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長篇觀察

南帆：《鏡中》（艾偉）

艾偉的《鏡中》聚焦個人生活中的情感經(jīng)歷，探尋著現(xiàn)代人遭遇情感困境、面對人性考驗時的自我救贖。根據(jù)作家的自述，標題力圖表示“任何藝術都是人間鏡像”，也可以借用“鏡像”形容艾偉的敘事風格：精準、清晰、犀利，“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剁R中》交錯地展現(xiàn)各種建筑的造型、光線、色調(diào)；眾多植物搖曳紛披、綠肥紅瘦；杭州的晚秋或者紐約的雪夜，如同優(yōu)美的鏡頭畫面。然而，如同一柄雙刃之劍，這種文字展示的災禍與苦難令人戰(zhàn)栗：慘烈的車禍與破碎的身體，巨大痛楚猝不及防的降臨，內(nèi)心的疼痛與分裂。

小說的情節(jié)重演了一個事實：各種隱秘的激情很容易演變?yōu)榉贇б磺械男苄芰已妗矍榈臒o私與嫉妒時常只有一墻之隔，輕微的搖擺與失控就會造成對人生的重大考驗……艾偉更關注的是后續(xù)的主題：自我如何在心理創(chuàng)傷中重新站起來？除了潮水一般的悲傷與尖銳的仇恨，能否體察某些更為宏大的情懷，例如寬容、寬恕、慈悲、成人之美，立地成佛，并且在這種意義上解脫自己？相對于外部的社會學，《鏡中》開啟的是內(nèi)心修為，內(nèi)心的自我救贖。艾偉表示，他試圖“找尋屬于中國人的內(nèi)心語言”，“打開中國人的精神世界并找到中國人的‘靈魂’”。

（選自《內(nèi)在的突圍，心靈的救贖》，2022年4月1日《文匯報》）

陳培浩：《拖神》（厚圃）

《拖神》是一軸呈現(xiàn)潮汕平原近代歷史變遷、人們精神嬗變的藝術長卷，作品以兩次鴉片戰(zhàn)爭為時間背景，以樟樹埠的崛起與沒落為主線，著力描寫以主人公陳鶴壽為代表的潮汕商人、商幫的命運與傳奇，跨越六十多年，采用多重視角，探索潮汕人的靈魂家園乃至中華民族的精神皈依。作者不僅旨在細致地刻畫潮汕獨特的風俗人情，也不僅是為了客觀再現(xiàn)潮汕波瀾壯闊的近代史，而是要通過小說，為潮汕人那種向海而生的精神力量做證。主人公陳鶴壽等人身上所洋溢著的剛健雄渾的生命意志和主體精神，其意義不僅在于潮汕人族群，同樣也是構成中華民族精神的重要部分。就此而言，厚圃召喚“拖神”精神，有類于尼采召喚“酒神”精神，都是為現(xiàn)代和當代轉型中的民族靈魂凝神聚力。

（選自《為一個族群的精神偉力做證》，2022年6月7日《南方日報》）

陳福民：《千里江山圖》（孫甘露）

本世紀初，中國當代文學創(chuàng)生并且接納了由《風聲》《暗算》和《潛伏》等作品開啟的“諜戰(zhàn)文學”類型，并漸漸成為一種“小傳統(tǒng)”。從形式上看，《千里江山圖》的選材無疑與這個小傳統(tǒng)有某種血緣關系，比如忠誠與背叛，比如刀光劍影與心理壓力，比如特工生活的基本技術，比如陰謀或者以陰謀對付陰謀等等，這些都在《千里江山圖》中有各種精彩的體現(xiàn)。但是孫甘露對故事和小說人物的構思、理解與處理，讓這部小說有了不同尋常的品質(zhì)和思想深度。

很多人都知道“舍生取義”這個成語，這個訓誡在漫長的中國歷史實踐中成長發(fā)育為一個絕對的道德律令，讓視死如歸成為所有仁人志士的不二選擇。在小說里，他們分別叫方云平、林石、陳千元、董慧文、李漢、秦傳安、衛(wèi)達夫……而在更為廣闊殘酷的現(xiàn)實里，他們和更多的人可能都有一個共同稱呼：無名氏。與此前那些“諜戰(zhàn)小說”人物必須長期潛伏、完成設定角色相比，《千里江山圖》中所有的人物恰恰相反，他們不得不爭分奪秒“暴露”自己。全書三十四個小節(jié)分別是由三十四個人物或者地點環(huán)境構成，小說在危機迭爆的驚心動魄中飛速推進，形成一種激情美學敘事的動態(tài)結構。

