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國一體：范成大地理筆記書寫論析

趙妍楠

〔武漢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緒論

《呂氏春秋》有身體、家國、天下異位同本的說法。在古人的觀念中，個人之身與家、與國都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對文人士大夫而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更是義不容辭的責任與擔當。范成大的一生可謂將這份責任與使命踐行到了極致：他奉命使金，不畏強暴，全節(jié)而歸；南下邊陲，不懼蠻瘴，政績卓著；遍歷東西，清風霽月，布衣情懷；官至宰相，盡心盡力，淡泊修身。

范成大(1126—1193)，字至能，晚年號石湖居士，平江府吳縣人，出身于仕宦之家，父母早亡，南宋高宗紹興二十四年(1154)進士，歷知處州、廣西安撫使、四川制置使、明州、建康府等，政績斐然；曾北上使金，不辱使命，全節(jié)而歸；淳熙五年(1178)，拜參知政事，官至宰相，數(shù)月遭彈劾去職。晚年隱居故鄉(xiāng)石湖，卒謚文穆。范成大素有文名，著述頗多，有《石湖詩集》《攬轡錄》《桂海虞衡志》《吳船錄》等著作傳世，是南宋“中興四大詩人”之一。作為南宋中期杰出的政治家、文學家，學界對范成大的關注較多，多集中于其生平事跡考證、著作輯佚、詩歌藝術上，研究成果頗豐。范成大素以詩名，相較之下，關于其地理筆記的研究較少，大都著眼于其版本、內(nèi)容、某一學科領域價值的客觀分析。

“石湖仙伯住吳門，事業(yè)文章兩足尊。南北東西曾遍歷，焉哉乎也敢輕論?！盵1]105張镃的評價高度概括了范成大一生的成就。范成大素以詩名，同時也是“作記妙手”，在詩、詞、文、書法諸方面皆有所成就，歷來學界的研究重點傾向于其詩歌藝術，對其地理筆記的關注較少，從文學情感角度出發(fā)的更不常見；世人多評價范成大的作品委婉清麗，少有激昂之作，即使注意到愛國情感，也極少論及筆法客觀的地理筆記。范成大有“石湖紀行三錄”——北上使金有《攬轡錄》，赴任桂林有《驂鸞錄》，自蜀還吳有《吳船錄》，還有離桂赴蜀途中回憶廣右地區(qū)的《桂海虞衡志》，這三錄一志是范成大最早的四部地理筆記，是他游歷途中的第一手動態(tài)資料。

范成大的地理筆記風物與人文兼錄，理性格物而不乏文人底色，文學、史政、地理、科學和諧交融，具有極高的文學與科學價值。知人論世，這些地理筆記在文人雅趣之外，更有資政書的性質(zhì)，范成大的寫作動因有社稷之需，亦有個人之志，字里行間蘊含著深厚的民本思想與家國情懷。通過研究，我們可以探尋有著政治家與文學家雙重身份的范成大地理書寫的家國情懷與本質(zhì)內(nèi)蘊，發(fā)掘其地理書寫的根本動因與時代意義、作品的身國一體內(nèi)在導向、士大夫的責任擔當與使命意識，這對范成大筆記研究的補闕與闡發(fā)有著重要意義，也為當下范成大研究提供了新的角度和思路。

一、志奇與騁懷：地理書寫的風物與人文觀照

范成大的地理書寫廣泛涉及各地的自然風物，龐雜繁復而不失條理。《驂鸞錄》以日記體形式記錄他自蘇赴桂途徑五省的行止，從東部到西南地區(qū)，有層巒疊翠的勝景，有滿目荒寒的沙磧與蘆葦，有禾田層層的梯田地區(qū)，也有深冬少雪、瘴癘肆虐的廣右地區(qū)，植被、氣候的變化、與家鄉(xiāng)殊異的景致都被他納入筆下?！豆鸷Ｓ莺庵尽纷孕蚋爬〞膬?nèi)容：“方志所未載者，萃為一書?！盵2]81由此可見該書志奇的特征。一向被視為廣右地區(qū)博物志的《桂海虞衡志》分門別類地記載了許多當?shù)鬲毺氐奈锂a(chǎn)：鐘乳倒垂的奇妙巖洞、拭之光瑩如玉的滑石、色狀不一而可藥用的奇香、墟中泉釀的醇厚古酒、象皮做的蠻甲、水自鼻入的鼻飲杯、色彩濃烈的織物與樂器等，無不令人感慨自然的鬼斧神工和地大物博，稱嘆當?shù)厝嗣癃毺氐纳罘绞脚c物盡其用的智慧；此外，范成大考察了當?shù)靥赜械钠嬲洚惈F與蟲魚花木：鳴聲度曲妙合宮商的烏鳳、珍貴的大理寶馬、外觀奇特的蟲蛇、南方獨有的花草果木等，具有極高的生態(tài)研究價值；范成大可謂無奇不錄，《志禽》篇記載當?shù)赜捎诳兹负望W鵡易得，有“民或以鸚鵡為鮓，又以孔雀為臘”的獨特習慣時，自豪地寫道：“此二事，載籍所未紀，自予始志之?！盵2]103

