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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故事要從一個男孩和一顆星星說起。
男孩的名字叫石,整日低著頭,好像在思考一個很艱深的問題。
一顆藍色的星星看見了石,問其他星星:“男孩為什么整日坐在院子里,比一塊石頭還沉默?”
“他的眼睛看不見。”另一顆星星說。
藍色的星星開始關注男孩。有一天晚上,她在男孩家的院子上空升起。
石好像感覺到了什么,仰起頭,久久地“望”著那顆星星。
從那天起,藍色的星星幾乎每一天都在男孩家院子的上空陪伴著他。
就這樣從春到冬,又從冬到春,一年又一年過去了,小男孩長成一個大男孩,但他還是每天孤零零地坐在自家的院子里,只有藍色的星星陪他聊天。
藍色的星星決定為男孩隕落。
“這么說,我將擁有一顆星星了?”男孩問。
星星沉默了一會兒,說:“我現(xiàn)在是一顆閃閃發(fā)光的星星,等我隕落,就是一塊丑陋的石頭了,到那時,你還會喜歡我嗎?”
“即使你是一塊丑陋的石頭,我也會把你帶在身邊,一生一世永不分離!”
星星很感動。她知道男孩家附近有一片荒野,她決定把隕落的地點選在那里。
“5月10日凌晨4點,我們在荒野見。”
男孩點了點頭。
5月9日晚上,他就站在荒野等候了。
星星看到了站在荒野里的男孩,男孩對她產生的“引力”,牽引著她不斷墜落。
下落的時候,要經過火與熱的淬煉,這個過程異常痛苦,但和男孩相會的喜悅超越了一切痛苦。
星星終于落到了和男孩約定的荒野。
男孩聽到了星星落地的響聲,開始跌跌撞撞地尋找。
“星星,我的星星,你在哪兒?”男孩急切的聲音里摻伴著喜悅。
他不知道落地的星星已經氣息奄奄了,已徹底變成了一塊沉默的石頭,而且是一塊布滿傷痕的石頭。
男孩找不到他的星星,蹲在荒野上無助地抽泣著。
除了風吹草葉的沙沙聲和男孩的抽泣聲,還有另一種聲音在回蕩。
男孩抬起頭,他想抓住那個聲音。
風吹動草葉,也吹動了那顆變成石頭的星星。
布滿燒孔的石頭變成了塤,在風的吹動下,發(fā)出了響聲,像一聲接一聲的呼喚,蒼蒼然,戚戚然,在荒野的上空回蕩。
男孩站起身,神情變得凝重。他找到了變成塤的星星。
男孩捧起她,并吹響了她。美妙的音樂響起,像是一段深情的告白。
這是星星送給男孩的生命之歌。
男孩摸索著,用繩子穿過塤上的兩個小孔,并把她掛在脖子上。
男孩日日躺在荒野上吹塤,塤用自己特有的樂聲啟迪著男孩。
男孩在塤的引導下“看”到了茫茫的宇宙,他從未感受過如此浩大的空間。這讓他惶恐。
“你是想告訴我,在浩瀚的宇宙里,人只是滄海一粟嗎?”男孩摸著懷里的塤問道。
風吹動荒草,男孩被淹沒在荒草間。
一聲悶雷響過,天地立刻變得灰暗了,荒野上空滿是墨黑而沉重的云。突然,一股力量充斥在男孩胸間,他站起身,再次吹響了手里的塤。
“既然人如滄海一粟,那什么才是世界的核心?”男孩質問天地。
雨噼里啪啦地下起來,敲打著荒野,也敲打著男孩。
男孩仰起頭,和荒野一起接受雨水的沖刷。他心中灌滿了沉重的雨水,伏在地上,臉埋在濕漉漉的荒草間,睡著了。
他就這樣沉睡了一夜。
第二天,太陽出來了,陽光照著荒野。男孩從昏睡中醒來,瞇著眼,“看”著耀眼的陽光,感受著從荒野深處散發(fā)出來的寧靜的馨香。一種不真實感像濃重的霧氣籠罩著他,他抓住胸前的塤,像抓住了生命的根須,顫抖著,把她送到嘴邊,吹響她,用聲音宣告自己的存在。
男孩帶著塤走出荒野,但那種不確定的恍惚感像一道黑影跟隨著他。
它有時小小的,像一只蜷縮在男孩腳下的貓;有時又變得異常巨大,張牙舞爪,像要把男孩囫圇吞掉。
男孩不得不與那道黑影共存,直到有一天,村子里來了一位醫(yī)生。
“我能治好你的眼睛?!贬t(yī)生看著男孩說。
惶恐、狂喜,這兩種極端的情緒撕扯著男孩。以前他做夢都想自己的眼睛能看見,現(xiàn)在有希望了,他反而害怕了。
男孩逃到荒野,大聲喊道:“我要不要治好我的眼睛?”
