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10歲之前,雨水就是我們村子的衣食父母,我們靠天飲水,靠天吃飯,老天爺就是我們的天。我們對雨水有著深厚的感情,長久不下雨的話,大家就會想念它;田地需要它的滋潤,所以田地想念它;井水空了需要填補,空空的水井也想念它;水塘里的水少了,需要更新,水塘想念它;石頭道路披滿了灰塵,需要雨水來洗刷,以使它們露出光亮的青芒,所以石頭也很想念雨水的來臨。于是,下雨的時候,樹枝歡舞著手臂,井水高聲歌唱,水塘翻滾著迷人的水花,石頭路上濺起雨花清脆的聲響……所有的一切,都在歡呼,歡慶雨水給它們帶來的快樂。每當雨水來臨,父親總是穿著雨衣急匆匆地奔跑在雨幕之中,他要給自家干枯的水井灌水,要給菜地里的干渴的蔬菜澆水,雨水來了,便如福星降臨般歡喜。母親此刻也戴著草帽,腳步匆匆地忙碌在滿是雨水的院子里,把空著的水桶裝滿雨水,把空著肚腹的盆盆罐罐都拿出來灌滿雨水,把一瓢瓢的雨水傾倒在干涸的果樹池里。下雨天也是我的最愛,打水槍,玩雨泡,是一種無比暢快的游戲。
雨水帶來的歡欣是短暫的,下雨儲存的雨水總有用完的時候,知了“知啦,知啦”地高聲鳴叫,吸食著樹木里的水分,赤白的太陽火辣辣地照射大地,它們都在搶奪我們寶貴的水資源。
“走,挑水去!”父親在院子里喊我,他拿起扁擔挑起一對大鐵桶,也給6歲的我遞過一根竹竿,竹竿的兩頭系了繩扣,地上放著一對大葫蘆,葫蘆的頂部穿了一根鐵絲鉤,鐵鉤掛在繩扣里,就是一副能挑起的盛水葫蘆了。
父親挑著大鐵桶走在前面,我挑著一對葫蘆走在后面,我們一起去村里的大水塘挑水澆果樹。父親把大鐵桶拋進水塘里翻個滾便打滿了水,我的大葫蘆上面只有一個大拇指粗細的圓孔,要把葫蘆的孔摁進水里,才能灌進水。多虧前幾天下了場大雨,村中央的大水塘蓄滿了水,水面和路面平齊,我們站在水塘邊,把葫蘆摁進水里,“咕嘟咕嘟”幾聲響,水塘里的水冒著泡兒灌進了葫蘆里,好一陣子才灌滿。然后,我與父親一人挑一擔往回走,200米的距離,要爬兩個石頭坡,還要拐兩個直角彎。
水塘里的水是不能飲用的。水塘建在村中央的低洼處,下雨了,全村流出來的水便都匯集到了這里,水里的雜物頗多,養(yǎng)育了無數(shù)的蜉蝣,仔細看的話,蜉蝣在水里弓著身子,一彎一曲地游動。水塘的水面上,賣油郎長腿高腳滑行著,如飛箭般來回穿梭,蜻蜓拍打著翅膀“撲棱,撲棱”地點水而過,青蛙呱呱歌唱,如果有人大喝一聲,青蛙就立即停住,從石頭縫里探頭探腦地觀望。
“啪”腦袋被父親輕拍了一記,“走啦!”父親挑起扁擔招呼趴在水塘邊玩得入迷的我。
挑的水只能澆花兒、澆果樹、澆灌干涸的菜地,還能倒在地里插紅薯秧。
水塘里的水豐收了果蔬、撫育了紅薯,而那些果蔬紅薯又養(yǎng)育了我們全村的人,所以說,這個大水塘是我們村的恩人毫不為過。
我10歲那年,全公社動員修建西躍渠,說是修建西躍渠要用張河灣水庫的水,這水不僅能用來澆灌我們的土地,還能作為我們的生活用水。
修建西躍渠,全公社的社員按人頭分配任務,我家七口人分到一段30米長的水渠修建任務,石料自籌,還要抬到承建的水渠邊。每段水渠所用石料都有專門的石匠負責切割打磨,石匠的工錢由政府發(fā)放,我們農戶只提供足夠大的原石即可,石匠的活得石匠去干,石頭的加工一般人可干不了。