地理筆記還有許多自然奇觀的記錄，《吳船錄》就記載了青城山的圣燈、大峨山的光相這樣的綺麗景色——行至道教圣地青城山，登之可見西域雪山燦銀琢玉，待到晚間，“有燈出，四山以千百數(shù)”[2]191，眾說紛紜的靈鬼之說又為燦若星漢的奇景蒙上了神秘面紗；在大峨山，范成大更是完整記下了光相生發(fā)消散的始末，雪色與佛光相映襯，可謂瑰麗奇絕無二。陳宏緒對《吳船錄》給予極高贊譽，認為范成大得見蜀地風光不只是他的緣分，自然山水遭逢范成大的神筆方是幸事：“其紀大峨八十四盤之奇，與銀色世界兜羅綿云，攝身清光，現(xiàn)諸異幻……蜀中名勝不遇石湖，鬼斧神工，亦虛施其伎巧耳?！盵2]173范成大的行紀中也不乏各種幽雅別致的小景，已然荒廢的亭臺樓閣、人跡罕至的山林湖泊、清靜絕塵的松桂石徑等諸多名不見經(jīng)傳的途中小景都被他重新賦予生命，鮮活生動地躍然紙上。

范成大在行紀中同樣留心于多樣的民風禮制與人文景觀，形成了全方位的人文觀照。使金之行，他處處留心金國的制度律法，對建筑形制、宮殿內(nèi)置、文武百官服飾都做了細述，也探察了當?shù)厝嗣竦囊轮l(fā)飾、習俗嗜好，尤其是遺民對于胡俗的態(tài)度。范成大不僅記錄民俗，更是融入其中。立春時節(jié)，他贊嘆“曉旛夜蛾，同集尊前”[2]46的良辰美事；路過符文鎮(zhèn)，有民眾束艾蒿于門，燃燒發(fā)煙，是“熏祓歲氣，以為候迎之禮”[2]197的好意；在敘州，他觀賞當?shù)氐睦笞恿?，聽說了當?shù)亍爸乇叹啤比∽远鸥Α爸乇棠榇壕?，輕紅擘荔枝”的詩句，以為“重”字不宜于名酒，還將其更名為“春碧”。

古時廣西開發(fā)較晚，地處偏僻邊陲，物候殊異，再加上少數(shù)民族聚居，政治形勢復雜，是中原人所不熟悉、典籍少有記載的奇異之鄉(xiāng)?？胺Q廣右地區(qū)民族志的《桂海虞衡志》，是唐宋時期第一部詳細描寫廣西地區(qū)風俗的著作，最能體現(xiàn)各少數(shù)民族風俗百態(tài)。范成大按民族分類，形成了一副展示古傜、獠、蠻、黎等族民風民情的奇特多彩的畫卷，至今仍具有珍貴的史料價值。制度層面，他對各民族的律法管理制度、土地財政制度、婚姻與奴隸制度等進行了簡潔而清晰的概括。日常的衣食住行方面，當?shù)厝艘虻刂埔?，也頗具特色，如羈縻州洞之民以茅棚為居，摶飯掬水以食；傜人椎髻跣足，以木葉覆屋，用竹筒當炊具；蠻人習性好潔，食量很小且束腰；黎人少女及笄有繡面風俗，婦人以五色吉貝為衣裙；蜑族長期居于海上，以舟楫為家、生海鮮為食……各族風俗禮儀亦是豐富，羈縻州洞在婚事上有夫婿入寮就親的傳統(tǒng)，在喪葬上有買水浴尸的習俗；傜人在十月朔日，男女連袂相攜舞蹈，謂之“踏傜”；蠻族上巳日男女集會，一邊唱歌一邊拋下五色彩球，謂之“飛鴕”，女子接下則意味婚事定下；黎人折箭定婚姻，親人離世不哭，喪葬以雞蛋擲地定墓穴，其待客風俗也極為殊異，一反好客之風，而要先考驗客人。此外，化外之地禮法較疏，范成大也將一些野蠻荒怪的行為記錄下來，如羈縻州洞有丈夫殺妻子婢女以立威，其人會制毒矢傷人；傜人仇殺輕死，對小兒的教育極其殘忍，用燒鐵、石烙、毒水等方法來強化人的體格與耐力，兩年都未被選中結親的女子會遭父母殺害；黎人性喜仇殺，赴宴仍佩戴刀具等。

