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東澤
班克走出管道車,下了一條長長的臺階,拐進了那條總被同學們議論的街道。
這里到處散發(fā)著濃烈的酒氣和煙草味,他知道這不是他該來的地方,但他不得不來,他要見一個人。他不知道那人的名字,只知道他的網(wǎng)絡(luò)昵稱叫“胡天八月”,而且他的住址就寫在網(wǎng)絡(luò)名片上。一個黑客怎么可能公開住址呢?這會不會是一個陷阱?
但胡天八月說得很清楚,不能在網(wǎng)上下訂單,會留下痕跡,很容易被氣象警察查到,所以他只能冒險前來。
手環(huán)急振了三下,這類信息多數(shù)是天氣預告。班克想肯定要下雨了,自己一定就在雨區(qū)。他看了眼手環(huán):20:07~20:21,中雨,十九區(qū)西部及新唐區(qū)北部。這里正是十九區(qū),現(xiàn)在已經(jīng)八點零七分了,雨點準時落了下來。一頂頂絢麗的浮空傘被釋放出來,懸浮在行人頭上隨行遮雨。與此同時,兩條自動傘廊也沿著街邊撐了起來,沒帶傘的行人紛紛躲了進去。
八點二十一分,雨準時停止。
終于,班克在一處僻靜的角落找到了那個地址。他四下打量,確定沒人看到自己,這才按響了門鈴。
“找誰?”送話器里傳出一個女人的聲音?!拔艺液蟾??!薄澳闶钦l?”對方問?!拔医邪嗫恕!?/p>
門鎖“咔嗒”一響,“進來吧。”那人說。
班克沉了沉氣,推門而入。門內(nèi)是一條昏暗的走廊,盡頭是一道舊式的木制樓梯。
“站著別動?!睒巧厦畹馈Ec此同時,班克感到有兩面淡綠色的光網(wǎng)交叉著掃過自己。
“上來吧?!?/p>
樓梯拐了一個彎,進入第二道門,班克終于見到那女人。
她大概20多歲,身材高瘦,一頭金色的短發(fā)十分扎眼。她用下巴指了指門邊的椅子,算是請班克坐下,然后說道:“剛才只是查驗一下身份,雖然你看起來一點兒都不像氣象警察?!?/p>
班克呆了一下,問道:“胡天八月在哪兒?”
“你叫什么?”“班克?!?/p>
“我問真名?!薄熬徒邪嗫耍瞻嗝??!?/p>
“真有你的?!迸溯p蔑地笑著,“你竟敢在網(wǎng)上用真名聯(lián)系我,膽子不小啊?!?/p>
“你就是胡天八月?”班克驚呼,“女的?”
“女的不能叫這名兒嗎?”
班克一時語塞,在他的想象中,這個名叫“胡天八月”的天氣黑客應該是個來自大漠的魁梧男人,這反差實在太大了。
“我從沒接過小孩兒的訂單,你們就知道胡鬧?!焙彀嗽抡f,“最重要的是,你有錢嗎?”
“多少錢?”
“ 那得看你要什么天氣, 還有強度、時長、范圍?”
“十分鐘冰雹。”
“冰雹?這可不是一般違法行為,弄不好是犯罪,殺人罪。你要殺誰?”
“我不殺人,只要能砸壞杯子什么的就行?!?/p>
“好吧,我從不問客戶理由,這是我的職業(yè)道德。不過冰雹嘛,這可不是消災,而是造災。時間和范圍?”
“下周二上午,十一點到十一點十分,藍海度假村?!?/p>
“嗯……藍海度假村可大得很,冰雹的難度也非常高。要知道,天氣系統(tǒng)可是混沌系統(tǒng),時機不好掐。而且,要在羅倫茲網(wǎng)中植入病毒也要冒很大風險。你了解羅倫茲網(wǎng)嗎?”
兩個世紀前,氣象學家愛德華· 羅倫茲發(fā)現(xiàn)了天氣混沌系統(tǒng),在此后的100多年里,人們逐漸學會掌握和控制天氣混沌系統(tǒng),終于建起了羅倫茲網(wǎng),從而可以隨時隨地制造各種所需的天氣。但就像互聯(lián)網(wǎng)一樣,羅倫茲網(wǎng)中同樣活躍著許多黑客,他們植入干擾病毒,制造敏感點,最終形成特定的天氣現(xiàn)象,這個過程也被稱作蝴蝶效應。
班克當然了解羅倫茲網(wǎng),而且他的計劃就和羅倫茲網(wǎng)的某個人有關(guān)。為了實施這項計劃,班克不惜鋌而走險,把積攢多年的零花錢都拿了出來。
胡天八月從電腦上調(diào)出一份圖表之類的文件, “ 下周二上午,藍海度假村……嗯?已經(jīng)有人訂制了12個小時的晴天,這可不行?!?/p>
“為什么不行?”