作為曾經(jīng)的“先鋒中的先鋒”，孫甘露在《千里江山圖》改變了他所習慣的敘事姿態(tài)，但一如既往保持了小說敘述語言的藝術品質(zhì)：儉省、精確、優(yōu)雅。

（選自《暴風雨中他們的微笑》，2022年6月15日《中華讀書報》）

楊輝：《秦嶺記》（賈平凹）

《秦嶺記》主體內(nèi)容五十七則，皆為短制，各有其貌，各顯其形，如山如水如石如霧如云如風，混作一處，便顯出秦嶺的奇正、虛實，博大浩瀚、橫無際涯?？臻g有定而思緒無端。其間山川地貌、歷史興廢、風土人情、人事起落皆逸筆草草、不求形似。秦嶺山深如海，萬物蘊藏其間，有萬千消息紛然雜陳，殊乏規(guī)矩，莫有章法，故而其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而出，端的是隨物賦形，自由來去，“寫時渾然不覺，只意識到這如水一樣，水分離不了，水終究是水，把水寫出來，別人用斗去盛可以是方的，用盆去盛可以是圓的?！奔扰c天為徒，妙手偶得，隨意揮灑，不拘方圓，也便不必以既定法則規(guī)矩繩墨，“不可說成小說”，“散文還覺不宜”。文體如何論說？文章也。何為“文章”？乃“中國文化和中國傳統(tǒng)的根本發(fā)意”，“籠蓋四野、茫無涯際”，“包羅萬象、紛然雜陳”。

不泥于既定規(guī)矩，有心于自家法度?！肚貛X記》章法獨具，五十七則故事無須連貫呼應，可風馬牛不相及，也不必交錯互文，摒棄慣常章法規(guī)矩，便得風行水上自然成文之趣。此為古典文章之重要一種，可開渾然天成、自然成文之文章境界，亦可補目下狹隘文章觀念之弊。

（選自《作為“文章”的〈秦嶺記〉》，2022年6月16日《文藝報》）

張麗軍：《河灣》（張煒）

張煒長篇新作《河灣》，承續(xù)了現(xiàn)實主義精神，以一種思想家式的探索風格，高容量、高密度地深度開掘，對歷史與現(xiàn)實、愛戀與厭倦、罪與罰進行了來自家族和心靈深處的質(zhì)詢與追問?！逗訛场凡粌H把張煒以往小說敘述中的情節(jié)、場景和元素勾連起來，而且在敘事結構、人物形象和思想探索等方面有了新的開拓。

《河灣》從家族三代人講起這個“半島”的歷史，控訴曾有過的歷史之“惡”。外祖父和紳士為何被匪徒殺害？“仁公”為何不仁？大冤屈為何不得伸張？這恰恰是從《古船》就已經(jīng)開啟的歷史之問。（《河灣》就是這艘“古船”航行到了今天的“現(xiàn)實之河”時，流變?yōu)榈膹臍v史到現(xiàn)實、從族群到個體的新的生命質(zhì)詢。）哪里有惡，哪里就有人性仁義與善的光亮?！耙唤幸换啬c一斷，三春三月憶三巴?！痹谝宦暵暥霹N的鳴叫里，（那個從“古船”啟航的永不止息的倔強頭顱及其魂靈，）似乎找到了一個可以憩息肉身、安放心靈的地方，那就是有著眾多可愛動物、茂密樹林以及世外“高人”的“河灣”。

（選自《“古船”航入現(xiàn)實“河灣”的探索》，2022年7月15日《文藝報》）

李云雷：《野望》（付秀瑩）

《野望》是付秀瑩又一次回歸鄉(xiāng)土之作，小說以女主人公翠臺一家的生活故事為敘事線索，講述了鄉(xiāng)村中最新的“家務事，兒女情”及其背后所折射的時代變化，描繪出當前中國鄉(xiāng)村的一幅全景式風情圖。這部小說最大的特點可以說是沒有中心事件，或者說小說中的中心事件就是時代新氣象所帶來的鄉(xiāng)村風尚的新變化，但這種變化卻隱藏在鄉(xiāng)村的內(nèi)在邏輯和家長里短之中。作者借鑒《紅樓夢》等世情小說的傳統(tǒng)，注重對鄉(xiāng)村中世態(tài)人情與人情世故的描摹，寫到了諸多父子、母女、姐妹、婆媳以及其他較為疏遠的親族關系，深入到中國文化與人際關系的微妙之處，將人物之間的復雜關系及其變化精彩地呈現(xiàn)出來。

（選自《新時代鄉(xiāng)村與中國美學的探索》，《十月》雜志微信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