范成大還關注各種藝術形式，形成了極有價值的記載。在行旅途中，他對繪畫、碑刻、文物古跡等有著敏銳的觀察力?！稊堔\錄》記載了虞姬墓、雙王廟、伊尹墓、留侯廟等文物古跡?！厄夳[錄》考察記錄了一些當代人物的活動，還記下了沿途游覽的石林、琵琶州、滕王閣等許多名勝，在衡山南岳廟，記錄下后宮武洞清所作的精品壁畫?！秴谴洝酚涊d的珍貴藝術作品更是繁多，在青城山長生觀，范成大記述了孫太古畫的情狀與畫龍的傳說，稱贊其“筆勢揮掃，云煙飛動”[2]191；在大峨山牛心寺，有筆跡絕妙的唐畫羅漢，“眉目津津，欲與人語”，范成大對此作出“成都古畫浮屠極多，以余所見，皆出其下”[2]203的極高評價；在忠州平都山道觀的隋殿后壁，有珍貴的十仙像，“豐臞妍怪，各各不同”[2]215；西林寺的道場碑，由歐陽詢所撰，碑刻“筆意清潤，微有肉”[2]231。這些記錄為我國藝術史、繪畫史的研究提供了寶貴的史料。傳說故事是民間藝術的重要組成部分，范成大擷取了多種多樣的民間傳說，典籍記載與民間奇聞異事兼錄其中，極富趣味性與地域特色?！厄夳[錄》記載了北山石林山鬼夜行、棲桐山玉虛觀“仙茅之湯”、袁州孚惠廟神龍二王等傳說。《桂海虞衡志》有頗多巫術毒術、少數(shù)民族特有習俗的來源傳說，還有一些前代典籍、外地人對南方少數(shù)民族的異想傳聞，如《交州記》傳說交趾人“足骨無節(jié)，身有毛”[2]156，要人攙扶才能起來?！秴谴洝酚涊d了許多蜀地神話傳說，如“水甕”“息壤”“神鴉”“黃牛峽”“巫山神女”等，對青城山圣燈、大峨山光相、呼泉有水、冰水不熟物等當時不能理解的奇特自然現(xiàn)象也有許多傳說故事來解釋。

二、登攬與博識：地理書寫的格物與詩性特色

范成大知識博洽，留心觀察，細致考證，秉著對歷史負責的精神，用地理學家的眼光去審視和記錄，極具格物精神。宋代文人不同于唐代的重視才情，而是崇尚學問儲備，注重經(jīng)驗，好為考據(jù)之學，且留下了許多科學著作。宋代格物思想流行，許多文人在自然觀察中并非停留于對現(xiàn)象、事物的記載，而是喜好思辨考察，對地理現(xiàn)象尋求合理解釋。讀范成大的著作，我們可以感知諸多學科的碰撞交融，《攬轡錄》有史學政治價值，《桂海虞衡志》有科學生物價值，《驂鸞錄》《吳船錄》有地理學價值。

《攬轡錄》詳細記載了他使金途中路過之地與相距路程，動態(tài)呈現(xiàn)出自己的行進路線，描述了國之故地的名稱與景觀變化、金中都燕山宮殿建筑的形制布局、使節(jié)接應的禮儀、當?shù)氐拿袼酌耧L，以及金國部分政治經(jīng)濟制度。這些記載對金史、宋金關系、古代地理交通史的研究都有著重要的參考價值?！厄夳[錄》的日記體形式保存了一份完整的天氣物候記錄，作者對自然觀察細致入微，周中孚評曰：“事核詞雅，實具史法?！盵2]201《桂海虞衡志》是百科全書式的地方志，范成大博識洽聞，理性求真，按照門類記載了許多前人未曾記錄的動植物、礦物產(chǎn)資源、工藝技法、氣候自然、民俗文化等，全面而細致。在介紹某種物產(chǎn)時，他往往用科學客觀的語言對其進行描述，涉及名稱、來源、形態(tài)、色澤、性狀、氣味、特色、時節(jié)、使用方法與實用價值等多個方面。范成大極具地理學家的探索精神，在桂地考察巖洞時，他入洞近觀，時而迷途“莫知所往”，時而在窄路“匍匐而進”[2]85，仔細探察了數(shù)十個巖洞的內(nèi)景。龍門峽路途艱險，處處亂石，需要舍棄車輿，穿草鞋走過，當?shù)厝硕己苌賮碛巍７冻纱蟾袊@道，“非好奇喜事，忘勞苦而不憚疾病者，不能至焉。”[2]207范成大具有地理學家的清晰思路與敏銳眼光，他常常能因地制宜地進行考察，親自實踐與廣閱文獻并重?！秴谴洝冯m是行紀，但范成大對沿途藝術名勝、先賢詩文、政治沿革，乃至物產(chǎn)用法等都有親身求實求證的記載，體現(xiàn)出實錄精神。書中書畫、杜詩版本等內(nèi)容已是他書未及，書末，范成大還專門記下了宋太祖時繼業(yè)三藏等僧人往天竺求舍利與佛書的西域行程和途經(jīng)地之間的距離，他敏銳地意識到，這些記載“世所罕見”，是他書未載的異聞，錄入書中可“以備國史之闋”[2]204。的確，千百年后，他的記錄對宗教史、中外交通史的研究仍有著重要意義。