“這可是官方渠道的訂制,我不能接你的單,你走吧。”
“你不是黑客嗎,卻不敢動官方訂單?”
“我是黑客,但不是強盜。我們只在常規(guī)天氣序列中加點料,卻從不破壞他人的訂單,特別是官方訂單。這類訂制一般都有重要事項,說不定是政府的活動。你到底想干嗎?”
班克滿臉的不屑:“只不過是場婚禮而已?!?/p>
胡天八月愣了一下: “ 婚禮!你和新人有仇?”
班克猶豫了片刻,慢吞吞地說:“是我媽媽的婚禮?!?/p>
“原來如此,你不喜歡你的新爸爸?”
“他不是我爸爸。”班克突然吼道。
女黑客露出輕蔑的笑容,揶揄道:“小子,你的計劃沒用。他們只要登記了就算夫妻,婚禮哪怕搞砸了也一樣有效?!卑嗫说拖铝祟^:“我知道?!?/p>
“知道還這么干?”“我不是要阻止他們結(jié)婚,我只想破壞他訂制的天氣?!?/p>
“為什么?”胡天八月反倒來了興趣。
“ 因為他管我管得太多了。”班克氣呼呼地說道,“他還沒和我媽結(jié)婚就試圖控制我,他不經(jīng)我同意就給我申報了氣象小組,還故意在我們球隊比賽的日子安排下雨。我已經(jīng)被我媽安排好多年了,以后他們兩個人來安排我,我會死的?!?/p>
胡天八月剛剛那副嘲諷的表情消失了:“能告訴我新郎是誰嗎?”她問。
“他叫張立如?!?/p>
“你說的是羅倫茲網(wǎng)的那個氣象專家嗎?”
“就是他。”
“明白了,所以你才要用天氣來反抗他,對吧?”班克遲疑地點了點頭。胡天八月揉了揉自己的短發(fā):“好吧,我可以接你的單,不過冰雹不行,現(xiàn)場可能有孩子。刮場狂風怎么樣?”
“不要風,就要冰雹?!卑嗫藞猿种?/p>
“班克,你可真是個孩子?!?h3>3
那個男孩心滿意足地走了,胡天八月卻再也無法平靜。那孩子的出現(xiàn)就像一只扇動翅膀的蝴蝶,引發(fā)了她心中那場隱藏已久的風暴。
她體會過那種身不由己的痛苦:看著像個大小姐似的過著飯來張口的舒適生活,但當你真想自己動筷子夾喜愛的食物時,卻被告知不可以,你只能吃別人為你選好的食物——不管你愛不愛吃,還得感謝人家對你的精心呵護,否則你就是忘恩負義。
她也明白班克為什么只要冰雹, 只有用這種近乎絕跡的天氣,才能表達最堅決的反抗。
不過,她還是很好奇,班克真的忍心破壞這場婚禮嗎?如果這場婚禮是我家那個倔老頭的,我會不會也給他下場冰雹?
也許, 我應該多做一手準備。她想。
藍海度假村天氣晴, 氣溫1 7~2 4℃。從早上到現(xiàn)在,班克已經(jīng)第七次查看天氣預告了,這條信息始終沒變過。
那個討厭的新郎與客人們寒暄了一會兒,看到班克一個人坐在角落,便向他走來:“班克,今天沒給你安排任務(wù),玩得開心點?!?/p>
“我是不是該謝謝你?”班克沒好氣地回應。
張立如有點尷尬,清了清嗓子說:“今天對我和你媽媽都很重要,你不會讓媽媽不開心的,對吧?”
“你倒是挺開心的?!?/p>
“說得對,我非常開心。我等這一天已經(jīng)很久了。”
“ 今天的天氣也是你安排的,對吧?”
“是我申請的?!睆埩⑷缢坪醪煊X到他話語中的銳刺,于是解釋道,“班克,我雖然為羅倫茲網(wǎng)工作,但天氣并不由我隨意安排。”
“可你還是有能力安排這一切,不是嗎?”
“班克,每個人都有機會申請想要的天氣,只要目的合法,而且不與大環(huán)境沖突就行?!?/p>
“每個人?”班克擠出一絲譏笑,“我能嗎?”
“這個嘛,等你成年了就行。如果你們真有什么特殊需求,大人是可以代你們申請的?!?/p>
“哼,還不是一樣?!卑嗫藙e過頭去,“我們要干什么,總得征得你們的同意,不是嗎?”
張立如若有所思地說:“班克,我覺得你不是在說天氣。你還是不肯接受我,對嗎?”
