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地友人發(fā)來一個婚禮的視頻,因疫情到場道賀的人很少,但視頻發(fā)到網上后,鋪天蓋地的彈幕,卻營造出了一種全民祝福的氛圍,顯得熱鬧極了??吹臅r候,有部分彈幕一閃而過,我不得不劃回去細看是在說什么,短短半小時的視頻,花了一個多鐘頭才看完。
彈幕剛興起的時候,我與人爭論究竟是讀作“dàn幕”還是“tán幕”。我一廂情愿地以為,視頻上方那些不斷飄過的評論,是人們快速輸入后在回車鍵上一敲,字詞便被彈射了出去,更符合用手或工具撥動發(fā)射的釋義,應該讀作“tán幕”。后來才知道是形容字幕的密集和滾動速度,像是掃射出去的子彈,所以讀為“dàn幕”。或許這也更符合現(xiàn)代“鍵盤俠”的人設,可以將只言片語轉化為火力強猛的武器。
當今網絡“人以群分”的趨勢已愈發(fā)明顯,很多功能設置,都劃分出了不同年齡階層的分野。彈幕作為一種青年文化,能以大開腦洞的形式激發(fā)觀眾發(fā)表各種趣言妙語,成為不少年輕人日常觀閱時的一種愉快消遣。但是上了點年紀的人,就很少有能接受彈幕的。我有一次到朋友家看球,他的兒子在轉播畫面上添加了彈幕功能,父子倆就為此鬧得很不愉快。
如果把古人在墻壁上書寫詩文、互為唱和,或在書籍和文章的空白處做點評批注,也視為發(fā)彈幕的話,就會發(fā)現(xiàn)這種互動交流方式,不管在哪一個時代,都有著與之相匹配的視覺呈現(xiàn),具有旺盛的生命力。
沈括的《夢溪筆談》記錄了一起發(fā)生在北宋的“直播”事件:江西信州一處驛舍的墻壁上,有女子留言數(shù)百字,聲稱出自縉紳之家,因父母貪圖權勢,把她嫁給宰相夏竦的家奴鹿生。鹿生新獲授一武職,急于赴任,妻子才分娩三天,就被他逼著趕路。女子途中不幸染病將死,于是把事情經過寫在墻上讓所有人知道,痛陳被丈夫百般逼迫的苦楚,加上又不在父母身邊,受了委屈也只能飲泣吞聲,無處訴苦。哀切的文字,引發(fā)過往旅客的深切共鳴,紛紛發(fā)“彈幕”表達哀悼,題壁詩文竟然多達百余篇。后來還有熱心人集抄下來刊行出版,名為《鹿奴詩》。
古人也常玩出新花樣,除了最容易引來各種“彈幕”的《詩經》《論語》,任何話題都可“彈幕”。晉代陸機的名句“千里莼羹,未下鹽豉”,后人無法分辨“未下”到底是一個地名,是指做莼羹非得用那個地方的鹽豉,還是指根本就不放鹽,淡食味道最美,于是根據(jù)各自的想象及體驗發(fā)“彈幕”討論。到了宋代,又有人提出,莼菜春食最美,至秋已不堪食,由此又引發(fā)秋天的莼菜到底有沒有人吃的爭論。包括近代名家施蟄存、梁實秋也參與其中,成為“彈幕”大軍的主力,征引信手拈來,令各種“彈幕”充滿了文學的光澤。
這種信息互動傳播方式,與現(xiàn)代其實是一脈相承的——新聞內容以一種引人入勝的形式開端,評論、解析、笑點其后被不斷更新,賦予了事件不同的質感,雖然觀眾的加入不會對事情的結果產生任何實質性的影響,但仍然能讓人們樂在其中,營造出一種積極參與的全新感受。區(qū)別只在于,古代只有親歷事件的人才會被信息所包圍,現(xiàn)在則成為了數(shù)以億計的人的生活常態(tài)。也就是哲學家說的,人容易被瑣碎的東西安撫,社交媒體即其中之一。
不過,就像美國社會學家默頓提出的顯功能和潛功能概念,彈幕也兼具有這兩個特點。顯功能是在信息與觀眾之間建構了一條直通大道,實現(xiàn)了人從被動接受信息,到主動參與內容制造的形式跨越。潛功能是彈幕的互動性,并不能讓觀眾更容易達成共識或解決問題,反而令每一個具有公眾分歧的話題,差異被進一步拉大。而且人們始終處在這種過度興奮的高閾值中,當有一天想試著停下來,就會發(fā)現(xiàn)所面臨的失落真實且痛苦。
(王彩燕薦自《中國新聞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