范成大的許多地理書寫都透露出文士才情，可讀性極強，達到了詩性與理性的共鳴。范成大的文名常為詩名所掩，過于專注于他的地理書寫，我們又往往會淡化其詩人身份。實際上，范成大地理筆記的字里行間無不透露出他的詩人底色。范成大讀書廣博，談吐甚高，有著深厚的文學底蘊，宋代文人洪適評價他：“磊落胸中書，高談傾上笏?！盵1]106范成大不只是單純地記錄地理，他的書寫具有高超的敘事技巧，詳略得當，往往能突出地方特色，語言簡潔流暢、生動而含趣，又葆有他一貫的清麗風格。日記體行文更是不拘泥于格式，靈活自然。范成大善征史比喻，運用典故，書名與文中多有引用詩典，并在行程中考察其他文人的活動。行至滕王閣，他提到“佩玉鳴鸞”之典?！秴谴洝分?，他提到杜詩、黃庭堅詩文，還對部分作品做了獨到闡釋。過黃州赤壁，他考察東坡詞提到的地界，還過訪東坡雪堂。范成大寫景常有高妙之筆，哪怕是平平無奇甚至艱苦的行旅路程，都變得饒有趣味。冬夜行舟，“夜分，大雪作”，本是大風急雪的凄清之景，范成大卻別有奇思，“燃炬照江中，舞蝶塞空”[2]49，以江面為鏡，將紛揚大雪看作是紛飛夜蝶，依風而舞，寥寥幾筆便勾勒出一副清寂遼遠而又綺麗迷幻之境。雪后初霽，他登臺望江，江流“練練如橫一帶”，諸山江外“殘雪未盡，縈青繚白”[2]50，江如玉帶，遠眺天外，心曠神怡。蜀地的岷山翠浪，雪峰燦銀，圣燈光相現(xiàn)諸異幻，令人神往，而途中小景同樣可愛，有“雨映松竹，如玉塵橫飛”[2]195的清涼之境，有“遠山縹緲明滅，煙云無際”[2]197的氤氳之美，有“晴霞亙天末，并染川流，醺黃酣紫，照映上下”[2]238的日落黃昏，也有“天無織云，月色甚奇，江面如練，空水吞吐”[2]236的空明夜色。范成大讀書園林，一向有著探景觀園等文人的趣味雅好，有《梅譜》《菊譜》二書問世?！厄夳[錄》中，他自舟行甫一登陸，就踏上賞花之途，“家屬已行，獨冒微雨游薌林及盤園”[2]50，對園內(nèi)布景、梅花與海棠之狀作了細致描寫，散發(fā)著濃厚的文人士大夫的雅致氣息。