“我媽媽接受不就行了?!?/p>
班克越來越?jīng)]好氣。
張立如顯得有些沮喪,說:“我以為媽媽已經(jīng)和你說好了?!?/p>
“她說了,我也沒反對?!?/p>
“這么說,你接受我了?放心吧班克,我會像對親兒子一樣對你,我發(fā)誓?!?/p>
“不用你發(fā)誓,只要你別控制我就行?!?/p>
“控制你?我可沒想過……”
“氣象小組不就是你的主意嗎?我一點都不喜歡?!?/p>
張立如愣住了,半晌才道:“ 原來是這樣, 我只是覺得這對你有好處, 并不知道這會冒犯你,如果真是這樣,那我很抱歉?!?/p>
“你不用道歉,我已經(jīng)退出了?!卑嗫斯室馐就?/p>
“那你能告訴我,你喜歡干什么嗎?”
“ 我喜歡踢球, 你會支持嗎?”
“當然了,為什么不呢?”
“哼,可你們卻總在我們訓練的時候下雨?!?班克怒目而視。
“下雨是有計劃的,可能趕巧了吧。你什么時候訓練?”
“當然是下午放學以后,還能什么時候!”
張立如突然笑了起來:“那你們應該早點向?qū)W校上報,那會兒正是給街道降塵的時間。這件事我會反映上去,以后降塵的時候把操場空出來,怎么樣?”
“你真的愿意這樣做?”班克臉上閃出一絲光芒。
就在這時,天空突然聚起一團烏云,跟著落下幾滴雨點兒。班克望著烏云若有所失,他突然想通知胡天八月,告訴她取消計劃。就在這時,手環(huán)振了一下,是胡八天月的短訊:別擔心,小伙子,等著看好戲吧。
一顆小小的顆粒敲到班克的臉上,雖然不痛,卻能明顯察覺到那確實是顆堅冰。班克急匆匆地撥打胡天八月的電話,但對方拒接。他看見張立如也走到一邊在打電話,可能是在詢問天氣突變的原因。
媽媽正遠遠地呼喊著自己,神情焦急地招著手,讓他趕快鉆到傘下。班克心中的失落感愈加沉重了。
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身影進入他的視野:胡天八月混跡在人群里,正望著自己在笑,那笑容很古怪。班克沖了過去,小聲吼道:“快停下,停下!計劃取消了?!?/p>
“ 你玩我嗎? ” 胡天八月說,“來不及了?!?/p>
班克傻眼了。烏云已經(jīng)聚成了一張鋪滿半個天的大厚墊子,冰雹就要來了。班克似乎已經(jīng)看到那座高高的蛋糕塔被冰雹打得稀碎,杯盤的碎片正在飛濺,人們在慌亂的奔跑中被打破了頭,他甚至看到媽媽在傷心地哭泣。
可他想象的災難遲遲沒來。他看見張立如正牽著媽媽的手站在傘廊里,像是在傾聽著什么。所有人都安安靜靜地站著,在傾聽。
叮叮叮叮,是酒杯發(fā)出的聲音。乒乒乒乒,是盤子發(fā)出的聲音。錚錚錚錚,是琴弦發(fā)出的聲音……
冰粒只有米粒大小,落在身上感覺不到絲毫疼痛, 但它們卻在現(xiàn)場演奏出了一曲美妙的交響樂。
“真好聽?!币晃慌e贊嘆道。“張教授,這是你給新娘的新婚禮物嗎?”一位先生大聲說道,引來一片叫好聲。
班克突然明白這就是胡天八月安排的“好戲”,他回過頭去找她,但她已經(jīng)消失了。
一天后,班克收到一條退款信息,還附帶著一則長長的留言:
班克,我之所以接你的單,是因為我的童年和你有相似的地方。我爸爸和你媽媽一樣,總是操控我的一切。因為他也是個氣象專家,為了反抗他,長大后我做了天氣黑客。
不過,你和我還是有些不同,其實你沒那么想反抗他們,你只是需要釋放,所以你最終還是不忍心破壞你媽媽的幸福。而我不同,我和我家倔老頭僵持得太久了,我也很多年沒和他聯(lián)系了??蛇@幾天不知怎么的,我總是想到他。我想了很多,突然發(fā)現(xiàn)你我都忽略了一些事:其實他們都是愛我們的,只是用錯了方式,不是嗎?
也許,我應該回去和那個倔老頭談?wù)劻?,畢竟這么多年了,他的火氣應該小點了吧。
班克,還是那句話:我不接小孩的單。這次算我送你的,希望你也能和他們好好談。別再聯(lián)系我了。
讀完這段留言,班克內(nèi)心也像刮起一場風暴一樣,久久不能平靜。而且他明白,胡天八月就是那只蝴蝶。
醬醬//摘自《少年文藝》2021年第11期,本刊有刪節(jié),胡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