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是農(nóng)民,我也是農(nóng)民的女兒。因為愛人,我和婆婆走到一起,剛開始時并沒有過多的語言交流,客客氣氣,禮貌相處。
愛人是駐阿里地區(qū)武警某部的一名軍人,從事某公路的養(yǎng)護工作。我在老家陜西禮泉縣城上班。娘家離我單位不遠,我經(jīng)?;厝?,而婆家在離縣城較遠的史德鎮(zhèn)下面村里,周末才能回去?;楹竺看巫约夯仄偶?,婆婆總是帶著笑容,問我需要什么,而家里的一切從不讓我操心,不讓身在部隊的愛人操心。每次她總是想辦法做好吃的:燙面油餅、韭菜盒子、蒸面……我在一旁看著,學(xué)著。我不會用農(nóng)村的大鍋,不會蒸饃……婆婆不勉強我接受,也不改變她的習慣。
2003年秋天,因為兒子的出生,我按本地風俗住到了婆家,由婆婆照顧。平時公公在外上班,偶爾回家,我們婆媳倆開始了朝夕相處的日子,我和婆婆睡在一張炕上。
農(nóng)歷八月,快到中秋,月亮高高掛在天空,灑下一片銀色的清輝。樹影婆娑,關(guān)中平原的鄉(xiāng)村夜晚很靜。婆婆坐在前廳低矮的凳子上,小山一樣的酥梨堆在面前,身旁是幾個擺好的擔籠,她先撕下每個酥梨上風吹日曬的塑料袋子,然后挑揀大小分好類,重新套上新的袋子,再一一擺放整齊。
我剖宮產(chǎn)從醫(yī)院回來,躺在農(nóng)村土炕上,望著皎潔的月亮,望著一個又一個酥梨從婆婆手中經(jīng)過,一個又一個被放好……月亮慢慢地走著,樹影轉(zhuǎn)過院子,夜慢慢深了。勞累一天的婆婆有些倦意。
我在炕上只需給娃喂奶,換洗尿布、孩子熱了冷了更換衣服……都是婆婆一手經(jīng)管,她說讓我好好休息,養(yǎng)好身體。剖宮產(chǎn)的刀口沒有完全恢復(fù),我胃口也不是很好。農(nóng)村的條件有限,婆婆總是變著花樣給我做飯。荷包蛋里,有提前煮好的青菜;煮點粉條,加上調(diào)料,綠的白的,看著有點米線的味道;傳統(tǒng)的澆湯面,除了肉臊子外也要加點青菜,雞蛋攤成薄餅再切成小小的棱角,灑在上面……多少能引起我的一點食欲。
愛人不在身邊,月子里的時間漫長。秋天的月光照在院子,卻有烏云飄浮旁邊,讓人心緒起起落落。
孩子滿月前一天晚上,婆婆高興地對我說:“地里的酥梨已經(jīng)全部摘完,還請好了給孩子滿月剃頭的師傅。”又說:“我今天還做了一樣好吃的?!?/p>
我說:“我去廚房吧?!?/p>
去廚房要穿過露天的院子,婆婆說:“你剛生完娃不久,你不要出去,下雨了,天涼?!?/p>
我永遠忘不了那情景。天空秋雨綿綿,婆婆順著門柱倒在院子里,我怎么也拉不起她疲憊的身體,一著急眼淚嘩嘩流下來。
她慢慢緩過神來說:“我覺得累了,想靠在門邊歇歇,誰知倒下起不來了。你不要怕,也不要哭。坐月子流眼淚不好?!逼牌乓蝗思日疹櫾伦永锏奈遥终晁械墓?,她太累了。
兒子五六十天的時候生病,在縣城看了幾天不見好轉(zhuǎn),我和婆婆抱著他,坐長途汽車又乘公交車,輾轉(zhuǎn)到了西安兒童醫(yī)院。兒子邊掛針邊掙扎著哭,我的刀口隱隱作痛,大多時間是婆婆抱著孩子,我們一起在醫(yī)院的輸液室挨過難熬的時間。那三天,孩子白天在醫(yī)院掛針,晚上我們住在醫(yī)院外面的小旅館,條件簡陋,水龍頭流出的水冰涼冰涼。婆婆從房間提出暖瓶給我添點熱水倒在盆子里讓我洗漱,初冬的夜晚月色朦朧,看不清她頭上的白發(fā)和眼角的皺紋,只聽見她熟悉的聲音:“不管遇到什么事情,也要把自己的身體照顧好?!?/p>
