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奧米·克雷澤 羅妍莉
“ 我想要你為我造條龍,”客戶說,“需要在2月1日前備妥?!?/p>
“龍,2月1日”,我在視頻會議期間用來做筆記的記事本上寫道。也算是信手涂鴉吧。跟客戶開會時,我總是難以專注,所以我才成了生物工程師,而非經理人。
我任由杰德去對付客戶的問題,自己開始默不作聲地草擬龍的設計圖。
我是一名活體3D打印領域的生物工程師,所學的是如何制作用于移植的3D打印器官,這比定制打印的動物用處更大。但事實證明,每年都需要一顆新的腎臟或心臟的人并沒有那么多。
所以,當我大學時代的朋友杰德提議與我合伙制作定制動物時,我很高興。杰德學的是商務溝通專業(yè), 他負責“ 管理” 客戶,實驗室的工作由我來干。
在開業(yè)最初那兩年的大部分時間里,我們造出了低過敏原的貓、克隆了人們死去的寵物,偶爾還會接到一些怪項目,比如,造一只形如迷你西伯利亞虎的吉娃娃。
人們提出造龍的要求由來已久,然而,這位客戶——是叫布洛迪,還是布雷登來著,擁有一家叫“幻想標準”的公司——還是帶著充足資金來真正啟動造龍項目的第一人。
“不行?!笨蛻艨粗旌玫凝堈f。
龍順著我的手臂爬到鍵盤上,然后在我筆記本電腦的攝像頭前舒展著身體,拱起了脊背?!芭叮靡粋€懶腰哇?!蔽覍λ穆暤驼Z。
“那玩意兒連翅膀都沒有!難道會噴火嗎?”
“火的事我們討論過了。”杰德說,“我們還專門討論過真能噴火的龍在保險方面的要求?!?/p>
“還有,龍的體型應該更大才對!那家伙也就松鼠那么大吧?”
“比松鼠大呢?!蔽艺f。
“尺寸參數我們探討過了,”杰德說,“我們商定,要造一條4斤半到9斤重的龍?!?/p>
“這玩意兒我可不會付錢!”客戶說。
“合同上明明白白地寫著……”
我沒有再聽下去。龍似乎也是。它爬下來,開始玩我的鞋帶。
我突然發(fā)覺杰德在叫我的名字,便努力裝出一副始終專心致志的模樣。“薇薇安,你覺得這可能嗎?”他問道。
“哦,當然可以?!蔽掖鸬?,心中希望自己說的是真話。
“你覺得這可能嗎”原來是要“趕在最后期限前再造出一條龍”。
按照要求,第二條龍我要造得更大,外表要更兇猛,還得添上翅膀。
第一條龍的大小與貓不相上下,既然客戶拒絕收貨,我便把它留下了。我喂它吃蟋蟀、粉虱、胡蘿卜片、脆貓糧,偶爾還有沙丁魚罐頭。這條龍長得胖乎乎的,養(yǎng)成了在餐桌前乞食的習慣,它的爪子把我的沙發(fā)和窗簾都給撕破了。我工作時,它還喜歡趴在我肩膀后面,就像一塊有鱗片的小小電熱墊。
待到第二條龍在實驗室里孕育之時,我開始稱第一條龍為“長龍君”。(“長”的英文發(fā)音跟中文里的“龍”相同,而且它真的挺長。)長龍君開始習慣起了這樣的日子。首先,它搞清楚了如何打開我存放貓糧的柜子。它還發(fā)現我枕頭里全是羽毛,一旦把枕頭撕破,羽毛就會吹得滿臥室都是。
我設計的這條新龍面部會露出更多牙齒,因為他們想要“猛龍”,還會有他們囑咐過的翅膀——盡管這翅膀基本只是可以抬起來展示的羽冠而已。而且,它身上長的會是羽毛而非鱗片。布萊斯之所以對長龍君不滿, 有一點就在于它是棕褐色的,顏色并不鮮艷,而鮮艷的羽毛很好造。
這條新龍出世時狀如幼鳥,瘦骨嶙峋,渾身濕透了。與鳥不同的是,它有牙齒。我把它帶回家喂養(yǎng),讓它有時間長大。長龍君覺得幫忙喂養(yǎng)這條新來的龍很有趣,它把粉虱、罐裝金槍魚和花生醬三明治往它嘴里塞,直到它不再那樣搖搖晃晃,變得更能自理。