“這山上裸露的石頭都讓人搶走了!”父親在于家寨的山上轉了一圈,發(fā)現(xiàn)容易搬動的石頭早就沒了,這么多人搶著搬,哪還會剩下。父親懊悔下手晚了,我家修水渠的任務區(qū)就在于家寨的半山腰,現(xiàn)在,附近找不到合適的石頭就只能去遠處尋找了,費時費力,還得找個鐵杠抬過來。這些都是力氣活,10歲的我肯定抬不動大石頭,母親和姐姐也不行,只有父親一人又搬不動,只能請救兵了。
父親請來的救兵是三姑家的二兒子和三兒子,此時我那二哥和三哥正是20來歲的壯小伙子,胳膊上的肌肉一疙瘩一疙瘩的,虎背熊腰,手掌擰在一起如虎鉗般有力。父親帶著他們在山背面找到些原石,有些深埋在土里,我的兩位哥哥就用鐵撬棍把土劃開,抵住石頭的一角把石頭撬出來,最終把這些符合規(guī)格的原石抬到修建水渠處,干活的石匠量了尺寸,看了數(shù)量,確定夠用了,才簽字通過。
經(jīng)過大半年的修建,全長45.4公里的西躍渠終于修成了,它繞著大山的脊梁,穿梭在海拔445米的深山峻嶺之中。西躍渠下面的土地都變成水田了,因為低于渠溝能澆得上水;西躍渠上面的土地是旱田,高于水渠,水無法流上去。我家七畝地,四畝半水田,二畝半旱地,父母已經(jīng)很知足了,有了這四畝半水田,就算遇上干旱的年月,有西躍渠的水澆灌著也能有個好收成,家里的口糧就有了保障。同時,西躍渠的水還可以灌進水井里,我們旱莊的人再也不用眼巴巴地等著雨水過日子了。
我清楚地記得西躍渠建成之時,張河灣水庫的水涌來時的情景:干涸的渠床被奔騰而來的流水迅速淹沒,打前鋒的浪頭快速地向前方翻滾著,濺起無數(shù)浪花,人們站在西躍渠的兩邊歡呼,有人把手伸進渠水的碧波里感受流水的歡快,還有人登高遠眺,看溝渠環(huán)繞,看流水盤旋在山巔的盛景,真是萬眾歡騰。
水來了,就開閘放水,村子里干涸的土地,空曠的水井,都等著它去澆灌。村里派了護水隊巡視各處水情,開閘閉閘都是護水隊的任務,護水隊把水閘打開,西躍渠里的水便淌了出來,沿著一條條主渠流向無數(shù)個小溝渠。此時,每家每戶都出來接水澆灌自己的土地,澆灌完了再將水頭撥給下一戶人家,依次澆灌。
我家也一樣,拿了兩塊鐵皮當水板閘擋著土溝里的水,一壟壟地放水澆灌著自家的土地,聽著莊稼歡快地暢飲,我們的心情也很舒暢,土地吃飽了水,莊稼喝足了水,便只等來年的大豐收了。
西躍渠修好的第一年,我家第一次種植了土豆,是在西躍渠上方的一塊旱田,雖然這塊旱田下方就是清凌凌的渠水,甩個水桶就能拎上水來,雖然我們只能站在田邊上拎水來澆灌土豆田,但這已經(jīng)很便利了,以往只能到村中央的大水塘挑水,如今水從眼前流過,使勁往上拎便是。今年這塊土豆田,因為水源便利,雖是旱田,但也獲得了大豐收,刨開地面,土下一窩窩的大土豆讓父親欣喜不已。
第二年,我家的小麥田也獲得了大豐收,那四畝半水田小麥用西躍渠的水澆灌了好幾次,上凍水、返青水、灌漿水次次都沒拉下,麥子澆灌的好,地肥上得多,麥子長勢特別旺,平展展齊茬茬綠蕩蕩,麥穗又大又長,顆粒飽滿,麥黃收割時,地里的麥捆子拉了一車又一車,麥場脫粒,打下來過地秤,畝產達到900斤,真是令人歡喜。
1987年,我考取了太原鐵路機械學校,從河北老家來山西太原求學,周日學校放假,我去太原伯父家吃午飯,第一次在伯父家?guī)兔ο赐耄捅徊刚f教了:“你這么用水,得浪費多少呀!”伯父見我擰開水龍頭,“嘩嘩嘩”的用大水流沖洗碗筷,惋惜地說,“咱是旱莊來的人,咋能不知道水的寶貴呢?”
