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賓斯基案給薩爾瓦多的當?shù)厣鐣砹藰O大的震動。警員胡安·塞巴斯蒂安在光天化日下當眾被一名偽裝成非改造者的改造者射殺,這樣的新聞足以吸引所有人的眼球。到第二天狂歡節(jié)開幕的時候,消息已然在民眾中傳開,在慣例的游行活動中,十一月黨人和改造者的游行隊伍多次發(fā)生沖突。起先是零散的口頭沖突或者隊伍沖撞,然后是零散的械斗,到狂歡節(jié)的最后一日,2月28號的晚上,沖突儼然已經(jīng)變成了大規(guī)模的武裝斗毆。街道的遠處不斷傳來打砸物品的聲音,紅鸛影院坐落在改造者和非改造者社區(qū)的交接處,正是沖突的最前線。
“那個時候,游行的隊伍就像這樣,舉著牌子在城里穿過。”紅鸛影院的老板娘這樣對我描述,“他們一邊走還一邊喊著,像什么,‘還我命來!’,‘保我人權(quán)!’,全城幾乎所有的人都參與到了里面,不管是處于哪一方?!?/p>
“玻璃櫥窗被砸破了,門也被砍下來扔到地上。櫥窗里展示的商品,有膽大的跳進去,拿著回家,更多的是被扔到街道上,聚成一堆,然后有人潑上汽油,點上火,就那么燒掉。有的時候有人高喊‘這就是背叛人類血統(tǒng)的下場!’,還有時候有人喊‘一把火燒個干凈!’,更多的時候沒人說話,傳來的只有東西碎裂的聲音和尖叫?!?/p>
誰也不知道大火是什么時候燒起來的。當人們發(fā)現(xiàn)的時候,這場大火已經(jīng)從19街燒到了21街,藍血城的大部分已經(jīng)籠罩在滾滾的濃煙之下。驚恐的婦孺老弱紛紛逃命。這其中有不少人,本來就是為了修復自己身體上的缺陷,才去做了改造。一些人僥幸逃脫,一些人在大火中被活活燒死,被認定為帶來不平等與不幸的機械附肢并沒有讓他們幸免于難。在有些地方,甚至有非改造者拿著木棍堵在燃燒的房屋門口,若是有逃命出來的,就會被亂棍趕回到火焰中去。
“我當時就站在這兒,就那么站著。”老板娘站在門口的臺階上,看著這片她在此生活了五十年的土地,眉眼間是淡淡的笑容,笑容之下卻是掩蓋不住的悲戚,“那時候慘哪,不斷的有人,攜家?guī)Э诘奶拥竭@門前,梆梆地敲我的門。都是改造者,都是熟客。起先我讓他們躲到二樓,拉上窗簾,別被人認出來。后來躲進來的人實在太多,連一樓的門廳都擠滿了,我就這么把門大開著,一個人站在門廊的臺階上,背后是我曾經(jīng)的顧客們?!?/p>
“再后來呢,逃出來的人逐漸逐漸就少了,藍血城那邊哭喊的聲音也漸漸地聽不見了,后來就有一大伙兒人,提著棍棒和槍,從門口走過去。走到這兒的時候呢,他們抬頭一看,看見了我,為首的人就惡狠狠地說,讓我把影院里面的人交出來?!?/p>
“我怎么可能交哪。他們見我不交,也不走,就圍上來,在那兒站著,盯著我,眼神要吃了我似的,站了有兩個鐘頭。我呢,我也在這兒站了兩個鐘頭,就在這兒,居高臨下地,面對面地站著。硝煙的味道直撲到我臉上,熏得眼睛生疼?!?/p>
“后來我就瞇著眼睛,去盯著他們隊伍里一個個的人。我盯到哪個人,哪個人就渾身不自在,把目光收回去。我又叫他們的名字,我說這不是喬尼嗎,你為什么在這兒?你的母親還等著你回去吃狂歡夜的晚餐,你的弟弟才剛上小學,他看到你這個樣子,怎么想?我又說那邊的吉米,我認得你,你以前常來我這里看電影,你想象,今天你們要把這里砸了,以后這街區(qū)的人要上哪兒看電影去哪……”
“我說著說著,人就漸漸地散了。一開始是后排的一兩個,默默地轉(zhuǎn)過頭去,一個一個走掉了。再后來是更多的人,低下頭,飛一樣的逃走。最后只剩下為首的那人,臉上還抹著狂歡節(jié)的顏料,提著一桿手槍,叉著腰站在那里。我就一直用眼神盯著他的臉,盯到他不得不轉(zhuǎn)開目光,看向別的地方。最后,他哼了一聲,拔出槍朝天鳴了一發(fā),快步走掉了?!?/p>
狂歡夜的大火最終沒有燒到紅鸛影院。