等這條新龍剛長胖了點,它的模樣確實令我感到欣喜。它的羽毛金紅雜錯, 在光下亦顯斑斕。面相雖兇惡,卻時刻開心快樂,不過,搞出一片狼藉時,它絕對是最快樂的。長龍君會幫忙打開櫥柜,它就把里面的東西拖出來,撒得到處都是。
長龍君像貓一樣,用貓砂盒解決問題,但這條新龍——我開始管它叫蒂莫西了——確實需要戶外時光, 所以我給兩條龍都買了皮帶,開始牽著它們出去遛彎。后續(xù)出現的情況我大概早該料到的:人們注目、提問、要求了解進一步的信息,當然,主要都是沖著蒂莫西來的。長龍君更愿意騎在我脖子上,只要我拉起兜帽,除非它想引起注意,否則人們便不會注意到它。當人們向我索要名片時,我就把杰德的電子郵箱給他們,因為我最不愿做的就是被迫回復所有那些人的郵件,他們竟將蒂莫西視作一只有羽毛、帶翅膀的狗。“ 它是條龍?!蔽曳磸吐暶鳌倪@個問題提出的頻率來看,我非常確定,客戶絕不會滿意的。
“那不是龍,”客戶說,“看著沒半點像龍的地方?!?/p>
“它有翅膀啊?!蔽抑赋觥?/p>
蒂莫西撲通一聲趴到地上,一條后腿在翅膀底下撓啊撓。
“ 這是只狗, ” 客戶說,“ 它看著像狗, 有羽毛、帶翅膀。它甚至連噴火都不會?!?/p>
“ 這條龍我已經替你馴過了?!蔽艺f,“它很有教養(yǎng)。而且,如果你好言相請,它還會給你叼東西?!?/p>
“你是說它會玩撿球游戲,就像狗那樣?那是一只有羽毛的狗?!?/p>
“我們給你寄過草圖?!苯艿抡f,“你在上面簽了字的。”
“要知道,”我說,“我?guī)е倌魅ス珗@的時候,有好幾十號人都要找我買類似的動物呢?!?/p>
“你給它起名叫蒂莫西?”客戶問道。
“只是臨時這么叫叫。”我說。
“這跟我要的東西一點也不像,我是不會付錢的!”
“知道嗎?”杰德發(fā)火了,“ 現在我們已經為你造了兩次龍, 工作流程中的每一步你本來都有機會查看的,但你卻兩次都拒絕收貨。蒂莫西是條很不錯的龍,你根本配不上它。你走人吧?!?/p>
“你不能叫我走人!我才是客戶!”
“你走人吧?!苯艿掠终f了一遍,“走好。”
原來,杰德想養(yǎng)蒂莫西。這令我如釋重負,因為我那套公寓確實不夠大。
但反過來,公寓的大小對于帶鱗小貓來說就正合適,或者像貓那么大的龍,隨便怎么說吧。
所以, 我留下了長龍君。它的玩伴走后,長龍君起先有點坐立不安,但隨后又恢復了原先的習慣,開浴缸、鉆櫥柜,夜里睡在我枕頭上。
我們本以為這是最后一次聽到客戶的消息, 結果我們錯了。
一條“‘幻想標準公司總部起火”的消息在我的新聞推送里閃現,那位前客戶肯定是找到人給他做了條噴火的龍。
及至盛夏,關于我們前客戶的新聞成了熱門,我并未多想,直到關于某神秘生物的流言傳入了我耳中,大家都稱其為帕羅奧圖鷹馬。
我看到照片時,心想:“我覺得它看著不像鷹馬, 倒像是龍?!本驮谶@時,我恍然大悟。
兩分鐘后,我開始翻查其他一切能找到的關于那場火災以及“幻想標準”公司的新聞,我發(fā)覺,其中提及的一名員工叫凱爾·克羅克三世,我在大學上生物工程課時曾經遇到過此人。
我又看了看那只神秘生物的照片:短腿、桶形身、長頸、有翼(但翅膀太小,飛不起來),從照片里看不出它身上是羽毛還是鱗片——只能看出是深灰色。
我大概能明白,盡管它的腿遠不夠長,為什么人們卻會認為它像馬。
多數目擊事件都發(fā)生在帕羅奧圖的山麓公園,抑或附近的某一處自然保護區(qū)。龍愛玩愛吃,這讓我想到了一個問題:這條龍可能會喜歡吃什么呢?看見它的人想到的是“馬”,所以……或許是馬兒口中的美味?
