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羽皓
陶云在轉(zhuǎn)學前,送給我一本她自己繪制的地圖冊。這本B5大小的圖冊,厚厚一本,很多是折疊圖,最大的一張展開來能鋪滿整張寫字臺。陶云告訴我,她從初中到現(xiàn)在的全部得意之作,都收錄在這本圖冊里。封面也是她自己畫的,一個女孩子走在一條小路上,路的盡頭是一輪火焰般的落日,落日上方用幾個美術(shù)字寫著這本圖冊的名字:飛越地平線。這五個字像晚霞一般繚繞。陶云對我說,這句話參與了她生命圖紙的繪制。
我和陶云認識三年多,入學排座位時,她成了我的同桌。陶云皮膚很白,戴一副圓眼鏡,馬尾辮柔順地搭在脖頸上。我總能看到她埋頭在一個小素描本上畫著什么,但一直不好意思去問。我和陶云從點頭之交到熟悉起來的契機是一節(jié)自由活動課,我們不約而同地來到校內(nèi)花園處自習。在那里,陶云告訴我她的素描本上記錄著一些街區(qū)的寫生和地圖小樣,她也第一次向我展示她最新完成的一幅地圖,畫的是她在家鄉(xiāng)時居住的小區(qū)。
不同于市面上能買到的正規(guī)地圖,她所繪制的更像是一種特殊的寫實風格的插畫,是飛鳥自天空俯瞰下來的視角。除了地圖上應有的各種圖例以外,還可以看到小小的樓房和樹木在街道上映出的影子,甚至能在一些地方看到攜手而行的情侶和踢球的孩童。她告訴我,在這張地圖上,她被賦予了一種再次進入過往時光的能力,并讓回憶在她的畫筆下結(jié)晶成永恒之物,整個過程就像是在制作琥珀。
在一節(jié)地理課上,老師講,假如把地球的演化過程設為二十四小時,那么人類在最后一秒鐘才出現(xiàn);而對于人類來講,自身的演化史卻是無比漫長的。這意味著時間并不是一個絕對的尺度,它能被無限地縮放,我們可以嘗試著用時間去追溯宇宙的源頭,也可以讓它藏匿于每一個當下。時間在某些特定之時會被人們稱作永恒,而永恒無所謂大小。
當時陽光如瀑,從巨大的樹冠上傾瀉而下,也有不少細瘦的光束順著窗子淌進來。我的桌角處也有一泓淺淺的陽光泉, 我把手指浸潤在那片光中,沒來由地覺得整間教室像花果山的水簾洞,只不過我們的洞窟是時間之窟,老師的聲音從另一邊傳來,帶著古老空闊的回聲以及舊時空帶給人的特有的清涼感。電扇挾著從窗外擠進屋內(nèi)的熱風,在我的頭頂以最大功率旋轉(zhuǎn)著,仿佛是要以現(xiàn)代的灼熱來抵抗從遠古時代吹刮來的涼意。那時我已無法集中注意力思考地球的遠古形態(tài)了,而是一心只想跳出光瀑。直覺告訴我,外面有另一個鮮活的世界在等我,屬于我。
下課后我把課上所想的一股腦兒地告訴陶云,她聽完后攤開了她的素描本,從中找出了一幅畫給我看。那是一個迷宮的草圖,一個小人站在迷宮中央。細看過去,整張草圖并非只有一個迷宮,而是以小人所站的位置為圓心,如波浪般向外衍生出無窮多的迷宮,前一個迷宮的出口便是后一個迷宮的入口。但在這層層疊疊的迷宮最外圍,卻出現(xiàn)了一個絕對的出口,或者說,那是一條絕對的地平線,生機勃勃地朝向一個未知之境。畫的旁邊寫著博爾赫斯在《小徑分岔的花園》中的一句話:“在一段不明確的時間里,我覺得自己抽象地領(lǐng)悟了這個世界?!?h3>3
我看著陶云的畫作,有些似懂非懂。陶云在我開口之前說:“我畫這幅畫的時候,腦子里一直在想著《小徑分岔的花園》,我想到永恒的時間如何藏匿在迷宮里。給你講一段我從前的經(jīng)歷吧。我父母早出晚歸地工作,我從小被外婆帶大。然而一個隆冬,班主任在晚自習時忽然告訴我,家中有急事要我快回去。我連忙跑回家,看見外婆很安詳?shù)靥稍谒綍r總躺著的搖椅上。母親招呼我到她身邊,一把把我抱在懷里,帶著哭腔啞著嗓子說:‘外婆永遠離開我們了……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我在夢里總是會見到外婆,可是在清醒時,我有時卻會忘記外婆的樣貌。這讓我心里非常難過、有罪惡感,我覺得自己誤入了一個可怕的迷宮?!?/p>