與詩人底色相輔相成的是，范成大在地理書寫中融入了自己的主觀情感，以生命體驗投射于山川風物，使客觀地理書寫與個人的主觀感觸融為一體。范成大在地理書寫中并未隱去自己的立場與觀點，常有議政議事之句?！稊堔\錄》中，他的政治立場和主觀情感十分強烈，在地理記錄中摻雜了黍離之悲，如“至東京，虜改為南京，舊京自城破后，瘡痍不復”[2]11-12，他在稱謂上稱金人為“虜”，對諸多建筑與地方仍稱舊名，并對其荒廢之狀感到痛惜。斗轉星移，物是人非，這些關于故園的描寫看似平淡敘述，實則字字是對國事的悲憤無奈。提到民風民俗，他發(fā)現(xiàn)“民亦久習胡俗”，年輕一代漢人的發(fā)型、衣著、愛好都已胡化，這些改變讓盼復失地的他倍感辛酸無力。文末，他總結道：“虜既蹂躪中原，國之制度，強慕華風，往往不遺余力，而終不近似。”[2]16以文化的高度審視金國制度，認為他們只是表面模仿漢人文治，終究徒有其表，不得精髓。自然的各種形態(tài)總能引發(fā)人的不同情感，范成大的地理書寫是情與景的交融，景物描寫在不自覺中帶有了個人化色彩?！厄夳[錄》寫到乳母徐氏發(fā)哮喘，不能同行，與她作生死之訣，“分路時，心目刲斷。世謂生離不如死別，信然?！本o接著是在余杭與吳地親朋送別的場景，其后，他描寫了“雪滿千山，江色沈碧。夜，小霽。風急，寒甚”的氣候景色。物候與人的生命都能體現(xiàn)自然節(jié)律，草木有枯榮，四季有輪回，風過知冷暖，人有生老病死。范成大以敏銳細膩的感知能力，從物候中體驗到相似的生命流程，將赴之地路遙天遠，音書難通，生離死別的悲愴心緒投射于凄清景色，成為內(nèi)心的寫照。范成大不止把行程趕路與記錄地理當作一種任務，熱愛自然風光的他也常常從中尋找樂趣。舟行途中，“夜登垂虹，霜月滿江，船不忍發(fā)，送者亦忘歸，遂泊橋下”[2]41，這份對自然美景的珍惜之情率真而可貴。至蜀州，見湖景廣袤，“荷花正盛”，便“呼湖船泛之”[2]192。從這些記錄中，我們能感受到人與自然無間的和諧統(tǒng)一。

三、社稷之憂，君子之志：行紀地志的書寫動因

“宋金對峙時期，金朝處于宗主國的中心地位?！盵3]南宋在與金的百年對峙中一直處于被動地位，南宋社會民族矛盾尖銳，與外族的常年對峙也造成了內(nèi)部的積貧積弱，北方人口南流甚多，南方與邊疆地區(qū)并不穩(wěn)定。在時政狀況復雜的南宋，范成大為政數(shù)十載，政績累累，北使敵金，南至廣右，西入蜀地，東到明州，在任地憂心農(nóng)事，興設義役，建造水工，減稅賑災。公元1181年，詔范成大奉差知明州，三辭而不允，詔書褒獎他：“卿清明夷粹之資，綜諫該通之學，出入中外，勤勞國家”“鎮(zhèn)服藩翰，輯和軍民”“卿達識通才，清規(guī)亮節(jié)，賢聲顯重”[1]129?？梢姵λ目隙ā①澷p與倚重。有著政治家與文學家雙重身份的他，多在文學作品中表達抗敵愛國、收復失地的強烈情感和關心民生的鮮明主題，并親身踐行著自己的政治理念。

國家的需要與個人的政治使命是范成大地理書寫的客觀動因，這使其地理筆記或多或少帶有資政書的性質(zhì)?！敖硖煜?，物其土宜，知其利害，齊其政而修其教?！盵4]在古人眼中，地理是與王朝治亂緊密聯(lián)系的重要知識，是王朝統(tǒng)治的必備基礎，士大夫須通曉地理而實現(xiàn)治天下的政治抱負?！暗乩韺W作為權力的一種手段與工具，所需要獲得的是新舊地理空間的各種資料?！盵5]356地理資料的收集服務于權力，在權力體系內(nèi)部側重于自身的審查治理，在權力外部則偏重于探索。地理作品的山川、風物、人口狀況、田產(chǎn)賦稅等是王朝疆域的重要組成部分，是地方長官處理各地政務的基本參考資料，也是其核心政績?！翱ぶ兄荆q國之有史?！盵6]地理志猶如國史，探查記載四方民風，是承前啟后、可以為后世鑒戒的國之重典。范成大地理筆記和他的其他文學作品都有客觀求真、秉筆直書的態(tài)度和特點，這種思維方式和觀察角度與他長久從事史職類工作有關。

