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治平
哥倫比亞大學(xué)里面,能夠稱作校園的地方很小。法學(xué)院的大樓挨著馬路,與主校園有一條跨街的天橋相接。橋的這一端,緊逼大樓的玻璃窗,豎著一具奇形怪狀的現(xiàn)代派雕塑:飛揚的馬鬃,緊攥的巨手,碩大無朋的馬蹄向前后兩個方向伸展,雕塑的中間,一只大張著嘴的馬頭(天知道那是不是馬)掙扎著伸出來。從雕塑下面的大門進去,正好是法學(xué)院的圖書館。E教授告訴我,在法律這一科,這里藏書的數(shù)量,僅次于國會圖書館和哈佛法學(xué)院圖書館,居全美第三位。
一、二層的書庫連成一片,自成系統(tǒng),寬敞明亮,采光充分。二層入口處擺著兩臺電腦供檢索之用。左手的一角陳列了全美主要法學(xué)雜志,用沙發(fā)和茶幾隔開來成一小閱覽室。書庫的兩邊,沿高大的玻璃窗擺著桌椅。成卷的“法律報告”和其他圖書整齊地排列在架上,取用十分方便。
圖書館的五層主要藏理論、歷史類書,包括法理學(xué)、古代法、中世紀法、羅馬法、教會法、法律史、東方法律等,都是我比較有興趣的。先看過一二層的書庫,再來這里,感官上會有鮮明的反差。這里不但地方狹小,光線幽暗,書柜間距也窄。架上的書顯得破舊,缺少光澤。逡巡幾趟之后,我的兩手沾滿黑灰,筆記本上也滿是黑色手印。這是一個很少人光顧的藏書室,冷冷清清。與其說是一個現(xiàn)代化的圖書館,倒不如說是堆放舊書的大倉庫更合適些。
人類的智慧一旦變成條文,人們便只關(guān)心條文,而不再看重智慧本身。無論哪里都是這樣,并不只是奉行實用主義的美國人如此。
到訪過哥大法學(xué)院,對那里讀書的安逸、做事的便利都有深刻的印象。只是到了哈佛,方才覺出前者的寒酸和簡陋。
哥大法學(xué)院與人分享一幢大樓,哈佛法學(xué)院卻整整占據(jù)了一片建筑群。哈佛法學(xué)院的圖書館分作兩部分,其中的主要部分在“蘭德爾”內(nèi),那是一幢高大雄偉的建筑,密密的常青藤爬滿它的外壁和廊柱,莊重里透出優(yōu)雅。圖書館的正廳設(shè)在四層,大門進去,高高的吊燈下面,四壁排滿了辭書。大廳中央是很寬的過道,那里可以安排圖片展覽一類的活動(我去時恰好有一個揭露19世紀法國司法界腐敗情形的漫畫展,極生動有趣)。過道的一邊,擺放著卡片柜和電腦等圖書檢索設(shè)備,另一邊有供閱覽用的桌椅、沙發(fā)。三三兩兩的學(xué)生散布其間,有的在苦思冥想,有的在奮筆疾書,還有的伏在桌上睡著了。
大廳的檢索設(shè)備里面,有一種是微縮膠片的放大機,這是我在哥大法學(xué)院沒有見到過的。我在那里查到幾種想要的書,順便到大廳下面迷宮一般的巨大書庫里面巡游一番。在我要找的書里,還有一種是關(guān)于羅馬法的,按這里的管理辦法,包括羅馬法、教會法在內(nèi)的一批圖書,不在開架之列,必須到借書處請工作人員代取。這與我在哥大法學(xué)院圖書館看到的情形真是大不相同。從這里,或者可以看出這兩所差不多同樣著名的法學(xué)院對待學(xué)問的不同態(tài)度吧。
哥大和哈佛均設(shè)有“東亞系”,也都有專門收藏東亞圖書的館所,在哥大是東亞圖書館,在哈佛為燕京圖書館,說不上哪所更著名,大約是各有所“藏”吧。
