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個黃昏里,河邊的蘆葦全白絮了,我放牧回來,仄在牛背上。驀然,就瞧見那彎彎的柳樹根上,坐著一個人釣魚,草帽把臉全遮住了,一只蜻蜓停在那帽沿上。我感到新奇,這一定不是山里人;從牛背上溜下來,悄悄走近去,他沒有動,釣竿橫在那里,已有幾條黑脊梁在啜那鉤上的小蚯蚓了,那浮子就微微地激動,像落下的一朵蘆絮,又像冒上來的一個水泡兒。那人還是不動。我卻急了:“釣,快釣!”
他好像才發(fā)現(xiàn)了我,但立即又好像沒發(fā)現(xiàn)我了,一動不動地坐他的地,那釣竿依然沒有拉,浮子靜了一下后,又微微地激動了。但我終是看清他的臉了,很黃,滿下巴的毛也黃,連兩手的食指和中指都是黃得發(fā)焦。我立即掉頭逃走了:毫無疑問,這是一個怪人,一個外鄉(xiāng)來的怪人了。
第二天,第三天……幾乎是每一個黃昏,我放牧回來,總要好奇地往那蘆葦深處的柳樹下看看,他還在嗎?他還在的。那么坐著,像一尊石頭。但終未見他釣上一條半尾魚來。
我走過去,說:“你是要釣水里的月亮嗎?”
他看看我,說:“釣魚。”
“魚已上鉤了,為什么不釣?zāi)兀俊?/p>
“魚可憐見的。”
“那你在水里釣什么呢?”
“釣愁!”
這句話,一直到幾年后,我才明白了是什么意思,但那時,只覺得可笑,越發(fā)證實他是一個怪人。
后來,我就慢慢了解清這個怪人了。他是一位作家,被遣到山里來改造。
我們慢慢地熟了,雖然他不和我多說話,我也只會陪著他空釣魚,但我們畢竟是成了朋友。兩年后,他卻走了。那天,我放?;貋?,照樣去河邊蘆葦深處:一河清水,沒有他了,那水里成群的魚兒都集在那柳樹根前,但它們再也吃不上那釣鉤上的蚯蚓了。我回到家里,母親說,他已經(jīng)被調(diào)走了,那桿釣竿是送我作紀念留下了。
從此,我再沒有見到這位釣者了,我也沒有拿了那釣竿坐在河邊蘆葦深處去釣魚。因為我覺得釣條魚吧,山里人沒有吃魚的習慣,而學他樣去空釣吧,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但我終于又在河邊的蘆葦深處碰上他了哩。
今年春天,我依舊放?;貋?,正是蘆葦從水里長出來,在向著天空竄出一丈來高了,我騎著牛,弄著我那笛兒,悠悠地吹,任著牛兒在蘆葦叢的曲徑里走。驀地,我看見一個人,在那柳樹根上,橫一桿釣竿,一動不動地坐著。啊,是他嗎?但我又多么害怕是他呀!他在這里釣了幾年的愁,他已愁得可憐了,他不能再在這兒釣愁了啊!
我走近去,那人沒有發(fā)現(xiàn),但是就是他!人已經(jīng)很老了,但臉卻顯白,滿下巴的毛也白了。我默默地坐下來,陪著他,他始終沒有發(fā)覺,那么橫著魚竿,那浮子又開始在微微地激動了,激動著……。我畢竟長大了,不忍心看著他那癡呆的樣子,站起身悄悄走了。
回到家,聽母親說了,他果真是又到我們村來了,就在東巷口王貴家的一間空房里住著。夜里,我說什么也該去看看我的這位朋友了。一進門,他正坐在燈下的桌邊,面前是厚厚的一摞書,一摞紙,他頭就埋在那高高的兩摞中間寫什么,一只手,那焦黃的食指和中指間,正夾著煙,煙從額角升上來,鉆進頭發(fā)里,那滿頭便著火一般的。我不覺心頭一緊:他一定又在寫什么檢查哩,記得以前有一回,他寫檢查的時候,正碰著我去找他,他趕忙用手將紙捂了,很羞愧地給我笑,笑得我不自在了幾天……。我收了腳步,又回家去了。
此后,每天黃昏,我總瞧見他坐在河邊蘆葦深處釣魚了。
我終于走近他去,大聲地問他,他發(fā)覺我了,立即就站起來,把我抱住了。我很吃驚,不知道他這是怎么啦,心想愁極了的人會這么發(fā)瘋的,就眼淚嘩嘩地淌下來,但他就替我擦了,而且嗬嗬嗬地大笑起來,他原來也有笑聲啊,竟笑得這么美!
他問我這幾年的日子可滋潤,問我可有一個漂亮的姑娘在愛著,問我現(xiàn)在成了大牛倌放多少頭牛……我沒有回答,只催他釣魚。
“你釣吧?!?/p>
“我釣夠了?!?/p>
我看看身邊,并沒有什么銀魚兒閃動,問:“還是愁嗎?”
“不,是文章?!?/p>
“文章?”
“我現(xiàn)在又有筆了,要來寫書,白天勞作,晚上寫作,黃昏里出來構(gòu)思,就又要靠這魚竿了?!?/p>
哦,我現(xiàn)在才明白了,原來這淺淺的河里,不光是有魚,不光是有愁啊!
(宋子濯薦自《特別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