把他們趕回來。
那些牛群能把一個白人踩成肉泥,卻老老實實地讓一些還夠不著他們鼻子的孩子們打罵和欺負。這些孩子只要和牛群待在一塊兒,就非常安全,連老虎也不敢襲擊一大群牛??珊⒆觽?nèi)绻荛_去采摘花兒,或者捕捉蜥蜴,他們有時就會被老虎叼走。
莫格里騎在牛群頭領(lǐng)大公牛拉瑪?shù)谋成?,穿過村莊的大街。那些藍灰色的水牛,長著向后彎曲的長角和兇猛的眼睛,一頭頭地從他們的牛棚里走出來,跟在他后面。莫格里非常明確地向一同放牧的孩子表示:他是頭領(lǐng)。他用一根磨得光溜溜的長竹竿敲打著水牛,又告訴一個叫卡米阿的小男孩,叫他們自己去放牧牛群,他要趕著水牛往前走,并且叫他們要多加小心,別離開牛群亂跑。
印度人的牧場到處是巖石、矮樹叢、雜草和一條條小溪流,牛群一到這兒就分散開去,消失不見了。水牛一般總待在池塘和泥沼里,他們常常一連幾個小時躺在溫暖的爛泥里打滾、曬太陽。莫格里把水牛趕到平原邊上,韋根加河流出叢林的地方;接著,他從拉瑪?shù)牟弊由咸聛?,一溜煙兒地跑到一叢竹子那兒,找到了灰兄弟?/p>
“喂!”灰兄弟說,“我在這里等你好多天了。你怎么干起了放牛的活兒?”
“ 這是命令, ” 莫格里說, “ 我暫時是村里的放牛娃。謝爾汗有什么消息嗎?”
“他已經(jīng)回到這個地區(qū)來了,他在這里等了你很久。眼下他走了,因為獵物太少。但是他一心要殺死你?!?/p>
“很好,”莫格里說,“他不在的時候,你或者四個兄弟里的一個就坐在巖石上,好讓我一出村就能夠看見你。他回來以后,你就在平原正中間那棵達克樹下的小溪邊等我。我們不用自己走進謝爾汗的嘴里去?!?/p>
然后莫格里挑選了一塊陰涼的地方, 躺下睡著了,水牛在他四周吃著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