休完產(chǎn)假上班后,婆婆為了照顧我和兒子一起到了縣城。她割舍不下孩子,又放心不下剛退休不久在家務(wù)農(nóng)的公公,隔三岔五回去,為一老一小來回奔波,用她的付出全力支持我的工作。
2006年,我所在單位重組后,生產(chǎn)任務(wù)加重,我經(jīng)常加班。秋季,兒子剛進幼兒園不適應(yīng),常跟我哭鬧。眼見中秋節(jié)家家團聚,丈夫近一年沒有回來了,我心里有些發(fā)酸,盡量控制自己的情緒不外露出來。婆婆看在眼里,并不出聲,抱著兒子。
那夜的月亮很圓。婆婆對我說她的過去。責任田里,播種收割、拔苗鋤草、施肥澆地;三個孩子,一日三餐;她的婆婆癱瘓在床,她端屎端尿幾年如一日侍奉床前……一個人風里雨里,田里屋里,任勞任怨。公公雖然寬厚善良,但長年在外,直到快退休才調(diào)到離家較近的地方上班,每天回來在田地里能幫婆婆一點。家里的一切,完全依賴婆婆。
我聽著婆婆平靜的語氣,明白她的良苦用心。月亮虧了,總有圓的時候,盈縮變化,春夏秋冬,月亮自己轉(zhuǎn)著,也繞太陽轉(zhuǎn)著。
日子在和婆婆相處中一天天過去,婆婆一直關(guān)愛著我們。2009年秋天,單位在咸陽團購房子,我們把家搬到了咸陽。兒子在咸陽上小學(xué),我在禮泉上班。單位在禮泉縣城最北邊,距離咸陽的家30多公里,班車不便,我只好三天兩頭和別人拼車從單位回家。婆婆和公公放棄了地里的農(nóng)活,一起住到了咸陽,婆婆包攬了家務(wù)。婆婆總說我上班忙,她在家里負責做飯,打掃衛(wèi)生。自從有了兒子,12年來,我和婆婆相處的時間超過了和愛人相處的時間,我也慢慢變成了婆婆的樣子。
有段時間,我的腰椎間盤突出比較厲害,腰酸腿困,喜熱怕冷。婆婆帶著我去了一家汗蒸館,店里的工作人員笑著對我們說:“女兒帶媽媽來汗蒸了?!?/p>
婆婆看著我笑著說:“是?!?/p>
婆婆把最熱的地方留給我,讓我把腰好好烤一烤。躺在最熱的地磚上,腰部迅速傳遍了熱量,心里更是溫暖。婆婆的一舉一動影響著我,我們相互安慰著、支持著。
婆婆疼愛孩子,有時會由著孫子的性子撒嬌,隨意購買一些零食,我忍不住提醒,她也只是笑笑并不放在心上。兒子慢慢長大,婆婆也慢慢變老。
2013年愛人從部隊自主擇業(yè),在湖南永順當了幾年公路施工技術(shù)員后,就在咸陽周邊打工,每天都可以回家。一家人終于團聚在一起,和和美美地過著日子。
2021年中秋節(jié)夜晚,我做了幾個小菜,一個月餅切成幾塊,一家人你也嘗嘗、我也嘗嘗——各種滋味,大家共享。雖然天氣不是很好,沒有月亮,但心中的月亮永遠皎潔。
我又想起那些夜晚,我和婆婆一起度過的夜晚。
不管是月兒彎彎還是圓如玉盤,月亮走著,我和婆婆一起走著——走過農(nóng)村的田野阡陌,走過城市的大街小巷,走在時光里。
(作者丈夫為退役軍人)
編輯/吳萍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