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新雨后,我們一群人上山采甜韭菜。
嫁給小輝后,多年來我一直進行南北對比。就說山上的草,我們南方葳蕤茂盛,像小白兔一樣豐盈;到了北方,成了小野兔,筋頭巴腦的,葉子緊緊抱著桿,耳朵莫名短起來。
我在低處,他在高處叫:“快上來吧,發(fā)現(xiàn)好多甜韭菜?!蔽宜南吕锼阉鳎耗挠芯虏耍窟B個麥苗都不見。他舉著雞毛菜樣的一棵小草:“看,多水靈的甜韭菜!”
我真是忍不住笑了,他說的甜韭菜,就是我們說的苦麻菜。北方人嘴里,咸和甜是一對反義詞,不咸就是甜,菜炒淡了叫“菜炒甜了”。可韭菜怎么是甜的呢?況且韭菜是向上的一根,苦麻菜是伏地的一朵,這外形差別也太大了。
苦麻菜是一種野菜,我沒吃過。二嫂手腳麻利,說著笑著就做了一鍋窩窩頭和涼拌甜韭菜。看他們一伙人吃得高興,我挑了豆芽菜大小的一根,嚼幾下,咽不下去,一點也不甜,比苦瓜還苦,我們叫它苦麻菜才是名副其實。
我常常想,北方和南方有啥區(qū)別呢?無外乎一個“水”字。北方缺水,夏天偶爾來陣雨,苦麻菜蓬蓬勃勃冒出來,綠油油嫩生生,可蒸窩頭可拌菜,就是苦也能吃出甜,不起個甜韭菜的名頭對不住起那水靈靈的汁水。
遠離了自己的城市,我和小輝在小鎮(zhèn)上徜徉。北方的黃昏,氣溫降得快,有位老人守著一輛小車,車上掛一盞古老的風燈?!澳鞘琴u大豆的,元元小時候最愛吃煮大豆?!痹撬馍?,早已長大成人,他記憶里還是他小時候的樣子,“你要不要吃一點?我去買?!?/p>
不等我回答,他已經(jīng)跑到對面。大豆怎么煮著吃?他托著一個小袋子回來,我一看,是一包煮蠶豆——孔乙己五指山下的茴香豆。
他說:“我們就叫它大豆。它比黃豆、綠豆、黑豆都大,它就是大豆?!?/p>
以形體論英雄,好吧。黃豆,磨豆腐的那一種,我們叫大豆;他們說的大豆,我們叫蠶豆。
《紅樓夢》里罵賈蘭,牛心左性。牛心,自然是不玲瓏的,可有一種蔬菜,就叫牛心菜。母親常說,這牛心菜長得真像個牛心。漸漸地,牛心的尖進化沒了,我們叫它卷心菜、包菜。到了北京,大家統(tǒng)一叫它圓白菜。
有一年冬天我們回老家,幾個人在火爐旁邊烤火。婆婆在灶間喊一聲:“拿個疙瘩白過來?!备泶癜??我一時沒明白。小侄子走到墻角,抱起一個巨大的扁圓周正的東西,小輝沖我抬起下巴:“圓白菜,怎么樣?沒見過這么大的吧?”
的確沒見過,這里的圓白菜一個頂平常四個大,這得是多大的牛能長這么大的心?小輝吹起這個牛:“我們家的疙瘩白,瓷實,汽車從上面軋過去都不碎,關(guān)鍵時刻能當個千斤頂……”
北方和南方有啥不同呢?第一次去他家,面對一個南方大城市的姑娘,他羞赧地做一個讓的動作,讓我看看他家低矮的土墻土炕,我即刻打消他所有的顧慮,告訴他我很喜歡。
君子和而不同,夫妻去偽存真,一餐一飯里的恩情,是多少深情也比不過的。我拉著他的手,進行千萬次地問:
“土豆叫什么?”“山藥?!薄澳巧剿幗惺裁??”“山藥叫長山藥。”“西紅柿叫什么?”“叫柿子。”“柿子叫什么?”“我們那兒沒有柿子?!薄棒菇惺裁??”“叫豆角。”“扁豆叫什么?”“叫豆角?!薄八慕敲方惺裁??”“叫豆角?!?/p>
“老婆叫什么?”“叫……我的菜?!?/p>
(摘自《北京青年報》)(責任編輯王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