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姨是我的養(yǎng)母,2016年是她的百年。
三姨在家中排行老三,我外婆叫她“三姑娘”。三姨沒有孩子。我從五歲起就跟隨三姨生活,雖沒有什么過繼儀式,但我的戶口一直在三姨名下。 我和她相依為命,從東北到西南,后來又回到上海,輾轉(zhuǎn)礦山、農(nóng)村、城市,一直由三姨撫養(yǎng),她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啟蒙人。
三姨80歲在上海去世,我因在京工作,未及守候床榻。20年來,我總感覺三姨還在我們家中。每當飯桌爭論,三姨的獨特見解還是會常被我引用;每當夜深人靜,三姨的音容笑貌還時常在腦海中浮現(xiàn)。我與三姨的感情,是信任與依賴的感情,是慈愛與敬畏的感情,是下意識的母子之情。
三姨是一個革命者?!捌咂呤伦儭北l(fā)后的第二年,她投筆從戎,參加了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的東北軍抗日宣傳隊,在宣傳隊中秘密加入了共產(chǎn)黨。這支東北軍隊伍在秘密黨組織領(lǐng)導下起義轉(zhuǎn)為八路軍。三姨因為大膽、能干,被任命為師政治部宣傳隊長。后來到老區(qū)參加減租減息斗爭,她在山東八路軍濱海支隊擔任過政治指導員。1945年抗戰(zhàn)勝利之后,共產(chǎn)黨十萬大軍出關(guān),三姨在東北挺進縱隊政治工作隊任區(qū)隊長,后又改任吉林保安總隊二團教導隊政委。1946年冬,三姨到長白山十九道溝當土改工作隊隊長,開展土改工作。
去年國慶期間,我曾到長白縣的十九道溝村去探訪,居然找到了三姨當年借住的老鄉(xiāng)家。70年過去了,當年的毛頭小伙已是白發(fā)蒼蒼的老大爺。三姨在他口中仍被親熱地稱為“老呂同志”。他說“老呂同志”就住在他們家的西炕上。開頭兩個月只知道“他”別著手槍,是部隊上派來的干部,沒人知道“他”是女同志。后來她批評警衛(wèi)員不仔細,警衛(wèi)員不服說漏了嘴,村上的人才知道“呂同志”原來是“女同志”。我在長白縣看到時任長白縣委書記白介夫同志(后曾任北京市政協(xié)主席)的土改工作日記,其中記著:我覺得呂夢齡是個性很強的同志,干事充滿了自信。
盡管三姨在部隊上待了十多年,但我從未聽她講過打仗的故事。20世紀60年代初,我所在的礦山職工子弟小學請三姨去作發(fā)揚革命傳統(tǒng)的報告。孩子們都支起耳朵來想聽她講怎么打鬼子、滅漢奸。誰知她講了一個多小時,都是怎么自力更生搞大生產(chǎn)解決吃飯問題,怎么自捻毛線織毛衣解決戰(zhàn)士過冬問題,怎么制作鞋子解決部隊行軍問題,講得大家笑聲滿堂。晚上回來我給三姨提意見說,你講得一點也不英勇,比李向陽差遠了,跟吳運鐸還差不多,下趟講點驚險的。三姨摸著我的腦袋說,你不懂,吃飽飯、穿暖衣、有結(jié)實的鞋,部隊才能打仗。后來我才知道,為了解決部隊后勤,抗戰(zhàn)后期三姨還專門到山東濱海支隊制鞋廠當了一年多的政治指導員。三姨是一個哪里需要就上哪兒的人。
東北的土改結(jié)束后,三姨回到遼寧獨立一師任教導隊黨委副書記,在陶鑄和王振乾同志領(lǐng)導下工作。1948年11月改任中國人民解放軍40軍153師459團政治處總支書記,隨軍入關(guān)參加平津戰(zhàn)役。1949年5月參加渡江作戰(zhàn),并就此編入武漢警備部隊。全國解放之后,大批部隊干部轉(zhuǎn)業(yè),三姨響應(yīng)組織號召,到中國人民大學工業(yè)經(jīng)濟管理系讀書。那年三姨已經(jīng)35歲了。
35歲的營職軍人忽然轉(zhuǎn)學普通大學的課程,要想多難就有多難了。我在小時候曾經(jīng)看到過三姨在人大讀書時的講義教材和課堂筆記(當時是蘇聯(lián)專家講課,沒有教科書,只有油印的講義),密密麻麻的,旁邊還有事后的批注。那些講義在后來輾轉(zhuǎn)南北的幾十年中逐漸散失了,但她的學習筆記一直保持到老年。
