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穎
小學五年,初中三年,我都是在縣城的二類學校讀的,中考后則干脆進了職業(yè)中學。那時,還沒有像現(xiàn)在這般進行分流,我是憑著自己一塌糊涂的中考成績進入職業(yè)中學的,我學的專業(yè)是“家用電器”。
我永遠記得進職中第一天的場景。我像一只內(nèi)心脆弱的小狗,用外表的倨傲,掩飾對前程沒有信心的虛弱。由于小學、初中成績都不太好,我對教室和老師心存倦意,總覺得那一眼望不到底的讀書生涯,會有一個不出所料的失敗結局在前方等我。就像一條上了罐頭廠原料輸送帶的魚,結局明擺著,跟你掙不掙扎一點兒關系也沒有。
我就是在這樣的心理狀態(tài)下進入職中的。
我們班有四十幾個人,班主任是位頭發(fā)花白的紅臉男人,梳著背頭,隨時面帶笑容,一說話就露出兩顆門牙,仿佛是一只快樂的卡通兔子。
這位老師叫李洪高,當時四十幾歲,教了大半輩子數(shù)學。人到中年,面對我們這幫奇異的學生,他的內(nèi)心其實遠沒有表面看上去那么輕松。作為一名教師,看著眼前這隊剛在中考中吃了人生第一場敗仗,并且不知路在何方的學生,他的內(nèi)心也是打鼓的。這是多年后我們成為無話不談的忘年交時他對我說的。
開學那天,在點完名之后,李老師開始委派臨時班干部,說等一個月大家熟識后再進行選舉。一位皮膚黝黑的同學被任命為班長;一位一看就學習很認真的瘦小女生被任命為團支書;令我始料不及的是,任命班上的學習委員時,李老師居然叫了我的名字。連我本人也覺得不可思議,要知道,從幼兒園到初中,十多年里我可是連小組長都沒當過一次,更不要說學習委員——它對于我就像天鵝肉之于癩蛤蟆。對于一個少年來說,學習委員什么的不是官職,是信任與認可。
此刻,這個任命從天而降,砸得我的頭嗡嗡響。我再次抬頭看李老師,他眼含笑意,堅定地沖我點了點頭。我也由此成為成績最差的學習委員。在之后依葫蘆畫瓢的“選舉”中,我順理成章地正式成為學習委員。
除了我自己之外,其實沒有任何人在乎這件事。全班四十幾個人,一半都有這樣那樣的職務。但這對我,卻是石破天驚的一件大事。這意味著,在新的學校里,老師并不討厭我,這對于一個青春期叛逆少年意味著什么是不言而喻的。那時的我像一個奇怪的放大鏡,總能發(fā)現(xiàn)并放大來自外面世界的敵意,并報以過激的反應。周邊的環(huán)境也因為我的這種敏感與敵意而變得不友好,這又正好成為我證明世間冷漠的例證。如此惡性循環(huán)之下,我自然就變成一個憤世嫉俗的人。
而李老師這一看似不經(jīng)意的“任命”,讓我感受到了久違的信任。
學習委員有兩大工作職責,一是配合教導處寫“教學日志”,也就是悄悄給老師的講課質(zhì)量打分;二是辦黑板報。前者要求我每堂課必須坐在教室里,而辦黑板報,對于5歲就能在廁所墻上亂涂亂畫的我來說,也不是太難的事。加之從小到大,我唯一擅長的就是作文,雖然字寫得丑了點,但文章的內(nèi)容還算有趣。
因此,我的黑板報辦得還算過得去,甚至在年級和學校都有了一點名氣。后來,我進報社,編報紙、寫新聞,與這段經(jīng)歷也多少有關。
但我的專業(yè)是“家用電器”,主要科目是“電工基礎”“電子技術”“電視機”等,后期甚至還有計算機基礎編程之類。這些課,實驗操作尚好,基礎理論卻很枯燥。我這個混了八年的“學渣”,簡直如同蚊子叮鋼板,完全扎不進去。加之學校初創(chuàng),經(jīng)費緊張,實驗很難實際操作一回,而外聘的專業(yè)老師大多是不擅講課更擅實操的工人師傅。到了期中考試,我的成績可想而知。
那些日子,我人生第一次為了學習而焦慮。此前,為學習成績挨過的批評甚至打罵不可謂不多,但我都沒那么焦慮過。而此時,我開始在乎——作為一名學習委員,我的成績至少不能是倒數(shù)前幾名??!那也太對不起老李了!
為了緩解這種焦慮,我想過許多辦法:找當電工的舅舅補課,買各種課外書,攛掇母親訂與電子有關的雜志和報紙,我甚至用肥皂盒加幾個三極管和電容電阻,做出了一個電子門鈴。
但這一切,絲毫沒改變我一塌糊涂的成績單。但老李在通知書中,不吝惜言語地對我細小的優(yōu)點進行了放大式的表揚:辦黑板報被稱贊為熱心公益,幫圖書館抬書被視為樂于助人,在聯(lián)歡會上演啞劇被認為有文藝潛質(zhì),連寫作文被教導主任批評不符合主流思想,也被他表揚為有獨立思考的能力……
那封通知書發(fā)到我媽手中,我媽驚訝得把字數(shù)并不多的通知書翻來覆去看了很多遍。這是有史以來第一次,她沒有恐懼開家長會。這樣的場景,讓我汗顏并且羞愧。我發(fā)自內(nèi)心地想努力學習,以對得起李老師對我的欣賞和信任。但遺憾的是,直至畢業(yè),我也沒有把家電專業(yè)學好,更沒達到一個學習委員該有的程度。但我至少努力過,還把原先不及格的科目,掙扎著考及格了。
因了那份尷尬和遺憾,我努力想成為更好的自己,這種信念在以往是從沒有過的,是老李幫我樹立起來,并讓我受益一生。
從那時開始,我不再把自己視為混混,而是向著老李在評語里給我的方向努力。那些文字哪里是對我的評價,分明是對我的期許,像一條條繩子,把我從一條危險且冷酷的路上拉了回來。如果說如今的我對這個世界充滿了熱愛和眷戀,那源頭,一定可以追溯于此。
我曾是一個成績很差的學習委員,我對此既慚愧,又感激,我沒有學會修理電視機,卻學會了修理自己。
大寒//摘自《讀者》(原創(chuàng)版)2022年第10期,本刊有刪節(jié),閆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