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zhàn)爭在那時開始了,資源的不斷縮減,導(dǎo)致他們必須選出去赴死的人,為剩下的人留下位置。每隔幾周,一場戰(zhàn)斗就會在相鄰的艙室之間爆發(fā),雙方舉起簡陋的打磨銳器,列陣向?qū)Ψ經(jīng)_鋒,如同幾十萬年前東非草原上用石器相互征伐的古猿。被刺中皮肉的人將自愿被真空處決,成為永遠漂浮在軌道上的一顆小小的衛(wèi)星。從開戰(zhàn)的禮儀,到?jīng)_鋒的陣型,最后到自愿被處決的禮節(jié),甚至是每天禱告的時辰和禱詞,空間站的規(guī)則一天比一天細密,直到最后凝結(jié)成一張網(wǎng)羅住所有人的大網(wǎng),脆弱卻又堅挺。
生活被每幾個小時一次的日出分割成了規(guī)整的節(jié)律。起床,默念空間站的禱詞,然后進食,維修設(shè)備,集體娛樂,練習(xí),最后入睡,還有間或艙室之間的戰(zhàn)爭。關(guān)于大地上遙遠故國的回憶一點點褪色,直到最后那一切都和他們無關(guān)。
陳弦本來以為自己會崩潰或者至少消沉,直子結(jié)霜的黑色眸子一直在記憶的某個角落凝望著他。但是沒有,他平靜的接受了一切。人類是多么奇怪的生物啊,所有人都知道這規(guī)則無比的脆弱,只要任何一處變電器或者閘門開關(guān)被破壞,短暫的體制就會頃刻崩塌??稍贈]有人敢于破壞,每個人都像吮吸母親的奶頭一樣吮吸著這稍縱即逝的和平。他甚至能感受到一種歡欣,在這里一切都平靜得如同夢幻,人們遵守相同的原則,在狹小的空間中生活著,簡單純粹,按照規(guī)則的殺戮與被殺戮之間不會產(chǎn)生仇恨,轉(zhuǎn)而會生發(fā)出命運最終降臨時安詳?shù)钠届o。當(dāng)你脫下宇航服的頭盔時,彌留之際最后看到的,是一張張隱藏在反射膜后的面孔,但至少你知道,或者你真誠地希望,他們在向你的犧牲致敬。
“整理編隊,第二次沖鋒,開始!”
陳弦深吸一口氣,尖刀在顫抖的手中幾乎無法握緊。他調(diào)整著在隊伍中的位置,開啟噴口跟隨沖鋒的編隊再一次行進。他掠過艙壁上一圈圈閃爍的燈光,眼前迎面而來的編隊越來越近,他幾乎能夠看見頭盔表面反射膜上,自己被包裹在宇航服中的蒼白倒影,拿著那長釘般可憐的尖刀,瑟瑟發(fā)抖。
陳弦咬了咬牙,用盡全身的力氣和決心,突然開大噴氣閥門,脫離編隊猛地加速,另一只手收在胸前,將那根銳器直直地刺向前方。
而前方艙壁前站立著的,正是斯蒂芬。他們的統(tǒng)帥正漂浮在閘門前,靜靜地望著他。
“都不許動!”陳弦打開廣播,在頻道中高喊著。他緊緊抱住斯蒂芬,把他壓在艙壁上,尖刀深深刺入宇航服的間隙,離戳破層層布料僅有咫尺之遙?!拔矣惺虑橐f?!?/p>
進攻的編隊一時大亂,無線電頻道中無數(shù)陳弦聽不懂的咒罵聲齊齊灌進他的耳中,宇航員們擠成一團憤怒地朝他涌來,幾十把明晃晃的刀尖搖晃著指向這個劫持了領(lǐng)袖的叛徒,但斯蒂芬的號令喝止了他們。