三姨從人大畢業(yè)之后,被派到當時中國最重要的中央企業(yè)之一——撫順礦務(wù)局擔任計劃科長。我也正是在這段時期開始跟隨三姨生活的。有一天,托兒所阿姨問我,你姨媽是不是呂科長?我回答,大概是吧。托兒所阿姨說,你姨媽登報了呢,說她風雪之夜下礦井,受表揚了。”這件事讓我感到很自豪。托兒所其他小朋友的家長就沒聽說有登報的。那時三姨一個人帶個孩子,又有極繁忙的工作,普通人很難體會她的不易。起先我隨三姨在辦公樓住過幾個月,后來終于住進了日本占領(lǐng)礦山時給技術(shù)人員蓋的宿舍,一套兩間,我們與另一位技術(shù)員合住。我記得那時撫順的雷雨天特別多,一打雷我就不敢睡覺,待在隔壁人家,一定要等三姨回來才肯去睡。所以三姨不管晚上忙到多晚,都要回家來陪我。三姨也讓我學著做點事。有一次我把開水燒好了,搖搖晃晃地拎去灌熱水瓶,誰知拎壺不穩(wěn),一沖開水全澆在三姨的腳上,三姨的腳上一片大泡,好多天只能靠我當“拐杖”走路。但是三姨一句話也沒責備我,只是說“窮人的孩子要早當家”。
1958年,為了開發(fā)大西南,三姨從撫順調(diào)到云南煤管局工作,擔任新組建的礦山機械廠黨委委員兼計劃科長。這個廠要在一片農(nóng)田上建工廠。三姨做完了計劃方案就改任基建科長,直接抓廠房和設(shè)備建設(shè),沒日沒夜地忙在工地上。我們住在建設(shè)工地邊臨時搭起來的工棚里,墻是廢木片釘起來的,連泥都糊不上,只好拿報紙貼著擋風。眼看著廠房起來了,廠部的樓也落成了,但三年自然災(zāi)害也來了。三姨又自告奮勇改任總務(wù)科長,抓伙食解決吃飯問題。
我當時在一個以廢棄廟堂為教室的農(nóng)村小學借讀,學校只有兩位老師。有一天我餓得不行,與同學一起逃課爬樹采槐花吃,三姨知道后狠狠地批評了我。她也開始想著法兒給我多弄點吃的。當時三姨每月有25斤飯票,我只有13斤,但每次打飯回來,三姨總是讓我吃一多半,她說小孩子長身體,不多吃點怎么行。我那時不懂事,也就興高采烈地都吃了。記得有一次路邊有人拿著兩串叫“滑肚子”的蘑菇叫賣。我看見饞得不行,三姨就買了回來,放在搪瓷缸里煮了給我吃。鹽水煮蘑菇,那就是“營養(yǎng)品”了。三姨把蘑菇都讓給我吃了,她就喝了點湯。誰知到了半夜,我和三姨都吐了。第二天一早,三姨讓我睡覺休息,就急著上工地去了。我自己爬起來去上廁所,一出門就暈倒在路上。等我醒來已經(jīng)躺在廠部的醫(yī)務(wù)室,是好心的工人把我抱來的。這次食物中毒可把三姨嚇壞了,她抱著我說,你要是一下子把小命丟了,叫我怎么辦?后來每過一段時間,她就給我買幾粒高價糖果。我至今還最喜歡吃糖果。
1960年冬天,礦山機械廠的家屬樓終于建起來了,我與同住工棚的小伙伴(總工程師的兒子)已到新樓上去看過可能分給我們的房子。誰知一紙調(diào)令,三姨又去了新上馬的重點工程項目——一平浪煤礦。三姨在煤礦擔任機關(guān)黨總支書記,后來又兼任了礦山醫(yī)院的院長。一平浪完全在大山里,與外界的聯(lián)系就是一條婉延回繞的山路。三姨在這個礦山工作了四個年頭。1964年因身體原因,她被調(diào)到中國煤炭總院上海分院任技術(shù)規(guī)劃情報室主任。三姨說她一生就做了兩件事:為建立新中國當兵打仗,為建設(shè)新中國開礦挖煤。
三姨是個勇敢的人。在一平浪的時候,從礦部到三姨蹲點的星宿江坑口電廠有7公里路。有次三姨晚上開完會后領(lǐng)我去星宿江住宿,當時天上連月色都沒有。我說沿公路走吧,公路上不時有施工的卡車,大燈一晃一閃地可以壯膽。但三姨要從松林中翻山走,這樣可以省一半路程。我走著走著心里發(fā)毛了起來,一邊向四周張望一邊向三姨講礦山職工小學的同學被狼咬死的事情。三姨跟我講了兩軍相遇勇者勝的故事。她說戰(zhàn)爭年間有一次部隊在夜行軍中遇上敵人的封鎖線,當時也來不及聽命令,一個勁猛打就沖過去了,三姨與警衛(wèi)員都失散了,但到了前邊一點名人都齊全。也有的單位膽子小,夜里不敢沖,后來就受很大的損失。三姨說兩軍夜遇,都不知底細,其實都怕對方,誰勇敢誰就勝。過去村上的惡狗,見人就叫,你一跑,它就追上來咬你一口,如果你不動盯著它,它就不敢咬你,你要是拿石頭打它,它趕緊夾著尾巴就跑了。那天晚上的夜路,是我一生都忘不掉的。
三姨是一個正直的人,在她眼里容不得半點沙子。1957 年反右,三姨所在的科室有位年輕技術(shù)員瞎議論領(lǐng)導,支部要讓他當右派(當時有指標)。三姨堅決反對,她說對領(lǐng)導說點批評意見有什么了不起,年輕人發(fā)個牢騷不能算向黨進攻,他說的意見還沒我提的意見多呢。三姨是一個真誠的人,她經(jīng)常跟我說的做人道理就是不能騙人,不能害人。1981年,她響應(yīng)黨中央關(guān)于建立干部離休制度的號召,寫申請報告主動退了下來。她說,不論打仗還是采煤,天南地北,都沒有照顧上媽媽,剩下的日子我要盡盡孝道,給媽媽養(yǎng)老送終。
