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園朗誦團

王君心

1

高老師和耿鑫一起走進教室的時候，所有人都注意到，高老師的臉簡直像煮熟了一樣，騰騰往外冒熱氣。高老師趕忙說：“你們先準備著，我去洗把臉就來?！?/p>

“發(fā)生什么了？”一個男生快言快語地問，“老高的臉怎么那么紅？和誰吵架了？”

作為校朗誦團的成員，教室里的十二個人對朗誦團的指導(dǎo)老師高老師都非常熟悉了，他們都喊他“老高”，知道老高一著急，臉就會騰地一下紅起來。不過老高同時又是出了名的好脾氣、慢性子，能讓他臉紅的事并不多。

“……和我爸?！惫Ⅵ涡÷曊f，臉都沒抬起來。他不好意思地清清喉嚨，接著說：“老高找到我爸的水果攤?cè)チ?。平時周末，我爸都會喊我去幫忙。老高想讓我來參加社團活動，我爸不同意，他覺得朗誦一點兒用也沒有，又不是補課，對學(xué)習(xí)沒有一點兒幫助。老高就和他多說了幾句，說朗誦是我的興趣愛好之類……我爸……他又和老高理論了幾句，老高的臉就紅了……”

“最后你爸怎么讓你來的？”

“老高和他說，一個人有充分的權(quán)利享受自己的興趣愛好……其實我爸應(yīng)該是看到老高的臉紅成那個樣子，不太好意思再說什么了。我知道他心里還是不樂意我來，覺得不如在家里多幫他做點兒事……”

“干什么干什么？都練習(xí)好了嗎，這么閑？”老高一邊說著，一邊從走廊外進來了。大家一哄而散。

洗了把臉的老高看起來好多了，臉色接近正常了，鬢角上沾著幾顆亮晶晶的水珠。

“今天耽誤了不少時間，我們快開始吧。還是先練習(xí)林徽因的《你是人間的四月天》，我們先一起讀一遍?！?/p>

活動教室里頓時響起一片齊整的朗讀聲。這朗讀聲清脆、利落，一點兒不像普通班級早讀課時齊讀課文的聲音，而是有韻律、有章法的。這聲音像清晨草原上的露珠，光鮮明麗，又像草原上馳騁而過的駿馬，躊躇滿志，慷慨激昂，奔向理想的遠方。

“笑響點亮了四面風(fēng)；輕靈在春的光艷中交舞著變?！惫Ⅵ巫x得很投入，他發(fā)自內(nèi)心地喜歡朗讀。

他的聲音比較低沉，朗讀的時候顯得很穩(wěn)重，很有力量。從小學(xué)開始，語文老師們就特別喜歡喊他起來讀課文，久而久之，朗誦就成了他最大的愛好。升上初中后，一聽說學(xué)校里有一個朗誦團，他想都沒想就報名參加了。

老高最常掛在嘴邊的話就是把那些漂亮的句子充滿感情地讀出來，讀得好聽，就像在打理一座只屬于朗讀者自己的心靈花園。這座花園是詩意的、圣潔的，是無人能打擾的。所以他給朗誦團取的名字是“小花園”。

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耿鑫還覺得幼稚，可自從看到老高說起“心靈花園”時臉上近似夢幻般的表情，他就不再這么覺得了。

2

思緒不知不覺飄遠了，耿鑫忙扯回來，認真對待眼前的句子：“黃昏吹著風(fēng)的軟，星子在無意中閃，細雨點灑在花前?！?/p>

讀著讀著，耿鑫眨了眨眼。他好像出現(xiàn)了幻覺。在他眼前真的浮現(xiàn)出了一片黃昏時的天空，深藍色，星星慢慢地灑上金子般的點點光輝。

“難道朗讀時全情投入真的能出現(xiàn)幻覺？”耿鑫的心里忽然涌起一股無法抑制的感動，他忘掉自我，完完全全地沉浸在朗讀中。

“雪化后那片鵝黃，你像；新鮮初放芽的綠，你是；柔嫩喜悅……”眼前又出現(xiàn)了新的幻覺。耿鑫看到雪化后的草地，嫩黃嫩黃的，仿佛清晨的一縷曙光；又看到枝梢上的芽苞，像春天藏起、不舍得放出的鳥的呢喃……

“你是一樹一樹的花開，是燕在梁間呢喃，你是愛，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間的四月天！”耿鑫看到了花開滿樹的春景，燕子的鳴叫一聲聲啄著他的耳朵……詩句讀完了，他還沉浸在幻境中不能自拔，沒法轉(zhuǎn)動腦筋，也沒法開口說話。周圍的人似乎和他有同樣的感受，教室里一時靜得像按下了暫停鍵。

直到一個人的聲音猶如鐘聲般敲響，把所有人的注意力抓了回來——是老高。

“你們……你們讀得太好了！”他激動得聲音都顫抖了，“真的！我眼前都出現(xiàn)幻覺了！”

