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以載道”的在場
——評《庚子生態(tài)詩歌選本》

林馥娜

因為敢言直諫，韓愈先后被貶至廣東的陽山和潮州。對韓愈的崇尚和親近，在潮汕地區(qū)是可感的，人們喜歡敬稱其韓文公，更有韓文公祠、韓江、韓山等敬供與易名。在清遠陽山，這份敬意從韓愈文化公園、“賢令山”“韓愈舊治遺址”等園址的設立上也是顯見的。韓文公的為公之心，并不因個人所處地位的高低及距離朝廷的遠近有所增減，正是因其作為“士”的大情懷使然?！笆俊痹诮裉欤梢院汀爸R分子”對接。2021年8月，南方出版社出版的《庚子生態(tài)詩歌選本》，就匯聚了一批有情懷的詩人的作品。

一 文本是器，用以載詩思的道

在我們的古典傳承中，家國情懷一直是文學的母題，放在今天來說，就是知識分子的擔當精神，這和韓愈的“文以明道”，以及后來的理學家們所提倡的 “文以載道”是相通的。先賢們持守著以文本為器，承載詩思之道的承擔精神，就像石頭沉淀時光后所變化的紋路。而石頭正如那些藏著真言的人類硬骨頭，傳承并封存每個時代的真相與從荒蕪中返青的希望。

中國古代的社會階層基本是固化的，所以家國情懷多在忠君、愛國和愛民的范疇內?，F(xiàn)代化的中國，科學技術日新月異，一切都在不可逆轉的快速變化之中，人們需要不斷學習，更新知識與磨礪思想，才能跟上時代的節(jié)奏。在現(xiàn)代化的過程中，中國也存在過度的開發(fā)，肆意掠奪自然資源，使生態(tài)環(huán)境失衡；由于缺乏共生意識，動物即使躲在它們的一隅里，也逃不脫人類伸向它們的手。如唐德亮講述的《稻田中的田螺》，“縮進殼里，關上大門/以為從此安然無恙……卻躲不掉，那一雙/嗜肉的目光”。當臧棣面對一個朋友所送的翠鳥標本，在《翠鳥簡史》寫到，“如果死亡是擁有它的一個前提，/一個人會不會麻木到早已淪落為/死神的同謀而渾然不覺”。由習常的無感，過渡到由思想觸發(fā)而引起的內省，便可洞見在人類中心主義之下，人對待其他弱小生命的麻木由來已久。人對其它生命的輕忽，是一種殘忍，這正是詩人通過詩思自省并警醒他人的本意。過度的索取和擁有，也使人在疲于奔命中失去舒適自在之美，黃禮孩的《它在擺脫速度帶來的繁華》中認為，“擁有更少才是極致/慢到與內在的節(jié)奏吻合就比從前更美”。詩人以蝸牛為言說表達不被潮流裹挾，不以占有更多為目的，揭示心靈充實才是美的人生，才是更自由自在的存在。

有使命感的知識分子隨時都在細察價值的缺失或偏差，以文化與社會實況多維引證，形成可感的、可持續(xù)性的價值傳承。特別是作為知識分子中的詩人，通過詩歌作品，在人頹廢時倡導銳志進取，在社會戾氣過重時注重和諧與愛的建構，使人得以健康發(fā)展，環(huán)境及資源得以良性循環(huán)。社會戾氣偏重，正是因為掙脫封建社會遺留的沉重枷鎖后，現(xiàn)代意識還沒有深入到每個人心中，個體缺少自律與同理心，所以在新技術與多元觀念帶來的社會問題與即時信息時，難以得出正確的判斷，做出恰當?shù)姆磻Ｋ晕膶W新的使命之一，便是宣揚公民在遵紀守法前提下的自我發(fā)展，在法律保護下有尊嚴地自由生活。正如剛杰·索木東在《圓月》中提到的，“蒼茫的長空里，疫情蔓延/那么多的謠言植根心底/足以，讓大地繼續(xù)荒蕪”。唯有心存律法，才能自動規(guī)避謠言的傳播，同時也約束某些暴力事件的發(fā)生。

城市化的發(fā)展吸納了大量的資源，既帶來了工業(yè)的騰飛，也不可避免地產(chǎn)生了鄉(xiāng)村空心化的狀況。對空心化鄉(xiāng)村的嘆惋，也是詩人生活于人際隔膜的城市中，對鄉(xiāng)村睦鄰關系價值缺失的追懷之情。在《對一棵大樹加以懷想》中，唐小桃認為“沒有人能確切地說出/樹的表皮是怎樣爆裂和脫落的/內部是怎樣變空的/我也不知道這棵樹在倒下之前/是否放棄了我所感知到的它的疼痛”。當下鄉(xiāng)村振興與城市的社區(qū)服務建設的推進，正是彌補這種缺失的良策。文學界正在努力開展的文學進鄉(xiāng)村、進校園活動，也是可圈可點。

