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十一月黨人”的來歷,當今的史學家依然知之甚少。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種思潮涌現(xiàn)的時間并不比神經(jīng)電極植入術本身晚太多。很少有人會在被提醒之前意識到,在改造面前,人與人并不是平等的。在最早的先驅者們還在亦步亦趨,試圖摸索出一條電極植入的安全道路的時候,電極植入手術之前要進行嚴格的體檢。肝功能不良的患者將被嚴禁進行電極植入術,因為他們的肝無法代謝進入體內的過量銅離子,若強行進行手術,有可能進一步導致肝硬化,甚至是急性溶血性貧血,最終危及生命。即便是肝功能正常的患者,在進行手術時其血銅含量也需時刻保持在監(jiān)測下。一旦高于閾值,需要立刻終止手術,并靜脈滴注螯合劑(EDTA二鈉)以解毒。
1983年,《新英格蘭醫(yī)學通訊》發(fā)表了一篇文章,里面提到一位化名K.T.的患者在接受電極植入術后死亡,這可能是已知最早的致死案例。在尸檢中,人們發(fā)現(xiàn)他患有罕見的威爾遜氏癥(銅代謝障礙),但在體檢時未被正確篩查出來,這導致了他在術后突發(fā)急性銅中毒,最終被溶血奪走了生命。此后,隨著術前篩查機制的逐步完善,公開見報的電極植入術死亡案例越來越少。然而,在地下黑診所里,因為監(jiān)控機制失效、不完全的體檢、不專業(yè)的術后恢復而死亡的患者,一直屢見不鮮。菲利普斯等人指出,截至1987年,因各種因素死于改造或致殘的受術者可能有大約350-800人。考慮到總共的改造人數(shù),這意味著約有3%-6%的受術者在術中死亡或者致殘。除此之外,改造者帶來的新的社會問題也逐漸浮現(xiàn)。巴西法律并不允許公民在公開場所攜帶槍支,而一名手無寸鐵的普通人幾乎沒有可能在一對一搏斗中戰(zhàn)勝經(jīng)過針對性改造的不法之徒。雖然在改造者出現(xiàn)之前,非法攜帶槍支的搶劫案就偶有發(fā)生,但改造機械化附肢卻是完全合法的舉動,這使得支付不起費用或者不愿意冒險去做改造的民眾們進一步暴露在了隨時都有可能出現(xiàn)的危險之下。
在這樣的情形下,“十一月黨人”作為一個地下組織順理成章地誕生了。他們以“十一月”為號(十一月即是巴西廢除帝制的月份),號召非改造者“捍衛(wèi)屬于純種人類的薩爾瓦多”。一開始,只是一小撮暗中活動的人,在不起眼的角落張貼海報,或者把傳單塞進居民的郵箱里。到后來,這種思潮逐漸得到許多人的認可,十一月黨人開始在明面上活動,在狂歡節(jié)組織自己的游行隊伍,在街頭舉行演講,甚至發(fā)行了自己的機關刊物《十一月報》。組織里成員的主張也趨于多樣化和溫和化,有的派系認為改造者和非改造者應當且能夠共處,但是需要制定新法律,對改造的限度施加更嚴格的限制。還有的人認為應當實行非改造者和改造者的隔離,如強制改造者佩戴臂章,或者對他們實行宵禁。當然,不管觀念如何變幻大王旗,總有一小撮人抱著最激進的態(tài)度,認為改造是侵犯基本人身安全的行為,應該將改造行為定為非法,把改造者一個不留地從巴西驅逐出境。
1992年1月,《十一月報》刊登了一篇文章,題為“我生來并非藍血”。文章以第一人稱的視角講述了一名失敗的改造者的故事。主角名叫約翰·威克,在下城區(qū)長大,因為家境貧寒,14歲就早早輟學,成為了碼頭的一名搬運工。在碼頭工作了二十五年之后,他漸漸意識到自己的體能正在隨年齡下滑,逐漸競爭不過那些新來的年輕人。原本,他還想借助自己幾十年積攢下來的經(jīng)驗和機敏繼續(xù)在碼頭混口飯吃,但改造的浪潮正是在那時來了。越來越多的搬運工同行靠著多年的積蓄攢下一筆錢,去做了改造,加裝了一套專為承重設計的外骨骼。當他踏入改造診所的大門時,醫(yī)生卻告訴他,因為早年感染了乙型肝炎,他的肝臟已不再能夠支撐他安全地進行改造。第二天他抱著萬念俱灰的心去工作時,卻收到了辭退的消息。辭退的理由正是他年紀又大,又“不愿意”接受改造,碼頭雇傭他已經(jīng)不再劃算。在住處躺了三天,斟酌再三之后,他終于聽從同伴的建議,去了下城區(qū)貧民窟的一家黑診所。這家診所不需要事前檢查,價格也十分低廉,代價是風險自負。一開始,改造十分順利,但后來問題開始逐漸顯現(xiàn)。他感到自己的肝病加劇,開始吐膽汁,最終不得不被送進了醫(yī)院,摘除了所有改造電極,還因改造時的電極穿刺錯誤落下了半身不遂。幸好,接診他的醫(yī)生有一位友人是十一月黨人,在進行過檢查之后表示,可以為他免費進行治療,但交換是將他的故事提供給報紙。這篇文章在最后還用大字寫出,“本文由真實故事改編,文中主角所有的經(jīng)歷都確有其事?!?/p>
這篇故事一下點燃了民眾心中不安的火苗。對大多數(shù)辛勤工作的小市民而言,最令人恐懼的無非是被搶走工作,失去收入來源,最終在貧民窟里悲慘地病死或餓死。而對于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們,主角所經(jīng)歷的痛苦也讓他們感同身受。一時間,全市都在傳閱《十一月報》的1月號或是合訂本。在當年2月的狂歡節(jié)游行隊伍上,出現(xiàn)了為數(shù)不少的游行隊伍,高舉“我是喬·威克”(喬即是約翰的昵稱)的橫幅,和改造者社區(qū)的游行隊伍分庭抗禮。1992年第三次石油危機帶來的嚴峻經(jīng)濟形勢讓這種沖突在接下來的時間里進一步加劇。社會上,針對改造者或者非改造者的惡性犯罪開始逐漸出現(xiàn)。1993年,名噪一時的“三只手悍匪”馬克西姆被抓獲。在過去的幾年里,他憑借藏在背后的機械化附肢,出其不意地多次搶劫、殺害路人,而且鮮少留下指紋和DNA痕跡,直到被警方設伏抓獲。1994年,兩名年輕的非改造者幫派成員化妝成警察,在郊外道路上攔下了一輛改造者駕駛的汽車。在要求受害者下車、雙手抱頭背對他們站立后,兩人從背后用手槍將其殺害?!妒辉聢蟆返墓俜娇趶綄@種犯罪行為表示了譴責,但很多十一月黨人民眾卻私下對這兩人表示了同情——畢竟,同一天發(fā)表在《十一月報》上的另一篇小文章指出,正是因為兩人的父母拒絕改造并因此失業(yè),他們才不得不淪為街頭幫派成員。
對薩爾瓦多的人們來說,到1995年的時候,事情已經(jīng)在一個危險的轉折點上。
“薩爾瓦多現(xiàn)在是一個火藥桶,只等一顆火星將它點燃?!薄妒辉聢蟆吩诋斈?月號的頭條文章這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