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景遷(1936—2021),又名喬納森·斯賓塞,是美國當代著名的中國史研究專家、漢學家,以研究明清史見長,在西方漢學界中有極高的聲譽。
這幾十年來歐美出了一位研究中國史的奇才——史景遷,他最大的貢獻就是以優(yōu)美流暢的文筆,把中國近代錯綜復雜的人物與史事,通過嚴謹?shù)臍v史考證,參照專家的鉆研成果,以“說故事”的傳統(tǒng)歷史方法娓娓道來,讓西方讀者“撥開云霧見青天”,對中國的歷史有了“感覺”。
“史景遷”這個中文名字,是他在耶魯大學研讀歷史學博士學位期間,中國史學前輩房兆楹給他取的,寓意明顯,期望也高:學歷史就要景仰司馬遷,以司馬遷為楷模。司馬遷的《史記》,材料豐富,考辨嚴謹,敘事清楚,條理分明,文筆生動,“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史景遷是現(xiàn)代史家,不像司馬遷出身“史卜巫?!眰鹘y(tǒng),有著“究天人之際”的使命,但是,他研究晚明以迄當代的中國歷史,敘事的方法與文體卻循著《史記》的精神,的確當?shù)闷稹巴ü沤裰?,成一家之言”的贊譽。
從他第一部著作《曹寅與康熙》開始,他就結(jié)合檔案史料與研究曹雪芹先世的各類文史資料,寫了康熙皇帝的治術(shù),同時也勾勒出清朝天子的內(nèi)心世界。這種對原始資料扎實的研究基礎(chǔ),讓他在第三部著作《康熙》中,得以化身康熙,以第一人稱的敘事方法,發(fā)揮歷史想象,充分展現(xiàn)康熙大帝的喜怒哀樂,讓西方讀者看到一個有血有肉的中國皇帝。書寫康熙,把一切客觀歷史材料轉(zhuǎn)為自傳文體,必須從天子的角度看天下,涉及天下各種各樣的大小事,以宏觀的視野,高屋建瓴,為清朝的長治久安著想。如此,表面是書寫假托的康熙自傳,實際上卻必須考慮方方面面,從統(tǒng)治天下的全相角度呈現(xiàn)帝國的全貌。
史景遷第二部著作《改變中國》,探討了近代西方人士如何參與及推動中國的歷史變化,從早期的傳教士湯若望、南懷仁,清末的戈登、赫德、丁韙良、傅蘭雅,一直寫到民國時期的鮑羅廷、白求恩、陳納德、史迪威,開啟了他對中西文化接觸與交流的研究興趣,推動他撰寫了后來一系列相關(guān)著作。他的研究方向,從西方人在華活動擴展到中西文化接觸所引發(fā)的思維刺激與調(diào)適,探討不同文化碰撞時相互理解與誤解的困境。具體的人物在特定的歷史環(huán)境中,都有獨特的引人入勝的故事發(fā)生,不但是西方人在明末的中國會有各種奇特遭遇,中國人在18世紀初歐洲的異國遭遇更令人難以想象。史景遷利用他掌握多種歐洲語言的優(yōu)勢,進入中外歷史材料的迷宮之中,追索隱藏在歷史帷幕后面的蛛絲馬跡,想象中外歷史文化接觸的夾縫中,遠赴異鄉(xiāng)的人物是如何生活的,而其遭遇又如何存留成歷史的記憶。他混合運用中外史料,披沙揀金,追索明末利瑪竇遠渡重洋,由西徂東,來華傳教的經(jīng)歷,也寫了廣東天主教徒胡若望流落法國的一樁公案,更整合了蒙古西征之后,西方對中國的想象與描繪。
《利瑪竇的記憶宮殿》一書,上溯到明末耶穌會士來華傳教,如何適應中國的文化環(huán)境,如何利用歐洲流行的記憶術(shù)作為敲門磚,打入熱衷科舉考試、重視背誦詩書的士大夫群體?!逗敉囊蓡枴分忻鑼懼袊熘鹘掏胶敉蚋凳缮窀Φ奶釘y,遠赴法國,卻因舉止乖張,流落異鄉(xiāng),甚至被關(guān)進瘋?cè)嗽豪铮?年后才得以返回廣東家鄉(xiāng)。史景遷利用梵蒂岡的教廷檔案、大英圖書館檔案及巴黎的國家外事檔案,拼成一幅匪夷所思的雍正初年廣東華人流落法蘭西的故事。
《大汗之國》則縱觀西方人如何想象中國的歷史歷程,從元代的魯伯克修士、馬可·波羅,一直到當代的尼克松、基辛格,不但寫來華西方人所記的中國經(jīng)歷,也寫未來過中國的文人作家如何想象中國,影響了一般民眾對中國的印象。對于中國讀者而wysX0K+K/4Juz7ccg7gFhNep9vbpN7e8A9Cusp1Vcy8=言,這些仔細爬梳過西歐檔案與文史群籍的歷史資料,經(jīng)過天工巧手縫綴成一個個動聽的故事,就像一面面精美的緙絲掛毯,不但引人入勝,也開拓了我們的眼界,了解到不同文化的相遇、碰撞與互動是多么的錯綜復雜,時常還驚心動魄,比虛構(gòu)小說還要離奇。