二 價值追尋中的守恒與新變

詩之心乃天地之心，是存于天地之間的，是超然于界外萬物同生共存之大道。詩心，是個人的澄明之心。那些得以流傳的經(jīng)典名作，正是因為它經(jīng)受了時光及各種各樣寫作潮流的淘洗，依然煥發(fā)著閃光的精神內核——道懷于胸，而超于形——給不同時代的人們以思想啟迪及提供審美的多種可能性。這便是價值追求中的守恒部分，是為道。變化部分則是我們獲得原創(chuàng)性的所在，即根據(jù)所遇到、觀察到的人生遭遇與社會境況所做出的反應與文本創(chuàng)造。華海的《你砍最后一棵樹》，以同體慈悲的情懷，化身為樹的同體者，對濫伐者發(fā)出警示，“我是個虛構的人，用一支筆/種樹，在一棵樹里寫詩……你，成了你們，把自己伐倒的樹木/我，成了我們，從樹里發(fā)出的聲音//我在用影子說話：你最后斫瞎的/除了光，還有自己的眼睛”。無休止的生態(tài)破壞必將危及自身，斫瞎的眼睛既看不到未來，也喪失了人類的前景。人只是動物之中的高級動物，是大千世界中萬物鏈條中的一員，并不具有主宰一切的力量。正如黃金明在《叢林故事》中所呈現(xiàn)的，“一只老虎攜帶著/所有已逝老虎的魂靈。只有一只老虎了/它步履蹣跚地走著。它身上/攜帶著的那些囚禁老虎的鐵柵欄/已變成血肉和皮毛……我注視那個在云端上聳立的人/他是不可戰(zhàn)勝的，因為他是最大的虛空”。人亦虎、虎亦人，在叢林法則下互為映襯，而那個云端上的人，自以為一切盡在掌控中的人，正是最中空的虛殼。當驕傲的人類自以為人定勝天時，恰恰暴露出自身的虛弱。唯有保持敬畏之心，遵從可持續(xù)性發(fā)展的規(guī)律，方為生生不息的大道。

詩學精神具有的思想上的審美理性與同體慈悲的共情性是最能打動人心的，以文學營造一處文化地標，也是人們得以休整生息，并重新出發(fā)的所在。粥樣《在一默書房》中，捕捉到這一方心靈的棲息地，“相信一座書房是時光女神的一雙眼睛/通過它，看見靜默處思想生輝……相信一座蔥郁的小島是睫毛長長的眼睛/它望穿流水的跌宕，積攢修復的大能……這一雙、那一雙眼睛，看到了、看懂了/沉凝、樂觀和生長中的智慧/并鐫刻在心里”。

從文學上建立精神的聯(lián)通，將文學擴展到“泛文化”的影響，包括文學上的認同與民間崇尚的融合，也是文本作為器，承載道的部分。比如韓文公的無我、無私，為公、為民的精神，就是通過《祭鱷魚文》表達萬物共生、懲惡罰兇，為民除害的精神內核，“祭鱷文”和“祭鱷亭”共同營造的圖騰象征，使抽象和直觀相輔相成，得到了民眾最大范疇的共鳴。這既是韓愈開辟的個體文學地標，也是與無限精神疆界之間得以通感的蹊徑。

三 打開技術之籠與固有觀念之囚

科學界宣稱地球現(xiàn)在正處于“人類世”的階段。雖然人類對地球的影響，迄今為止只是地質世代“三明治”中最薄的一層，但人類對地球資源的過度開發(fā)，已經(jīng)影響了地球的地表環(huán)境與氣候。不僅是人類與生物，人與萬物都是有相關性的；文學藝術是人的內心的藝術，也可說心外無物。故此人的心靈世界越寬廣無邊，就越能在詩寫的境界上超拔，與萬物同頻共振。細小的事物中藏著自然規(guī)律之道，如李銜夏的《山坡書》中，“碎花其實不碎/每一朵都有完整的蕊瓣；矮草也并不矮/生長在坡背，離藍天很近……我俯身，在溪泉洗臉，面具欣然松落/隨著嘩嘩的細流，回到原本所屬的俗世”。當詩人在世道上奮力攀爬忘了當初所追求的本心時，只有返回自然，回歸出發(fā)地，才能體會到原本以為卑微和渺小的事物，其實也是天地間完整獨立的存在。

對于當下的寫作，除了傳承守恒的大愛、大義、大美等精神價值，“文以明道”之外，也應吸納現(xiàn)代化之下涌現(xiàn)的新生事物，面對撲面而來的當下的一切，我稱之為積極地隨遇而安，即當下的思想與生活的相互交匯。這既是對信息爆炸時代詩寫的同質化現(xiàn)象的規(guī)避，也是對未來敞開襟懷，詩寫創(chuàng)造性文本的追求。正如剛杰·索木東在《隔離》的時候，不得不自我禁足，“從大寒到春分，我們都在/反復練習，逃離屋子的方式”，也許這就是我們練習與反思如何打開固有思維定式之囚的時候?！陡由鷳B(tài)詩歌選本》的出版，既是基于生態(tài)詩歌在國內具有的深度和廣度的思考，也是對庚子疫情的聚焦與人文思考，同時也是對“載道”在場的一種趨近。

傳承與新變的某些元素，在足夠長的時間來看就像莫比烏斯環(huán)，首尾相連互為謎底。新與舊有時就是一個輪回，科學的進化論并不適應于文學。比如語言的變化，也是可借舊變新的元素之一。這是屈原給我們的啟發(fā)，他的楚辭就是器與道完美結合的典范性樣本，創(chuàng)作風格迥異于《詩經(jīng)》的傳統(tǒng)。總之，守恒之道與新變之器不管如何在場，都是為了讓人類在與萬物共存中，生活得更為自在與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