伯父遞給我一個盆,示意我把洗碗水接到盆里,又把水龍頭關小了些,成了涓涓細流。
洗菜水和洗碗水都要倒入廁所里的一個大鐵桶,以備沖廁所用,水的上面還飄浮著幾根菜葉子,我端著半盆洗碗水倒了進去,那些菜葉從水面上翻了幾個跟頭扎進水桶深處,不一會兒,又翻滾著漂了上來。
說起來,伯父也是一名干部,但他不改本色,依然保持著節(jié)約簡樸的生活作風。他是從我們村走出來的,知道水的寶貴,所以從不會浪費一滴水,他把水的利用做到了極致,他相信循環(huán)利用、重復利用,便能節(jié)約更多水,而節(jié)約出來的水,就能用到國家更需要它們地方。伯父說的沒錯,我也感覺到了浪費水的不對,我和伯父都是旱莊出來的人,咋就沒有伯父這個覺悟呢,自來水流的暢快,不經(jīng)意間就浪費了好多水,這讓我感覺很不好意思。
學校放了暑假,我返回老家。
“滋——滋——塔啦啦”一聲高亢的脆響,一大桶水轉著圈圈被水泥和磚頭砌筑的小水泥柜底部的一根管子吸了出去,這根硬塑料管從小水泥柜平直伸出1米之后,折了一個90?的彎垂直向下探出3米,懸空在一個大水泥柜子上方,水流從大水泥柜上的圓孔滔滔流入。這是父親新設計的蓄水裝置,那個小水泥柜并不大,兩桶水都裝不下,但它的功能并不是蓄水,而是作為一個排水器使用的,它被安裝在屋頂上;那個大水泥柜是蓄水的容器,灌滿的話,可以裝下10擔水,安裝在院子的西北角,專門接收從屋頂上小水泥柜子流下來的水。
“呀!呀呀!興華老弟高明呀!”鄰家大伯看了之后連連點頭,不停地稱贊,這套蓄水裝置第一次使用,便招來村里人的圍觀,有站在院子里的,也有站在房頂上的,扒著房檐向下探頭探腦地觀望。
“怎么樣?看上的話,您也裝一套?”父親笑著說,“咱兩家房連著房,院子的布局也一樣,咱們從房前挑水都不方便,我改造的這個,從房后挑水回來,路平又近,水從房頂?shù)瓜聛恚粯舆M大缸,還省事?!?/p>
鄰家大伯說:“你還別說,看了你這裝置,我也想搞一套了,省時又省力,還不用爬臺階,真不錯!”
“快倒水,快倒水!”旁邊一群娃娃見我從屋頂后門挑回一擔水,在屋頂上蹦著高叫喚。
“好,好,這就倒!”我到房角放下扁擔,轉身剛要提水桶,兩個半大的孩子已經(jīng)把一桶水抬起來倒進了小水泥柜,由于倒得太猛,水從小水泥柜里蕩出一大片來,向房下撒了下去,“吧唧”一聲,撒出來的水打在院子里,濺到周圍人的身上,院子里的人擦臉的擦臉、抹頭的抹頭,“媽呀”一聲四散開來。
現(xiàn)在,我挑水省事多了,不用進大門跨二門,不用爬院門外的兩行臺階,井口挑上水,直接走后門從房頂上便能倒進院子里的水柜,腳下走的是平路,路寬闊得能橫著扁擔走。300米的距離,我挑著扁擔甩開兩腿跑了十個來回,院子里的水柜終于蓄滿了水,水滿當當?shù)厥幯趫A孔處。我把水桶底朝上晾在屋頂上,扁擔掛在屋檐下的鐵鉤上,轉身下了房頂。
若干年之后,我們村東發(fā)現(xiàn)了地下水,通過審批后村委會請來專業(yè)鉆井隊打水井,地下泉水被打出來后村委會派人拿著水樣到市里進行了分析化驗,發(fā)現(xiàn)水里有益的礦物質不少,是難得的優(yōu)質礦泉水源,我們村的地下水,甘甜清新,而且水源優(yōu)質,村委會趕緊組織村民們在村子里挖溝埋管,把地下水接到村民家里去,還給每家每戶布了接水管,安裝水閥和水龍頭。
“嘩”父親在自家的廚房,一擰水龍頭,清亮亮的地下泉水便流了出來。
“好喝,真甜!”父親對著水龍頭喝了一口,眉開眼笑地贊美到。母親白了父親一眼,嫌他不講衛(wèi)生,拿了一個水瓢來,擰開水龍頭接了少半瓢的水,細細品嘗,“味道還真是不錯!”母親也稱贊道。從水管里流出來的地下水,當然比水井里的河水和雨水好喝多了,那種甘甜爽口的感覺真的很美好。
旱莊從此不再干旱了,澆地有張河灣西躍渠的水,飲水有優(yōu)質的礦泉水,家家戶戶都接通了自來水管,坐在家里擰開水龍頭就能流出礦泉水來。從此,水桶生銹了,扁擔上也落滿了灰塵,村里人再也不用去旱井里挑水了,這對于我們這個缺水的旱莊,真是一個歷史性的轉折,能有這樣美好的生活,誰也沒想到。
“好好活著吧,以后的日子會更好!”有村民說。
“會有多好?”有人問道。
“誰知道呢?咱這幾百年的旱莊都不旱了,還有什么事情是不能發(fā)生的呢?”那村民信心滿滿地說道。
作者簡介:史彥軍,太原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供職于太原局集團公司太原機務段,作品散見于《中國鐵路文藝》《都市》《文學少年》《太原晚報》《太原日報》《太原鐵道報》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