三姨對外婆照料很精心。外婆得了癌癥,醫(yī)生說她年紀大了,不能開刀,也不宜住院,就用保守療法。這下就苦了三姨,她成了外婆的“大護士”,一步都離不開。也不知她從哪里開來的中藥,從早到晚,小砂鍋熬藥就沒個停。冬天怕外婆冷,三姨給她腳上捂暖水袋,夏天怕她熱,三姨為她打蒲扇。外婆帶癌活了十年。外婆去世前那年,我要調(diào)北京工作,走前我們?nèi)彝浦烬埲A公園看花景,外婆感嘆地說,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三姑娘是個大孝子啊。
三姨的生活特別簡樸,我從沒看到她給自己買過衣服。她的衣服都是親戚送的,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但是三姨在我的身上卻從來不吝嗇。1958 年的“十一”,我剛上小學,三姨給我買了件夾克作節(jié)日禮物,我穿著夾克高高興興地跟同學去游園,走熱了,大家席地做游戲的時候我把夾克脫到一邊去了?;丶液笕虇栁?,你的夾克呢?我才匆忙趕回公園去找,哪里還有衣服的影子?我懊惱了一個晚上不肯睡覺。三姨只是說:東西丟了有什么辦法,下次接受教訓就是了。第二天晚上,三姨拿著我的夾克回來了。我喜出望外地問三姨是怎么找到的。她說哪里去找?給你又買了一件。三年自然災(zāi)害時期,三姨曾在昆明郊區(qū)“八公里”的一個部隊學校辦干部培訓班,我在附近的一個“阿拉小學”借讀幾個月。當時孩子們肚子餓,紛紛跑到部隊的馬房從馬槽里偷飼料吃,結(jié)果都被站崗的戰(zhàn)士抓了個“現(xiàn)行”,讓老師或家長去領(lǐng)人。三姨把我垂頭喪氣地領(lǐng)回來,沒責備我,而是領(lǐng)我去買了瓶魚肝油。當時我實在太饞了,一會抿一口,一會舔一下,一下子就少了半瓶。三姨看著嘆口氣,晚上不知找哪個老鄉(xiāng)買了十只雞蛋,也沒有煮,就敲開個小口讓我生吃了一個,真香啊!后來這些雞蛋三姨一個也沒碰,全給我吃了。1963年我小學畢業(yè),因為礦山?jīng)]有中學,三姨決定送我回上海讀中學,為了我路上的安全,她花了兩個半月的工資給我買了張昆明到上海的機票,使我成為兄弟姐妹中第一個乘過飛機的人。
對我來說,三姨既是慈母,又是嚴父。她雖然上過大學,但從不過問我的功課,除了指出錯別字外,根本不管我的作業(yè)本,她認為自立精神比好分數(shù)更重要。有時我明明算錯了,她也不告訴我,等老師批了大紅叉回來我向她抱怨,她總是笑著說讓你吃趟虧才能長記性。但她對我的品德要求十分嚴格,決不許撒謊,決不許罵人。我在撫順煤礦的時候,罵人是許多礦工的口頭禪,有一次我回家對著墻壁也偷偷地學罵了一句,誰知被三姨聽見了,她嚴肅地追問是誰教我罵人的?她讓我面壁思過,并教訓我說男孩子打架可以,決不能罵人。三姨常說育人就像種樹,根要正,苗要直,一個孩子人品正、身子直,長大才能有出息。
三姨是個無私的人,對自己小氣,對別人卻特別大方。同事里要有借錢的,她從來沒有二話。誰家生活有困難了,她常拿出10元、20元去“接濟”人家。她常說,錢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夠花就行了,如果有余錢,要花在那些最需要的人身上。1986年,她在病榻上交代,把她一生的所有儲蓄都捐給家鄉(xiāng)的小學校。后來,吳集小學用這筆錢辦了個圖書館。
三姨從人大畢業(yè)時工資是每月120元,后來因調(diào)動減了2次,只剩 105 元了,三十年未變。三姨在解放前就是正營級干部,直到她離休前還是個科長。好多人說她調(diào)來調(diào)去吃虧了,她說我是共產(chǎn)黨員,跟組織怎么能講價錢。
三姨的學名叫呂夢齡,家里人都叫她繼芬。她生前的最后稱號是:上海機電系統(tǒng)的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標兵。
責任編輯/孫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