“我……我也是……”耿鑫一怔，在他身后的同學(xué)搶先叫道。

緊接著，教室里響起一片：“我也看到了！”

“我看到了黃昏的天空！”

“我看到了開滿花的樹！”

“我聽到了燕子的叫聲！”

……

“等一下——”老高做了一個“安靜”的手勢，大聲問，“你們也都看到了？！”

十二個學(xué)生都非?？隙ǖ攸c了點頭，互相傳遞著興奮的神色。老高默立了一會兒，似乎在心里琢磨著什么。最后，他抖一抖朗誦稿，往后翻了一頁，說：“看來《你是人間的四月天》你們已經(jīng)讀得非常好了。我們接著練下一首吧，是徐志摩的《再別康橋》。來，開始——”

“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陽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艷影，在我的心頭蕩漾。”

耿鑫的眼前又浮現(xiàn)出幻覺了！

他看到沐浴著夕陽金色光輝的垂柳，柳條在習(xí)習(xí)晚風(fēng)中微微拂動，河水蕩開一圈圈漣漪……

“你們也都看到了？”老高問，“夕陽下的柳樹、河水、晚風(fēng)……”

“看到了！”

“我也是……”

……

接龍似的，大伙一個接一個道。看著大家的反應(yīng)，老高猶豫了一會兒，又說：“我們再試試別的……”

他們又一起讀了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顧城的《我會像青草一樣呼吸》，也都看到了幻覺。

老高再一次陷入了沉默。突然，他猛地抬起頭，盯住了耿鑫?！吧蟼€周末耿鑫沒來，我們讀的時候還不會出現(xiàn)幻覺，對吧？”耿鑫愣住了。

“耿鑫，要不你單獨來讀一段？”耿鑫點點頭，拼命按捺著內(nèi)心的激動，把《面朝大海，春暖花開》讀到了第二段，可是幻覺一直沒有出現(xiàn)。

接著，老高又讓另外十一個同學(xué)每人單獨讀了一遍，幻覺也都沒有出現(xiàn)。

“難道一定要你們十二個人一起讀才可以？”老高擦一擦鬢角上的汗，“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是在做夢吧？等等，我再去叫幾個人來，看看他們是不是也能看到……”

老高很快就從隔壁教室“抓”來了幾個人，聽著朗讀聲，被抓來的人的表情都從好奇變?yōu)榱苏痼@，眼睛瞪得溜圓。

“你們有看到什么嗎？”老高問。

“我看到了大海！”

“我看到了海邊的房子！”

這一天到傍晚的時候，幾乎所有在學(xué)校的人都涌到朗誦團的教室來了，走廊被擠得水泄不通。每一個聽到朗讀聲的人，都發(fā)誓自己看到了和詩句對應(yīng)的幻覺。

3

星期一，這個消息火速傳遍了全校。有人錄下了朗誦團朗讀的視頻和音頻，聽的時候雖然眼前也會浮現(xiàn)出一些畫面，但不如現(xiàn)場聽來的清晰、穩(wěn)定。

學(xué)校里的人很快分成了兩個陣營：一邊是親眼見證了幻覺出現(xiàn)的人，信誓旦旦地保證傳聞是真的；另一邊是無論如何都沒法相信的人，他們覺得傳聞根本就是胡說八道，離譜得搞笑。

在朗誦團被推到風(fēng)口浪尖上后，老高做出了一個令所有人意外的決定：他禁止其他師生來旁觀朗誦團的練習(xí)。

他說朗誦團要全力準備兩周后校園文化藝術(shù)節(jié)開幕式上的表演。到那時，全校師生都可以親自判斷傳聞是不是真的了。

放在一個月前，誰也不會想到小花園朗誦團的節(jié)目會成為校園文化藝術(shù)節(jié)開幕式上最讓人期待的演出。在全校師生的關(guān)注下，朗誦團的十二名成員開始了朗讀，他們挑選的作品是毛澤東的《沁園春·雪》。

“北國風(fēng)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p>

“雪！”臺下掀起一波又一波浪潮似的驚呼。隨著沉穩(wěn)的朗讀聲，越來越多的人“望見”了天空中的飄雪，像融化的星火，在天地間熠熠生輝……

“望長城內(nèi)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p>

竊竊私語聲漸漸平息了，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幽森蒼茫的山林覆上純凈、沒有一絲瑕疵的雪色， 依稀能辨出長城的銅墻鐵壁。茫茫雪景在朗讀中，通透得似乎能容納整個世界，又剛硬得仿佛無堅不摧。

小花園朗誦團的節(jié)目讓全校師生共同見證了一個奇跡。

有人把現(xiàn)場畫面錄了下來，制作成視頻發(fā)布到網(wǎng)上，引起了更多熱議。開始有記者趕來學(xué)校，爭相采訪老高和朗誦團的成員們。漸漸地，各大視頻平臺、電視臺都向朗誦團發(fā)來了演出邀請。