詩人朱利安·費德里戈當晚并不在藍血城。他和朋友漢斯·金斯伯格在城郊的一家酒吧徹夜飲酒,聊朱利安的詩歌和漢斯的生物學研究。直到3月1日的凌晨兩點,醉醺醺的兩人才走出酒吧,慢慢踏上回城的路。當滾滾的火光和黑煙出現(xiàn)在地平線上時,他們一瞬間就明白發(fā)生了什么。漢斯驚叫起來,想要沖回城區(qū)去搶救出他的實驗設(shè)備,但朱利安止住了他。
“我早就知道會有這么一天,只是沒想過它會來得這么快。走吧,現(xiàn)在回去已經(jīng)沒有意義了,那里已經(jīng)什么也不剩下了?!?/p>
說完這句話,朱利安拉著漢斯,頭也不回地朝反方向走去。他們在高速路上攔了一輛逃難的汽車,從那里一路搭便車去了二十公里外的卡馬薩里。即使在這里,地平線上的火光依然隱約可見。朱利安買了兩張去里約熱內(nèi)盧的火車票,然后再次拉著漢斯,跳上了最近的一班列車。
漢斯后來在他的回憶錄中這么寫道:“因為那天又疲憊又恐懼,一到火車上,我很快就睡著了。幾個小時之后我醒來時,列車正在通過馬塔里皮大橋。從橋上望去,托多蘇斯桑托斯灣的對面,正是薩爾瓦多?;鸸夂蜔熿F遠遠彌漫在東方的海平面上,看起來像是一個虛假的黎明。朱利安就安靜地坐在椅子上,靠在窗邊,盯著薩爾瓦多的方向。不斷跳動的火光映照在他一動也不動的臉上,有一瞬間,我甚至以為他就要變成一尊鹽柱?!?/p>
[注]:《圣經(jīng)》中,上帝因為所多瑪與蛾摩拉兩座大城犯下罪孽,決定降下硫磺與火毀滅這兩座城。只有義人羅得得到了天使的通報,得以帶著全家提前逃脫。天使叮囑羅得一家,在逃難時切記不可回頭張望。羅得的妻子向后看了一眼,隨即化作鹽柱。
兩位友人最終在里約熱內(nèi)盧分道揚鑣。漢斯從那里搭乘最早的一架航班,回到了他的故鄉(xiāng)德國。他最終在那里重建了自己的實驗室,余生自此不再談?wù)撍_爾瓦多。至于朱利安,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因為自漢斯在機場和他道別之后,就再也沒有人見過他。人們愿意相信,那個才華橫溢的、屬于薩爾瓦多黃金年代的詩人只是在鄉(xiāng)下的某處隱居下來,過著深入簡出的生活,正如那個年代許多人最后的選擇一樣,但沒有人能確認。有時候,在媒體上,有人會爆出在街上拍到的他的照片,聲稱自己找到了朱利安·費德里戈。但這些照片最終要么被證明是偽造或錯認,要么因為分辨率過低而無從確定。久而久之,正如那個年代的許多人一樣,時至今日,他已經(jīng)逐漸淡出了人們的視野,成為了史書上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小注腳。
尾聲
和世上的許多故事一樣,薩爾瓦多的故事自一事一人開始,卻不會因一夜一人結(jié)束。即使時至今日,薩爾瓦多依舊是巴西第三大的城市,僅次于里約熱內(nèi)盧和圣保羅。然而,在圣灰星期三的大火之后,城市內(nèi)部的陰燃已經(jīng)開始。盡管當?shù)卣诮酉聛淼臄?shù)年里大力整頓治安,投入資金改善民生,并新建了為數(shù)不少的第三產(chǎn)業(yè),薩爾瓦多卻依然無可挽回地走向了衰落。改造者賣掉房屋和土地,離開薩爾瓦多去往其他的地方,在那里小心翼翼地藏起他們不同于常人的痕跡,重新作為一個普通人生活下去。時至今日,曾經(jīng)的藍血城已經(jīng)成了最為繁華的鬧市中心,商場、餐館和紀念品店占據(jù)了城中心的大部分空間。在這里已經(jīng)鮮少能找到曾經(jīng)黃金時代所留下的痕跡,生活在這里的人們則更傾向于把它當成一個美麗的錯誤。1999年,巴西通過新法律,規(guī)定治療殘疾用途之外的神經(jīng)電極植入術(shù)為非法。在此之前,其他大部分聯(lián)合國成員國都已經(jīng)通過了類似或者更加嚴格的法律??雌饋?,改造者的時代,終于要告一段落了。
但在人們的心中,始終有一個問題揮之不去:那位以一己之力帶來了黃金時代的人,弗朗索瓦·杜蘭,到底去了哪里?