一個聲音說:“治好你的眼睛吧,真真切切地看看這個世界吧。”
另一個聲音說:“沒有眼睛,你才能更好地感受這個世界。”
一個聲音說:“過眼睛看得到的生活吧,那才是人應該過的生活?!?/p>
另一個聲音說:“你不是想尋找世界的核心嗎?閉上眼睛,你就能觸摸到?!?/p>
男孩撫摸著胸前的塤,隱隱感覺到,如果治好了眼睛,可能就會失去塤,但他又迫切地想看看自己幻想了十幾年的世界。
這時他聽到了一個深沉的聲音,那個聲音好像來自胸前的塤。
“問問你的心,做你自己想做的,不要問對與錯?!?/p>
當他走出荒野時,有了決定,他想讓醫(yī)生治好自己的眼睛。
幾天后,當醫(yī)生解開蒙在男孩眼睛上的布條后,男孩看到了一個充滿光亮的世界。這個充滿色彩的世界誘惑著他,讓他不能平靜地待在家里。他奔跑著,吶喊著,像一只發(fā)狂的小野獸。
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才會想起塤,懷念以前那個黑暗的、寧靜的,與荒野相伴的日子。不過,他也僅僅是懷念一下而已。
他更喜歡這個色彩斑斕的真實世界,腳踩著大地,頭頂著藍天,感受到了真真實實的存在。
男孩摸著胸前的塤,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吹響她了。
他把塤從脖子上摘下來,強烈地感覺到她不再屬于他了。她屬于荒野,屬于夜。男孩來到荒野,把塤放進荒野的懷抱,那才是真正屬于她的地方。之后,男孩走出了荒野。
后來石娶了妻,生了一對兒女,過上了和村里人毫無二致的生活。他的妻子美麗賢惠,他的兒女聰明伶俐,他勤勞持家,一家人生活得很幸福。
有一次,石和妻子、兒女坐在院子里掰玉米。
他的小兒子拉著他的胳膊說:“爹爹,你看,夜空中那么多星星,可哪一顆是我的呢?”
石這才想起自己已經好久沒有仰望夜空了。睡覺的時候,他和妻子說起了那顆曾經為他隕落的星星。
妻子看著他說:“還沒睡著,就開始說夢話了?!?/p>
這樣過了一年又一年,石已經成很老的石了。
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他們一家人圍在飯桌前吃年夜飯。石突然想到了世界核心的問題。這個在他年輕時就困擾他的問題,在他垂暮之年又冒出來了。
他放下筷子說:“吃飯前,我想問大家一個問題,你們說說,世界的核心是什么?”
“世界的核心是一塊糖?!笔男O子說完,把手里的一塊糖剝開,放進嘴里,“現(xiàn)在我把世界的核心放進嘴里了。啊,甜絲絲的?!?/p>
大家都被這個調皮的男孩逗笑了。
石的小孫女站起來說:“不對,世界的核心是一條裙子。”
說完,她拉起裙擺原地轉了一圈。
石正在吃飯的兒子,打了個飽嗝:“你們說得都不對,世界的核心應該是一堆鈔票才對。沒有鈔票哪有能力買糖和裙子?”
一向沉默的妻子坐不住了,用手拍了拍桌子,說:“世界的核心應該是愛才對,有了愛就有了一切?!?/p>
石的心一下敞亮了,看著其樂融融的一家人,他感覺自己終于找到答案了。
這樣又過了幾年,石的妻子去世了,他的兒女們也各奔東西了。
又一年冬天來臨,石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屋子里,望著外面飄揚的雪花,他想起了荒野里的塤。
石拄著拐杖來到荒野,他要把丟在荒野里的塤找回來。
雪把塤埋藏,風又把她找到。
風吹動塤,發(fā)出嗚咽之聲。聲音在白茫茫的天地間回蕩,像一種質問,又像是一種追尋。
石找到塤,擦掉她身上的雪,重新把她戴在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