“然而在某天清晨的半夢半醒時,我似乎看到了外婆牽著幼時的我上學,走到學校門口,她松開我的手, 說: ‘ 小云, 自己進去吧,外婆就送你送到這兒啦。 說罷她擺擺手示意我進校,看著小時候的我消失在人群里后,她才轉(zhuǎn)身走回家。我確實進入了迷宮,但不是誤入,我由第一層迷宮來到了第二層,是外婆送我來的,她也只能把我送到這里了。我再回頭看時,能看到外婆蹣跚往回走的身影。我明白了,外婆留在了過去,而我已走出了我長長的童年?!?/p>
“外婆去世之后,我想要把一些永恒的時刻畫下來??晌宜紒硐肴ィ?永恒是一個太抽象的東西,如果要刻意握住它,它反而會僵死。最終我想出一個辦法——畫地圖。在我的地圖里,我可以隨時回到某段過往的時光中,讓那些正在消散的細節(jié)無數(shù)次復活。就這樣,我慢慢畫下外婆帶我認識的一墻一瓦、一街一巷。這些道路我在回憶中走過無數(shù)遍,或許某一天,我就會再次在街角遇到買完菜的外婆?!?/p>
“你看這個迷宮,我們從最內(nèi)部逐漸走出來,帶著上一個迷宮中的或甜蜜或痛苦的回憶,但這是我們必須攜帶的東西, 我們要背著它們,一次次地飛越地平線。我們不能囿于回憶,而是要在背負這些回憶的同時,讓心的步伐輕快起來。我有一位很喜歡的作家張定浩,他說過這樣一句話:‘真正重要的東西就要明朗地傳達出來,就像背負之物越重,腳步就該越輕盈一樣。我還無從知曉地平線那邊究竟是什么,它就像一個似有似無但又確實存在的召喚:來呀,我并非盡頭,越過我,然后去發(fā)現(xiàn)新的東西。”
那天放學時太陽仍然亮得很大方,陶云和我掃了兩輛共享單車,準備從學校一直騎到城西的郊區(qū)去看護城河。我和陶云一邊笑著一邊騎著,記得某次從坡頂沖下來時,我感到自己獲得了一種全新的風速——是的,風速,我從沒有那樣快,那樣輕盈過,我簡直就是一縷風了,還帶著把來年的野草都吹綠的大決心。在那一瞬間,我覺得我的地平線那邊或許就是一片等我去喚醒綠意的原野。太陽的光慢慢瘦了下去,我的臉上不再有那種灼熱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涼爽。抬頭望望,見太陽已經(jīng)牽著幾朵云在暈染。我知道我已經(jīng)跳出了白天困住我的光瀑,而我的地平線就在前方。
我們來到護城河邊時,太陽也剛剛完成它的一段旅程,正舒心地把染好的玫瑰色云霞在地平線上輕柔地散開,整條護城河的水都是淺淺淡淡的胭脂色,甚至有一些落在了我和陶云的身上。我聽到自己心里有個聲音在呢喃:我們已經(jīng)來到了地平線,所以,像風一樣飛起來吧,飛越地平線,把自己吹向廣闊的未來。
在陶云轉(zhuǎn)學后一年的某天,我忽然收到一個快件,取出一看,里面有一張手繪地圖,是一個我從沒去過的小城,城西的地平線處,有一個女孩子牽著自己瘦瘦的影子看斜陽,空白處寫著一段話:希望許久以后,你仍能在地圖中的某個轉(zhuǎn)角遇見我,然后我們不需要任何理由地穿越整座小城,從城東來到城西,在飛越地平線的那一刻,剛好趕得上看落日。
潘燁//摘自《中學生天地(A版)》2022年第2期,本刊有刪節(jié),陳卓今/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