如同這世上曾經(jīng)過去的和將會過去的無數(shù)個圣誕前夜一樣,2002年12月24日是一個平靜的夜晚。在巴西馬瑙斯市一棟擁擠的小公寓內(nèi),弗蘭克一家正在為一頓豐盛的晚餐作準備。弗蘭克先生和弗蘭克夫人正在廚房里忙忙碌碌,他們的兩個孩子則在客廳里嬉戲打鬧,時不時因動靜太大而引來母親的責備。不過,不管是孩子還是母親,都未將這些無關(guān)緊要的小插曲在心上。因為就在幾天前,弗蘭克先生剛剛迎來了一次晉升,借著臨近圣誕節(jié)的機會,這家人準備好好慶祝一下。他們還邀請了住在對門的那位老先生一道前來做客,他們五年前搬到這里時,那位老先生就一直獨自住在這間公寓。他平日里沉默寡言,初次見到弗蘭克一家時也只是簡單點頭問好,但卻特別喜歡弗蘭克家的兩個孩子們,經(jīng)常拿出糖果和餅干分發(fā)給他們吃。聽聞今日家里有重要的事情需要慶祝,孩子們便纏著父母,讓他們邀請那位老先生一道前來慶祝。弗蘭克先生一開始并不想這么做——“他太過陰沉了,身上有種難以讓人接近的氣質(zhì)”,他曾經(jīng)對妻子這么說,但耐不過孩子們的反復哀求。
時鐘指向七點四十,一家人在餐桌前坐定。和那位老先生約定的時間已經(jīng)過了十分鐘,但他卻遲遲未曾到來。弗蘭克太太等得不耐煩了,于是親自去敲門查看。她繞到窗邊,透過窗簾的縫隙向房內(nèi)看去,眼前的景象令她大吃一驚:那位老先生無力地倒在了地板上,已然是沒了生氣。
當?shù)鼐旌芸熠s到,和弗蘭克夫婦一起撞開了死者公寓的大門。在法醫(yī)檢查尸體,初步排除自殺或他殺之后,警察開始調(diào)查現(xiàn)場的情況。當他們推開死者的書房時,眼前的景象令他們大吃一驚:書柜里密密麻麻擺滿了各類獎?wù)潞酮劚?,甚至還有總統(tǒng)親自授予的獎項。在進行指紋和血型比對之后,警方很快向外界宣布,這位在圣誕節(jié)前于家中孤獨去世的死者,正是曾經(jīng)因發(fā)明神經(jīng)電極植入術(shù)而名噪一時的弗朗索瓦·杜蘭。
這一消息在全世界的改造者社區(qū)引起了極大的震動。世界各地的唁電如同雪花一般飛往這座亞馬遜雨林中獨居一隅的小城。每天都有從世界各地前來的改造者來到這棟公寓門前,在門口留下一束花或一張明信片,徘徊許久,不肯離去。2003年1月,弗朗索瓦的靈柩被空運回薩爾瓦多。在那里,無數(shù)改造者、明星與政要出席了他的葬禮。巴西總統(tǒng)在致辭中評價為“一個傳奇的落幕”。但在那之后,關(guān)于他生前的故事才逐漸在警方的披露和記者的報道中顯露出來,被人們所熟知。在“黃金時代”最初的幾年里,他仍然堅持開設(shè)著自己的實驗室,在嚴格的體檢和告知風險流程后,為前來拜訪的殘疾者實行手術(shù)。然而,過高的成本價和過嚴的審核流程逐漸使得他提供的服務(wù)失去吸引力,到最后,甚至連那些真正有需求的殘疾人也開始轉(zhuǎn)向地下黑市中的改造診所。弗朗索瓦曾托關(guān)系在當?shù)貓蠹埳隙啻慰l(fā)社論,大聲疾呼提醒公眾可能存在的并發(fā)癥問題,但最終應(yīng)者寥寥。他也曾多次試圖改進實驗所用的試劑,試圖找到一種副作用更小的電極植入術(shù)方式,但一直沒有成功。1989年,莎拉因排異并發(fā)癥和感染在家中去世。在女兒去世之后,心灰意冷的弗朗索瓦最終選擇放棄這座實驗室。他從學校中辭職,帶著女兒的骨灰和一大筆積蓄來到了馬瑙斯,在這里度過了人生最后的十三年。在生命最后的時刻里,唯一能和他稱得上朋友的,只有一只收養(yǎng)的流浪狗,和鄰居弗蘭克家的兩個孩子。
今天,如果你從薩爾瓦多市出發(fā),用上兩小時驅(qū)車前往城南郊區(qū)的若澤榮譽公墓,就可以在一片墳塋中找到一塊不起眼的小小石碑。在這位一生不會說葡萄牙語的教授墳頭,只刻著他的姓名和生卒年月,沒有榮譽,也沒有頭銜。旁邊則是莎拉的墳塋,同樣只有姓名和生卒年月。然而,即便是從遠處望去,也很容易將這兩座墳墓從蕓蕓眾生之中辨認出來,因為不管時令季節(jié),總有大朵大朵的鮮花被擺放在石碑前,常開不敗。在南美冬日的暖陽之中,這些已然被摘下卻依舊盛開的花朵仿佛在提醒人們,曾經(jīng)有過一個時代,人們有過一個夢想。這夢想倔強地跨越了時間和空間,甚至跨越了生命本身,時至今日依舊閃爍著熠熠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