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妻子總是第一個起床。鬧鐘一響,她便掀開被子,兩腿一甩踩在地板上,再穿上睡袍。她的自律,使他心懷愧疚又欽佩有加。
“別在床上躺著了,”她說,“我真是煩透你又要把早餐白白糟蹋了?!彼恢?,假裝又睡了。她剛走出臥室,他就把身體挪到床墊上她的余溫尚存之處,恣意伸展著。這是他一天中肉體上感到最滿足的時刻。
正對著他的房間,他的兩個孩子保羅與瑪格麗特嬉鬧著來到樓梯口,重重地從樓梯上蹦跳著下了樓。殘破的樓梯扶手吱嘎作響。飯廳的門開了,接著又狠狠地被關上。廚房里傳來炊具和餐具發(fā)出的模糊的碰撞聲。他用被褥把頭包裹得更緊實了,他不想聽到這些聲響,這是來自嚴酷世界的嚴厲提醒。
他想著馬上就要起床,然而擺在他面前的又沒有什么能讓他提起興趣:從他家穿過街道走到公交車站,排著長隊等候公交車,慢搖慢晃的公交車穿行在煙霧彌漫的城市街道上,然后他要在狹小逼仄的辦公室熬上八小時。
“八點一刻了。你的早餐又糟蹋了……喬治,你打算起床了嗎?”突然間,被褥從他臉上被掀開,他又忙不迭拉扯回來。
“喬治,你是病了嗎?”
“不,我沒有生病?!彼糁蛔诱f道。
第一天是最為艱難的。他的妻子認為他僅僅是偷懶,不給他端任何食物,以為這樣可以讓他起床。第二天下午,妻子帶著一位醫(yī)生回來了。醫(yī)生對他做了簡單的檢查,并作出診斷:“貝克先生,沒有理由不起床啊。”
“我知道沒有理由不起床,”他答道,“但我就是不想起床?!?/p>
翌日,牧師到訪。牧師懇求他想想作為丈夫及父親,他身上所肩負的責任。
“你知道,生活不盡如人意。”他告訴牧師。
生活的確有諸多不盡如人意之處。一周后,他身上開始長褥瘡。兩周后,他已孱弱到需要人扶著上洗手間。一個月后,他已癱瘓在床,需要護工來照料他的身體需求。他不清楚用于支付護工或是維持日常開銷、修繕房屋的開支是從哪兒來的。但他發(fā)現(xiàn),只要不為這些問題發(fā)愁,這些問題便會迎刃而解。
有一天,他的臥室里推進來一臺攝像機,他靠坐在枕頭上,牽著妻子的手,對著電視機前數(shù)百萬觀眾講述自己的故事:他是如何在一個寒冷的早晨突然意識到他已不再熱愛生活,唯一的樂趣就是賴在床上度過余生。
節(jié)目播出后,信箱中的郵件如同滔滔洪水。大多數(shù)來信都請求他再給生活一次機會,并隨函附上現(xiàn)金或是提供待遇頗豐的工作機會。他對這些工作機會都一一婉拒,并以妻子的名義把錢存進銀行。
如今,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感到死亡是一件甜美的事情。他默默地等待著,但是一切如常。他渾身發(fā)冷,他試著把毛毯拽回床上,可扔出毛毯已使他筋疲力盡。他打著冷戰(zhàn)?!白o士?!彼撊醯亟兄?,但無人應答。他又呼喚他的妻子“瑪格麗特”,然而整間屋子悄無聲息。他突然間意識到他的永恒意味著什么。“瑪格麗特!護士!”他嘶啞地喊叫著,“我想起床!快扶我起來!”但是沒有一個人來。
(郭瑾薦自《特別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