《康熙》在1974年出版之后,引起出版界的轟動,深受讀者歡迎,成為暢銷書。西方史學界也開始注意史景遷書寫歷史的修辭策略,稱贊他文體自成一格,剪裁史料別具慧心,從不大張旗鼓宣揚新的理論架構(gòu),卻在不經(jīng)意處,以生動的故事敘述,展現(xiàn)了歷史人物與事件所能帶給我們的歷史文化思考。他繼之在1978年,寫了第四部著作《王氏之死》,以山東郯城的地方志、黃六鴻的《?;萑珪?、蒲松齡的《聊齋志異》為史料基礎(chǔ),探討清初老百姓的生活環(huán)境與想象空間,從宏觀的天下全相與中西文化觀照,推移鏡頭至偏僻鄉(xiāng)間農(nóng)民與農(nóng)婦的生活,把蒲松齡的文學想象穿插到夢境之中,以不同角度的現(xiàn)實與虛構(gòu)特寫,重組了17世紀山東農(nóng)村的生存處境。這部書最引起史學界議論的,就是剪裁蒲松齡如夢如幻的優(yōu)美文字,用以虛構(gòu)婦人王氏臨死之前的夢境。史景遷運用文學材料書寫歷史,當然不是要呈現(xiàn)實際發(fā)生的史實,不是婦人王氏的“信史”,卻可以引發(fā)讀者想象清朝初年的山東,在歷史意識上觸及當時歷史環(huán)境的“可能情況”。
史景遷的史學著作,經(jīng)常是雅俗共賞,兼顧學術(shù)研究與通俗閱讀,一方面讓專家學者思考史學探索的意義與方向,另一方面又讓一般讀者深入理解中國近代的歷史,特別是中國人生存的時代環(huán)境與生命意義的追尋。他寫的《追尋現(xiàn)代中國》則以教科書撰述通史的形式,歷述明末以迄當代的政治經(jīng)濟變化,從晚明的繁華到清兵入關(guān),從康乾盛世到晚清頹敗,從鴉片戰(zhàn)爭到康梁變法,從五四運動到共產(chǎn)黨執(zhí)政,從“大躍進”一直述說到改革開放,同時沒忘了論及曹雪芹與《紅樓夢》、“五四”時期的蔡元培、陳獨秀、胡適、魯迅等,指出文化變遷的長遠影響。
《追尋現(xiàn)代中國》出版后,在歐美圖書市場成了歷史暢銷書,并且自1990年以來,成為西方大學中國史課程的通用教科書,影響了好幾代大學生與文化人。他接著出版的《太平天國》《雍正王朝之大義覺迷》等等,一直到近年的《前朝夢憶》,每一本書問世,都能生動活潑地呈現(xiàn)中國的歷史經(jīng)驗,掀起暢銷熱潮,使西方讀者對中國近代歷史變化的認識更加深入,加深對于中國歷史文化的同情。
史景遷的歷史著作如此暢銷,受到廣大讀者的喜愛,同時遭到一些傳統(tǒng)學究型歷史學家的諷刺,說他是“說故事的”史學家,不曾皓首窮經(jīng),在故紙堆中考據(jù)出前人未見的史實,而且視野過于寬廣,未曾窮畢生之力,專注某一樁歷史事件,成為特定歷史題材的“權(quán)威專家”。也有些以社會科學方法自詡的社會經(jīng)濟史學者,認為史景遷著述雖多,但提不出一套理論架構(gòu),對歷史研究的科學性毫無貢獻,又不以社會科學“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普世性為依歸,不曾努力把中國歷史文化研究納入普世性社會科學,充其量只是引起西方對中國歷史文化的興趣。這些批評往往都是皮相之論,以狹隘的學術(shù)觀點、本位主義的專業(yè)立場,排斥歷史學的基本人文精神與開放多元的普世關(guān)懷。
史景遷既能著述宏觀全相的中國歷史,又能在歷史敘述的實踐上探索新的歷史研究領(lǐng)域,以生動的筆觸揭示新的觀點與問題意識,既雅俗共賞,也為中國歷史研究提供了值得深思的啟示。
(摘自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曹寅與康熙:一個皇帝寵臣的生涯揭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