“都不許妄動?!彼吐曊f,陳弦看不見他被頭盔遮住的面孔,但他幾乎能想象出他依然平靜而堅毅的神情?!奥犓鍪裁础?/p>
陳弦晃了晃腦袋,自己的喘息聲在頭盔內(nèi)部層層反射,震耳欲聾得如同不斷涌起的雷霆,黑色的鏡面表面,直子的身軀在無盡的黑暗中漸漸墜落,墜入身后如母親胸懷般博大的地球的深淵,然后隨著記憶隱去的途徑,一點點結(jié)霜。
他想起了當(dāng)時自己說的話,他記得自己點了點頭,然后長出了一口氣。
“動手吧?!彼f,“地球上的恩怨,已經(jīng)和我們無關(guān)了?!?/p>
陳弦沒有說話,他穩(wěn)住身形,突然,他用刀尖向身后一撬,艙壁的外殼被剝開,里面纏繞著的電線暴露了出來。眾人一陣驚呼,斯蒂芬開動噴口閥門,身體向側(cè)方彈出,死死按住了陳弦的手,但陳弦更快一步,他手腕一扭,刀尖上挑,刺中了一塊電路板,在黑暗中閃爍出藍色的火花。
那是他準(zhǔn)備了數(shù)月的精密籌劃,他知道那根電線的位置,計算好沖鋒的時機和角度,還有斯蒂芬站立的地方。終于在漫長的蟄伏過后,刀尖揮出的一刻,那根橫跨幾百公里蒼茫宇宙的臍帶,噗的一聲,平靜地斷裂了。
那塊電路板上的芯片是和地球通訊的無線電模塊的核心組件,被截斷在空間里的信號滴滴答答地沉默著,空間站終于成為了飄搖在宇宙中的孤島。
斯蒂芬出手了,刀刃緩緩地前行著,從宇航服的布料到一層層血肉的壁壘,最后陷進兩片肺葉的泥淖。那一瞬間陳弦哭了,溫?zé)岬孽r血和噴薄而出的氣流如泉水般沖刷自己的身軀,氧氣逸出的風(fēng)在胸前胡亂地吹著,窒息和冰冷的感覺從破損的創(chuàng)口中一點點滲入肌膚。但陳弦并不在乎,他只是偏過頭,用力地望向斯蒂芬頭盔后模糊的面容,近乎哀求地期盼著在那張從來都是平靜冷峻宛如大理石雕塑的面容上,浮現(xiàn)出他所期待的一絲溫存的裂隙。
“假如戰(zhàn)爭真的有一天結(jié)束了,我們能夠返回地球,留給我們的……會是什么呢?!焙芫弥?,就在直子死的那一天,他記得斯蒂芬說,“是泥淖般不可抹去的傷痛和疤痕,還有為了復(fù)仇一次又一次的殺戮。至少在這里,我們能夠光明正大地忘掉這一切。在這里,世界只有這么小,小到?jīng)]有地方盛下仇恨。每一次死亡,都可以是高貴的?!?/p>
陳弦張了張嘴,最終只是沉默地點了點頭。
“那就讓我們留在這里吧,遠離那個越來越陌生的故鄉(xiāng)?!彼谛闹心剜?,“我們會一直在這里戰(zhàn)斗,直到最后一個人死去。然后,就讓這座空間站成為我們所有人的墳?zāi)??!?/p>
在最后一刻,陳弦似乎看見,反射膜后黑暗的空間中,斯蒂芬的面孔上露出了某種贊許的笑意,他點了點頭,俯身向陳弦好似王侯親吻忠臣的骨骸,濕潤的鉛灰色眸子如同父親在哀悼早夭的孩子。尖刀拔出,黑暗中手電筒的光柱如流星般向四方逸散,伴隨著裂隙中噴涌而出又瞬間凝固的鮮血,在空間中散落成冰晶。地球仍然在他的腳下萬里之遙的地方,沉默著一點點遠逝。
陳弦破碎的身軀在黑暗中下沉,如同沖向風(fēng)車的堂吉訶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