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河記（九首）

◎薄 暮

方鐵釘

當(dāng)毛竹把后山泉水

接到稻場邊

麻粒石水槽上頭，父親狠勁

向屋基楔一根筷子長的方釘

那天早晨，斧頭錘擊釘子的聲音

從迎面坡上彈回來，打在院墻

又蹦出去。所有稻子都直起腰

家雀呆呆的，不知該往哪里飛

許多年，鐵釘除了偶爾掛著

絲瓜絡(luò)，或一條白鰱

砸成葵花似的頂端

常常滾動生銹的光斑或雨滴

父親去世后，每次回鄉(xiāng)

站在水槽前，看到那根釘子

都像回頭看自己

一輩子曾經(jīng)十分用力的事情

渡河記

我們就這樣作別。河水還在上漲

石步若隱若現(xiàn)。仍然決意渡河

沒有雨傘，不是因?yàn)椴辉傧掠?/p>

這條河已經(jīng)盛下太多的風(fēng)雨

常常突然打濕我們的笑容

以眺望為傘

這條河有時在山前，有時在舷窗外

有時在一方藏書印里

有時，就在低頭和抬頭之間

從不用這里的水沐浴或者煎茶

只用來澆樹。那些樹開著

天亮?xí)r悄然凋謝的花

但那些樹常常在冬天驟臨時

搖落滿世界的風(fēng)雨。如同這條河

突然橫亙在眼眶，而我們

總是束手無策

遺稻傳略

深秋的田野，陽光很輕

糧食已經(jīng)歸倉

遺落在溝壟的那些稻谷

沒有被鴉鵲銜去

塵土也很輕

露水每天打濕路過的風(fēng)

它們在大地和時間的齒痕間

悄然發(fā)芽

遠(yuǎn)處的山脊低著頭

任一片斜長的云，牽著

朝暮色里走

它們也這樣緊跟著麥苗

走向風(fēng)雪的溫柔之鄉(xiāng)

如同我此刻的沉默

總讓人以為是對希望的

另一種執(zhí)著

棠梨稿

萬千花海并不能讓我觸動

老家菜地邊一棵高大的棠梨

開滿白花，才是春天的圖騰

少小離家，再未遇見

那般巍然的一樹梨花

但每一個春天，它就在那里

一心一意盛開

果實(shí)酸澀，無人問津

秋天墜落一地

仿佛抵達(dá)信仰的過程

這半生啊，遇見萬千悲喜

都如同回頭看一眼那棵老樹

萬千花朵，萬千果實(shí)

瓷 詞

七十二道工序

一千度高溫

經(jīng)過神秘的窯變

一抔泥土重生為瓷器

千里迢迢

惴惴地捧在手上

竟不知如何安放

并非怕它碎掉

是不知道怎樣

還原成泥土

光明引

年少時就向往光明

是一種幸運(yùn)

讓我有勇氣

拂去回憶殺的灰燼

并未拒絕春風(fēng)得意

美好的事物

總令人觸景生情

行遍萬里路，不談斷舍離

我只愿久別重逢

做光陰最后的故人

佛說：婆娑即是遺憾

但我就是想在冬天看見

雪花。多么婆娑的雪花

覆蓋命運(yùn)，天地一色

那少年鮮衣怒馬

一騎絕塵

與幸福書

每次泡茶，繁星就穿過窗戶

和正山小種一起鉆進(jìn)壺里

一把汝瓷的壺，天青色

熱氣扶搖，飄飄欲仙

倒進(jìn)杯里叮咚作響

像南山的小溪

水邊長滿箬竹。風(fēng)一吹

天青色開始蕩漾

就捧起一飲而盡

今晚整個南山都泡在里面

繁星溢出天空

我把茶壺拎起來

把天青色從夜色中拎起來

如同多年前在山谷逆流而上

這時遙遠(yuǎn)的溪聲

突然灼痛了掌紋

我沉默了一會兒

然后用杯子慢慢量，慢慢品

仿佛把除夕一口一口喝完

仿佛與幸福徹夜促膝談心

麥地散板

走進(jìn)麥地只有一條路

那就是春天

至于從桃花還是油菜花開始

都不重要。一望無際的原野

開滿了花朵

這時候一場不大不小的雨

心情容易返潮

但不必回想陽光的味道

看一眼遠(yuǎn)處成片的花田

就覺得一場雨

或者另一場雨，都很美好

這時候就希望花一直這么開著

麥地一直這么綠著

時間一直遠(yuǎn)遠(yuǎn)甩在身后

我們只管沿著春天

往深處走

這時候會突然感到孤獨(dú)

一些花瓣開始飛過枝頭

仿佛記憶一點(diǎn)點(diǎn)從歲月中抽離

可以治愈的，只有遇見

一些重新開放的花朵

這是唯一通往麥地的路

所以花落的聲音

一再把我驚醒

有時在黎明，有時在黃昏

沉默者民謠

有一種孤獨(dú)叫滿天星斗

原野上，高鐵閃電一般劃過

以為遠(yuǎn)方會很近

不，那是更遠(yuǎn)的布列瑟農(nóng)

所有的等候都是一把鈍刀

收割著野望

連狗尾草的籽粒都鋪滿了大地

路過宿根花頭頂?shù)?/p>

是乍醒的布列瑟農(nóng)

今早的天空多么干凈

仿佛精心洗過的心情

從不忍將黑夜晾曬在太陽底下

天一亮，每一次呼吸都是重生

雖然，還有心中的布列瑟農(nóng)

最后的柿子在大風(fēng)里成熟

落下的瞬間

常常不能用希望或失望來定義

如同一生的布列瑟農(nó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