宋金“紹興和議”規(guī)定，南宋皇帝要起立接受金帝的外交國書。乾道六年(1170)，宋孝宗遣使赴金，索取河南陵寢之地，范成大慨然請行，做好不歸之計，在金國殿上力圖更改受書之禮，奏稱“奏不達，歸必死，寧死于此”[1]140，面對殺身之險仍巋然不動，不辱使命，全節(jié)而歸。使金過程中，在行動受限的情況下，他仍努力將自己的見聞以行紀體裁記錄下來，命名為《攬轡錄》?！皵堔\”二字，取自《后漢書》“登車攬轡，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7]一語，以表明駕金朝、正國體、清天下的志向，充分反映其宏偉的政治理想與愛國情懷。宋人出使回朝之后，皆應奏上相應的書面報告。沈括《熙寧使虜圖抄》對奉使錄的要求有所概括，大體是山川、道路、南北之變、風俗、車服、政刑、兵民、都邑等方面?！笆钩既胨酥畤?，觀察沿途山川城寨與民情風俗之向背，為其重要的職責所在，其核心要義乃覘察敵國?！盵5]326《攬轡錄》是范成大的第一部地理筆記，如今看來，《攬轡錄》的撰寫很可能不是他的主觀意愿所為，而是源于朝廷的要求，在政治使命與家國情懷的驅使下，作為使節(jié)的他將金國與兩國交界地帶的各方面狀況記錄下來。這種奉使行錄不僅是地理學的內(nèi)容，亦是政治軍事的重要參考資料。范成大完成了朝廷的要求，同時，《攬轡錄》的撰寫也激發(fā)了范成大對地理書寫的興趣，此后其地理書寫日漸增多，日益成熟。

乾道九年，范成大赴任桂林，當時北方有強金壓境，邊界也多有戰(zhàn)事，硝煙四起，民不聊生，大量人口向南方遷移，南宋朝廷也非常需要南方地區(qū)的穩(wěn)定與和平。范成大所任職的靜江府，有著交通樞紐和軍事要塞的特殊意義，廣西地區(qū)的資源供給對維系朝廷運轉、社會穩(wěn)定極為重要，而當?shù)氐纳贁?shù)民族教化與民族矛盾問題也是積累已久的難題。范成大雖是貶謫出知，但確實委系不輕。他在赴任桂林途中有《驂鸞錄》，離桂赴蜀有回憶記錄廣右地區(qū)的《桂海虞衡志》，這一錄一志記錄了當?shù)氐拿袼酌耧L、生產(chǎn)生活條件、礦產(chǎn)植被糧食等，以及部分少數(shù)民族的受制狀態(tài)、局部矛盾沖突與化解，這些記錄與朝廷增強對南部邊陲地域的控制關系密切。尤其是作為地志的《桂海虞衡志》，詳細記錄了邊地各民族居民的豐富習俗、文化形態(tài)和器物制造情況，其辨民記俗之功用是為治政目的創(chuàng)設，關心邊地受制狀況、軍事、馬政、鹽政、文治教化、邊境貿(mào)易等，有效推動了范成大在行政、軍事、文化、商貿(mào)等多方面的治政之功，并且促進了嶺南地區(qū)的文化發(fā)展，以及與其他地區(qū)的文化傳播和交流。同樣地，南宋時的蜀峽地帶是宋與金國、蒙古相抗的幾大戰(zhàn)場之一，有著牽管輻射東南地區(qū)的重要作用。淳熙年間，蜀地邊境安防不穩(wěn)，常有少數(shù)民族侵擾，戰(zhàn)事頻發(fā)。范成大離任回都途中所著《吳船錄》，記載了當時巴蜀三峽地區(qū)的生態(tài)狀況與百姓的生活狀態(tài)、耕作方式、風土疾病等，亦是考慮到川峽地區(qū)在西南邊陲的特殊地位，有助于中央加強對地方的有效集權統(tǒng)治。

范成大自幼身體虛弱，多生疾病，所作《問天醫(yī)賦》有：“余幼而氣弱，生十四年，大病瀕死。至紹興壬戌，又十三年矣，疾痛疴癢，無時不有。”[8]范成大的行程并不是游覽風物的愜意之旅，其地理筆記中多處可見赴任路途的艱險與遙遠?！厄夳[錄》記載一路經(jīng)過五省，自十二月從吳郡出發(fā)，次年三月才入桂林城，經(jīng)歷了整個嚴冬，時而夜晚顛簸舟行，時而寒冬風雪趕路，時而連日大雨，“輿夫行泥中，則漿深汩沒；行石上，則不可著腳：跬步艱棘，不勝其勞?！盵2]53《吳船錄》是萬里回都的日記，五月離成都，十月始至臨安，歷經(jīng)川峽酷暑。川峽之地地勢不平，水勢湍急，一些艱險之處只能徒步跋涉，峽山陸行，暮夜渡江，“自此路來，極天下之艱險”[2]221。任職之地的環(huán)境也與舒適宜居的江浙魚米之鄉(xiāng)大相徑庭。出使金國不僅行動受限，所系不輕，還有性命之虞。廣右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在當時看來可謂人跡罕至的荒蠻之地，習俗荒怪，還有瘴氣、瘧疾與惡獸毒蟲，部分蠻族常有侵擾邊界的行為，蠻人也有一些蠻暴殘忍的惡嗜。川峽地帶亦有峽民生活極其困苦，刀耕火種，暑氣、瘴氣、水毒十分嚴重。在這樣艱苦的環(huán)境下，范成大仍兢兢業(yè)業(yè)，在任職之地獲得人民稱許，離任時百姓夾道相送，依依不舍。時人樓鑰評價他：“令行八桂，世稱伏波銅柱之規(guī)；澤浸兩川，人服武侯羽扇之略?！盵1]133吳儆稱范成大為人為官：“奇?zhèn)ネμ兀斯滩豢杉罢?；艱難險阻，天蓋有以相之。用能雍容于進退之間，而勤中外之務?！盵1]106究其根本，是拳拳愛國之心激發(fā)了責任感與使命感，使范成大將漂泊之艱難曠達以待。