我大學時代的朋友娜迪亞在一座農場長大,她養(yǎng)了匹馬。有一次,我趁著春假前去拜訪,她給了我蘋果、胡蘿卜和方糖,好拿去喂她的馬。所以,在動身前往帕羅奧圖之前,我先到一家雜貨店去備貨,我還帶上了長龍君同行。
我把車停在一條小徑的起點,把食物裝進背包,然后順著小路往前走。我把蘋果切成三角形的小塊,邊走邊不時扔下一塊。我心想,就算龍不吃,松鼠也會高興的。過了一會兒,我又添了塊方糖。
騎在我肩上的長龍君突然饒有興趣地坐了起來, 我放慢腳步,四下張望。
我身后的小路上出現了一只長著翅膀的矮壯生物, 個頭不小,正用長舌吸溜著一塊方糖。
它身披鱗片, 在日光照射下,可以看出鱗片的顏色是斑斕的暗綠,而非我在照片中所見的灰色。
我原先是想把它引回車里,但它的體形比我預料的大多了,絕對塞不進車里。此刻,它呼嚕嚕地吞下蘋果,然后坐直身子大聲打嗝。
是甲烷,我心想,他們大概就是這么讓龍噴火的——它噴出的是甲烷。
甲烷一般不會自燃,但我可以擔保,龍有的是辦法添亂。這家伙興許是闖進廚房找零食,不小心打開了爐子;或是電源插板過載了,一個不合時宜的嗝便把冒煙的電路變成了大樓火災。
我拿出手機,給這條龍拍了幾張不錯的照片,然后給杰德打電話: “ 我需要一輛運馬的拖車,我找到他們造的龍了?!?/p>
“既然是他們的龍,那干嗎要咱們來操心?”他問道。
我只是默不作聲地靜坐了一分鐘。
“行,好吧。”杰德深深一嘆,說道。
“ 我應該警告你一聲, 我想,它打嗝時會噴出甲烷。”
“ 那最好別由著它到處亂跑。”杰德表示同意,“我過幾個小時就到?!?/p>
我擔心帶來的美味不夠,留不住這條新龍,但它跟蒂莫西一樣, 顯然也把長龍君當成了朋友。最后,我用方糖將它引回了停車場,杰德開著租來的拖車才剛到這里。
“真是個怪胎哎?!蔽覀兊竭_時,杰德說。
“別誣蔑香豌豆?!蔽艺f。
“你管它叫香豌豆?”
我們把香豌豆裝進拖車,帶去了杰德的家,因為我的公寓肯定容不下它。
兩周過去了。我們正設法給它找個好歸宿,這時前客戶和凱爾露面了,指控我們偷竊。
“別胡說了,”我說,“我們?yōu)楹我的阍斓纳锕こ虅游铮课覀兊淖髌房杀饶愕膹?。?/p>
“ 根據新聞報道, ” 杰德說,“你們公司總部和里面的一切都被徹底燒毀了。就算你真的造過一只跟這只差不多的動物,肯定也慘死在火海里了?!?/p>
“它顯然是逃走了,”凱爾說,“我認得出自己的作品!”
“我告訴你吧,”杰德說,“假如你認識這生物,那它大概也認識你。咱們讓你和薇薇安分別站在籃球場兩頭,讓它站在正中,你們倆可以各自呼喚它,看它去找誰?!?/p>
“他會帶好吃的來?!钡葎P爾走到聽不見我們說話的地方,我向杰德表示反對。
“他當然會帶好吃的來。”
杰德說,“但沒關系,因為香豌豆還是會選你。”
我們讓中立的第三方把香豌豆牽到場地正中。杰德和我拿著一袋蘋果站在一頭,凱爾和前客戶站在另一頭, 手里捧著個大碗,里面裝著水果和糖果。
有那么一會兒,我很擔憂。
但也只是一會兒而已,因為牽香豌豆的人剛一松手,它便背對著凱爾,直奔我而來。
凱爾知道自己輸了。前客戶火冒三丈地走過來,開始嚷嚷著要起訴,說什么“那畜生的選擇在法律上并不重要”,還喊著什么“無償歸還”的話。我往后退去,但香豌豆就在身后,所以我也退不了幾步。
香豌豆看看我,又看看前客戶,輕輕打了個小嗝。真是個小小的嗝啊。
它噴出的甲烷燃起一小團火球,燒掉了前客戶的眉毛和部分頭發(fā), 還在他鼻子上烙下個水泡。
我們一直以為香豌豆不會自己噴火——因為從未見它噴過。
前客戶大喊大叫的內容立刻從他的財產變成了人身傷害訴訟, 然后他和凱爾重新鉆回豪車,開走了。這件事到此結束。
香豌豆搬去與娜迪亞同住了。娜迪亞聽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原本有點不安,但一見到香豌豆,她就喜歡上了。她居住的地方雨水充沛,我知道,她跟龍能處得來。養(yǎng)龍當寵物的問題在于,它們很機靈,又愛惹禍。
但龍也會窩在你肩頭,在蕭瑟冬日給予你溫暖。而一旦懂得枕頭的作用,它們就不會再將其抓壞,而是會與你共枕。
不過,我們既然對龍越來越了解,也就開始明白:必須是合適的人才配得上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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