兩所圖書館的藏書都頗豐富,據(jù)說不少還是海內(nèi)外的孤本、善本,真正是學(xué)問家的寶地。圖書館的中文報刊閱覽部,中文報章雜志收羅頗全,經(jīng)常吸引眾多讀者。
像這樣著名學(xué)府的著名圖書館,不但吸引學(xué)問家和對漢語世界有興趣的一般讀者,慕名的參觀者也不少。我曾漫無目的地在館中游蕩,在這異國他鄉(xiāng)的書屋里面,目之所及盡是久已熟悉的方塊字,那種感覺不獨是親切的,而且有幾分奇異。
記得是在哈佛的燕京圖書館,站在滿架滿屋的經(jīng)、史、子、集、佛典、道藏中間,恍然面對一部活生生的歷史。千百年智慧的積累、心血的結(jié)晶,都在這里了。
據(jù)我的觀察,這些圖書館里借讀率最高,書因此而破舊程度最甚的,既不是古代的經(jīng)、史、子、集,也不是現(xiàn)代人的鴻篇巨制,而是金庸和古龍的武俠小說。
哈佛名下的圖書館,大大小小恐怕不下80個,最大的一座名為懷德納,就在著名的“哈佛大院”里面。這是綜合性的圖書館,接納的讀者最多。
這是一座風(fēng)格雄偉的建筑,高高的石階上面,立著一排圓形石柱。任何人都可以從那里進入圖書館,無須什么證件。這座圖書館是以一個名叫哈里·埃爾金斯·懷德納的人命名的。
這位懷德納曾在哈佛讀書,1907年畢業(yè),五年后在觸冰沉沒的“泰坦尼克”號上不幸遇難。懷德納生前收集了不少珍貴的英語文獻,死后便捐贈給了自己的母校。他的母親捐資修建了這座圖書館,以為對死者的紀念。圖書館的二層有一間不大的展室,專門用來存放懷德納捐贈的圖書,總數(shù)3000余冊。
這間懷德納展室陳設(shè)雖然簡單,但是十分古雅。展室的四壁,除了大門和與門正對的壁爐之外,整齊地排滿了配有玻璃門的書櫥,高高地一直頂?shù)教旎ò濉J覂?nèi)還有幾只鑲嵌玻璃的展具,幾冊翻開的大書擺在里面供人觀摩。在那里,我看到著名的《古登堡圣經(jīng)》。它屬于西方世界最早的一批活字印刷的書籍,出版于1450年至1456年之間。那是一本很大的書,攤開平放,印制考究。時光的流逝并沒有使得書頁變黃,似乎還帶著刻痕的黑色字體,密密麻麻,有種特殊的韻味。
我注意到,這里的書無論開本大小,篇幅多寡,看上去有一個共同特點,那就是設(shè)計得典雅質(zhì)樸,選用材料厚重結(jié)實,裝訂更是精細考究。一望而知,它們屬于另一個時代,一個尚不知平裝本為何物的時代。在那個時代,人們對書有著和我們截然不同的觀念。那時,書是只供少數(shù)人享用的奢侈品;附之于書的商業(yè)利益遠不像今天那樣突出和重要;文化是少數(shù)人組成的社會知識階層的趣味和風(fēng)尚。
這些大學(xué)圖書館收藏豐富,面目多樣,而它們最大的共同點,至少在我看來,是使用上的快捷與便利。一年之中,除極少的幾個節(jié)日之外,它們總是常開不閉。而在一天里面,它們不但在我醒著的時候開放,通常還延續(xù)到我睡著之后。此外,它們的好處是容易進入,使用方便。除某些隸屬于各院、系的圖書館可能要求讀者出示本系統(tǒng)成員身份證外,出入圖書館通常無須攜帶證件。進了圖書館,便是自己的天地,隨便在書架之間找一個角落沉下去,都能獲得無窮的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