四、儒士精神與愛國思潮：地理書寫的時代意義

《呂氏春秋》有“以身為家，以家為國，以國為天下。此四者，異位同本”[9]的表述。在古人的觀念中，個人之身與家、與國都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修身”亦即是“齊家”“治國”“平天下”。從空間維度上說，個人之身的無限放大、延伸就是家族和立足的國土。從時間維度上看，我們的祖輩在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我們的身體作為“父母之遺”，處于世代接續(xù)的鏈條中。當代人文地理學家段義孚倡導一種人本主義地理思想，注重地方感知、地理學的人情、戀地情結等。許多地理著作對象復雜，但本質(zhì)與核心還是國家、社會與地方的人文地理意義。范成大的地理書寫體現(xiàn)了“身國一體”的觀念，國君以國為體，以個人之軀治理天下，同樣地，地理學家用身體丈量土地，將自己細微的觀感形成文字，傳諸后世。

在社會習俗大環(huán)境內(nèi)，社會個體“總是采取那個社會所需要的行為”[10]。就文化模式理論而言，人都是自身所屬文化的產(chǎn)物，這種文化不僅指理論系統(tǒng)，更多是指地域、階層、教育環(huán)境、風俗習慣等潛在因素，是無處不在的文化氛圍。在江浙文化的浸染下，范成大從小勤學且聰慧，十二歲便通讀經(jīng)史集類，熔煉眾家，深受忠君愛國的儒文化影響，而他一生的從政經(jīng)歷也踐行了他的立身標準。“宋代地方精英的重要性，恰恰在于它并非‘地方化’。”[11]受到良好教育的地方精英士大夫超越地域限制，走向濟世之路。范成大為官任職，愛民如子，所到之處省徭役，薄賦斂，離任之時百姓多有不舍，皇帝也對他屢屢嘉許。忠君敬民的愛國思想是他開始地理書寫的重要動因，也體現(xiàn)在他的字里行間，對腳下土地一草一木、一花一實、一物一民的熱愛和掛懷凝結成文字，流露著真情。

儒士精神所倡導的終極目標是實現(xiàn)“為天地立志，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12]的理想抱負，宋代以文治天下，推崇儒家學說，朝廷優(yōu)待文士的態(tài)度也激發(fā)了文人積極入世、忠君愛國、建立功業(yè)的熱情，士人階級普遍懷有“以天下為己任”的精神，熱衷參政。范成大出身仕宦之家，用心讀書，干謁進取，中進士后，開始了濟時用世的仕宦生涯，數(shù)十年堅守職責，兢兢業(yè)業(yè)，忠君愛國，視民如子，不辭辛苦，把維系社會秩序清明穩(wěn)定的經(jīng)世致用看作神圣使命。