在征得學(xué)校和家長們的同意后，朗誦團接受了其中的部分邀請。他們的每一次登臺都大獲成功， 不知不覺， “ 小花園朗誦團”的“朗讀”“奇跡”變成了全國人都在討論的話題。

很多人猜測，是不是在朗讀的同時，現(xiàn)場放出了一種能干擾大腦的“電磁波”一類的東西，能讓人看到幻覺。但很快就有專業(yè)人士用幾頁資料證明，這樣的技術(shù)現(xiàn)在還遠遠不能實現(xiàn)。一些世界頂尖的科研機構(gòu)也參與進來，反反復(fù)復(fù)地對十二個學(xué)生進行了全身檢查。

最后，也只是得出了一個可能性最大的推論：當(dāng)這十二個人的聲音以某種頻率重疊在一起后，會產(chǎn)生類似催眠的效果，讓人們看到幻覺。至于為什么只有他們十二個人可以，就只能用巧合來解釋了。

小花園朗誦團的名氣越來越響，這一年春節(jié)，老高和朗誦團的成員們甚至登上了全國最隆重的舞臺。

4

再新奇的東西也會有過時、褪色的一天。尤其在這個信息爆炸、新生事物層出不窮的時代，不出幾個月，小花園朗誦團就被鋪天蓋地的信息流淹沒了。

第二年，朗誦團的大多數(shù)成員都升入了初三， 他們即將面臨影響人生的第一次大考——中考。繁重的課業(yè)壓力讓他們不得不把所有精力都收回到學(xué)習(xí)上來。十二個人很難再湊到一起朗讀了。而朗讀時會產(chǎn)生幻覺的奇跡，在接下來的幾十年里，再也沒有發(fā)生過。

耿鑫初中畢業(yè)那天，遇到老高，還聊起了這個話題。

老高說：“也許是后來加入朗誦團的人，多少都帶著別的目的，‘雜音太多了，再也沒有當(dāng)初你們十二個人的那種純粹的心情了吧?！?/p>

十二個人分散在了不同的高中，盡管老高撮合過幾次，但初中畢業(yè)后，他們就再也沒有聚齊過。時間飛快地流逝，他們和其他普通人一樣，經(jīng)歷了高考，大學(xué)畢業(yè)，進入社會工作。耿鑫最終又回到了初中時的母校，而且他擔(dān)任的職務(wù)和老高當(dāng)年一模一樣——語文老師，同時兼任校朗誦團指導(dǎo)老師。

一天，他在街上偶然碰見了當(dāng)年十二人之一的另一個同學(xué)，他們忽然想再試一次，能不能聚齊所有人。

事情出乎意料地順利。兩個星期后，十二個人就在一家小餐館里聚齊了。

吃過飯，他們挑選了在校園文化藝術(shù)節(jié)開幕式上震住了全校師生的《沁園春·雪》， 一齊朗讀起來，可是奇跡并沒有出現(xiàn)——沒有一個人看到幻覺。

“當(dāng)年的奇跡不會是一場夢吧？”有人笑笑說。

“不是夢，網(wǎng)上還能找到視頻呢?！?/p>

“是不是我們長大了，‘魔法就失效了？”這句打趣的話是一個女同學(xué)說的。

“對了，老高現(xiàn)在在哪兒，過得怎么樣？”

“ 他挺好的?！?耿鑫回答說，“退休了，搬去外地和女兒一起住了?！彼麄冇衷嚵似渌脑娋洌睹娉蠛?，春暖花開》《像青草一樣呼吸》《你是人間的四月天》……都沒有再出現(xiàn)幻覺。

一頓飯吃完，大家都有些悵然。原以為這次分開，又是幾十年再也湊不齊全員，沒想到不到一年后，耿鑫在他們共同的群聊里發(fā)了一條信息：“老高得了重病，我們?nèi)タ纯此?。?/p>

十二個人一起來到了醫(yī)院。老高躺在病床上，他真是蒼老了許多，可眼神里依舊閃爍著奕奕的神采。十二個同學(xué)的名字，他一個不錯地叫了出來。大家的眼眶都濕潤了。

“我們一起再給老高朗讀一段吧！”有人說。

他們擺好隊形，在病房里，再一次齊聲朗讀《你是人間的四月天》：“我說你是人間的四月天；笑響點亮了四面風(fēng)；輕靈在春的光艷中交舞著變?！?/p>

奇跡又出現(xiàn)了。耿鑫看到了，他相信在場的所有人也都看到了——看到了明麗的春光，猶如瀲滟的水波在他們周圍輕輕搖晃?？吹搅艘粯湟粯涞幕ㄩ_，看到了四月里的春色，一如幾十年前的那個下午，年少的他們和指導(dǎo)老師一起，目睹了奇跡的發(fā)生過程……

耿鑫終于意識到，每一次奇跡的發(fā)生，除了他們十二個人，老高也都在場。

也許，老高才是創(chuàng)造奇跡的人。

古月//摘自《校園奇想錄：左手能握住秘密的男孩》，大連出版社，本刊有刪節(jié)，胡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