兩宋時期文化高度發(fā)達，時人也留心于史地著作，“《宋史·藝文志》地理類著錄作品407部5196卷，其中編創(chuàng)于宋代的有298部3637卷，部數(shù)、卷數(shù)均占七成多?！盵13]宋代地志的大量出現(xiàn)，體現(xiàn)了時人地理意識的不斷增進。地方取代中央成為編纂主體后，地理學逐漸文人化，地理作品敘事內(nèi)容不斷豐富，州郡志成為地方官、士人的政治與文化舞臺，多自下而上編纂成書，作者將自己的情感與觀點附加在上，成為一方傳世典籍，地志“不再只是例行的公文案牘、地理風俗等各種資料的匯聚及官僚統(tǒng)治地方的地理參考書，而是一個地方的歷史、傳統(tǒng)與榮譽的記憶”[5]175。對州郡長官而言，修纂地志“不僅是一個能夠樹立政治、文化、歷史地位的豐碑，同時也是對儒家社會理想的追求”[5]180。修纂地志與撰寫地理作品是南宋士大夫的身份意識與儒者責任的一種體現(xiàn)，范成大擁有豐富的文化知識與高尚的品格，作為儒者，將自己看作政治主體，把建立秩序的重任放在自己肩頭。作為文學家，范成大有著強烈的觀察感受能力、記憶聯(lián)想能力等，在特定的情境之下產(chǎn)生心靈妙悟，從常見的事物中看出獨特的含蘊。我們細讀范成大的地理筆記，看到的不是死氣沉沉的純粹客觀記錄，而是他所創(chuàng)造出的一個生機盎然、動人心弦的完整世界。范成大視自己與山河為一體，以身體國，用腳步丈量土地，用他極強的身體感知能力書寫地理。葉燮認為“詩之基，詩人之胸襟是也”[14]，文章格調(diào)是作家人格在作品中的外現(xiàn)，一切景語皆情語，范成大的地理書寫流露著個人志向，體現(xiàn)著士大夫以國為家的胸襟。以地理書寫為紐帶和感情寄托，范成大將己之身體與國之命運緊密地聯(lián)系在了一起。

范成大作為時代政壇和文壇領袖般的人物，在同輩、后輩乃至金人中都取得了很高的聲望。樓鑰評價他：“俊逸不群，風流自命，文章甚偉。桂海冰天，望皇靈而益遠；瀛壖蜀道，專制閫以增雄。”[1]132葉茵贊他的人品與文章：“千古湖山人物，百年翰墨文章?！盵1]140使金改受書禮，自己險些喪命；忠直進諫，一言悟主，使皇上放棄任用寵臣張說，自己卻遠調(diào)靜江。岳珂稱他“石湖立朝多奇節(jié)”[1]142。陸游時隔多年重讀《攬轡錄》仍嘆道：“公卿有黨排宗澤，帷幄無人用岳飛。遺老不應知此恨，亦逢漢節(jié)解沾衣?！盵15]范成大逝世后，姜夔有《悼石湖三首》，其中有 “尚留巾墊角，胡虜有知音”“酸風憂國淚，高冢臥麒麟”[1]131等句，提到金國人對范成大也是深為景仰佩服，直到現(xiàn)在還留著墊角巾作為留念。宋人強調(diào)夷夏之辨，“用夏變夷”，范成大代表著先進的華夏文化，他出使金國的凜然不屈、不辱使命不僅振奮了宋人，就連金人也深深拜服。當時金世宗評價范成大之氣節(jié)“可以激勵兩朝臣子”[16]，由此可見其人格魅力之一斑。

“中國古代許多官員是儒生出身，有一定的文化素養(yǎng)，他們在社會上扮演著雙重角色，一方面，他們是國家官員的一部分；另一方面，他們又是社會文化的繼承者?！盵17]范成大的地理筆記書寫或是直接將強烈的愛國熱情注入廣大愛國志士的心中，掀起抗敵復國的熱潮；或是蘊家國情懷于細微之處，體察民情，體恤民生，潛移默化地作用于政治變革。其作品集中體現(xiàn)了民族精神、家國情懷，蘊含著憂患意識、道統(tǒng)建立、入世治世、人格修養(yǎng)、學術理性等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精神要義。范成大的地理筆記不僅是他內(nèi)心家國情懷的真實流露，更是對當時社會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其愛國情感對社會具有強烈的感染力，發(fā)揮了凝聚民心、激勵斗志、促進政治改革的作用，其中許多觀點在當下仍有借鑒參考意義。作品表露的家國情懷，以卓越的影響力引導政壇、文壇的風向，并匯入了南宋這個愛國主義思想展現(xiàn)得最為徹底的時期，成為其中璀璨奪目的一筆。

結語

范成大的地理筆記兼錄風物與人文，有志奇與騁懷的特點。其書寫兼具格物精神與文士才情，達到了理性與詩性的統(tǒng)一。南宋社會內(nèi)憂外患，民族矛盾突出，通過范成大的仕宦經(jīng)歷，我們可以看出他有著深厚的愛國情感，他的地理書寫也有著資政書的性質(zhì)。范成大以身體國，在仕途上奉行儒士精神，積極承擔責任，做到了“石湖仙伯住吳門，事業(yè)文章兩足尊”，成為一代楷模和表率。范成大作品表露出的愛國情感對社會具有強烈的感染力，引導著政壇、文壇的風向。作為文學史上成熟的日記體行紀范本，范成大的地理筆記也引領風潮，促進了筆記、日記著作的進一步繁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