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國界病人

在大風中緊緊抓住你的帽子，

緊緊抓住你的希望，

別忘了給你的鐘上發(fā)條。

明天是新的一天。

——E.B.懷特

百萬分之一的厄運

我想人生一定有劇本。

苦難的來臨總是靜默的、迅疾的、鋒利的、傾覆的。

2012年8月26日，一個周六的上午。我躺在這家京城著名的體檢中心的一張陌生的床上，接受腹部彩超檢查。之前我已做完了項目繁多、可能什么也檢查不出來的視力、抽血、牙齒，如同往常一樣，甚至稱了一下自己的體重。我已在這家公司做了四年的體檢，除了去年因為出差而錯過了，幾乎沒有落下任何一次檢查。今年的體檢增加了一個腹部彩超，據(jù)說可以看到腹內肝、腸、腎的狀況。網上介紹“B超的原理是用超聲波穿透人體，當聲波遇到人體組織時會產生反射波，通過計算反射波成像”。就像挑西瓜一樣，邊敲邊看，顯示病灶情況。

做檢查的是個穿著白大褂的女醫(yī)生。我遵令把自己的上衣脫至齊胸處，閉眼躺在床上，體驗著醫(yī)生涂上去的藥膏，涼絲絲地滑過我的腹部。數(shù)分鐘后，不，至少有五分鐘。那個滾筒一樣的儀器仍在我身上滑動，兩個醫(yī)生突然沒有了聲音，可以感覺到那個滾筒在我的右腹部，反復地滑動。我的身上又冰又涼。我之前做過B超，感覺時間都很短，不說水過地皮濕也差不多溜冰一樣地快速弄完。但這次似乎時間長得令人有點擔心。

醫(yī)生問：“平時沒有什么不舒服的吧？”

我以為一般談話，就隨口說：“沒有不舒服的啊，偶爾有點腹脹。不過我對付辦法其實很簡單，只要腹脹就做仰臥起坐，每次我差不多可以做五十多個，然后就會舒服些?！?/p>

那個胖胖的醫(yī)生仍然問我：“有過疼痛嗎？”

我搖搖頭。

“你的彩超可能有點問題。腹部有一個‘包塊，具體是什么還無法判斷。不過包膜完整，看上去似乎不太像惡性的?！?/p>

我頭上的汗出來了。我注意到她的用詞：包塊……包膜完整……不像惡性的。做媒體多年的經驗告訴我，這些字眼顯然較為用心地選擇過。我工作的雜志，曾有一位編輯的父親患肝癌去世，之前我去北京腫瘤醫(yī)院看望過他的父親。后來還因此在我供職的雜志上組織過一篇關于中國腫瘤病人情況的調查，我清楚這些字眼是什么意思。我的心一緊，“這個是腫瘤嗎？”

醫(yī)生把口罩拿下來，慎重地說：“……這個不像是惡性的。我找一下主任，讓她再看一下?！比缓笏蜌g天喜地——或者像是“報喜”——這個詞用到這兒似乎不太對，但她確實是去報告這個對她來說，非常重大的事情去了。對于她的工作來說，她今天發(fā)現(xiàn)了一個腫瘤、一個結節(jié)，這對體檢中心來說，可能是救人一命，或者說是他們工作的“成就”。至少對于平淡的體檢工作來說，我身上的這個包塊肯定是一個重大的發(fā)現(xiàn)。

女醫(yī)生掩飾不住的緊張聲音，從門外傳過來：“主任，你快來，這兒發(fā)現(xiàn)一個大腫瘤?！苯又褪且魂圀@訝與小聲的嘰喳聲。主任推門而入，她身后跟著檢查中心的五六個醫(yī)生。大家像發(fā)現(xiàn)了珍稀動物似的，看著我。我緊張壞了，瞬間明白了過來，做個體檢，突然就成了教材。

她坐在我的床前，說：“別緊張，我看看這個是什么?！边@也是我想知道的。主任把我的衣服再次掀起來。差不多又有五分鐘。七八個醫(yī)生圍在一起，主任一邊在我的右腹部推動著儀器，一邊指點著電腦上的影像，認真地對處在不安中的我說：“這個結節(jié)確實挺大的，不過它的包膜很完整，推上去的時候，還能動。按我們的經驗，應在右腎上腺附近。具體是什么，惡性程度如何，你趕緊約一個增強CT，確認一下?！?/p>

兩個醫(yī)生陪著我走到電梯口，一直安慰著我。我突然想起來那個陌生的字眼：右腎上腺，問了一句：“這個是什么腫瘤？”主任猶豫了一下，告訴我：這可能是一種腎上腺或者右腎區(qū)腫瘤。一般在這個區(qū)域良性的可能性較大，更像是一個囊腫。但具體是什么，你再找?？漆t(yī)生，做個CT確認一下。

我頭皮發(fā)緊，有點暈，這是多年頸椎病的后遺癥。我站在門口，似乎對于剛才發(fā)生的事情有點不知所措。我拿著那個報告，找到等在樓下的太太。我把結果給她，她也緊張了起來。坐在車上，我再次翻看這個彩超報告：右腎上腺區(qū)巨大結節(jié)，包膜完整。性質需CT進一步確認。這個結果讓周六的天空一下子變得昏暗。太陽在遠處明晃晃的，冷靜刺目。體檢中心不遠處的雍和宮里，突然響起幾聲尖銳的鐘鼓聲。

它們幾乎擊穿了我。我渾身抖動。

我對這個結果不敢相信，也不能接受。

不過這一年多，我一直受嚴重的頸椎病困擾，頭昏暈漲。我?guī)缀鯙檫@個頸椎病費盡了心思。在一家按摩店有一個傳說會“掰脖子”的按摩師，我的頭被他至少扭過十多次，慶幸還沒有被扭斷。也在醫(yī)院做過理療，吊過脖頸，還拍過片子，甚至吃過阿司匹林。我平時下班后的標準姿勢是躺在沙發(fā)上，把頭朝下，腳朝上，然后用頭下腳上的姿勢看一個小時的電視，以此緩解頸椎的難受?？梢韵氲降恼袃簬缀醵加猛炅恕Ｎ移綍r喜歡游泳，每天早晨七點起床后，都會在樓下的泳池游半個小時。體重一直保持在七十公斤左右，自認身體還算健康。只是沒有想到，報告上一個我甚至從來沒有聽說過的“器官”長了一個“大腫瘤”。

腎上腺，這是一個什么東西？

太太提醒我不要瞎猜想、嚇自己了，先找個醫(yī)院，做一個CT，確認一下再說。平時這個柔弱沉靜、幾乎什么事都不過問的女人，這時反而清醒了起來。太太后來告訴我，她當時心里根本不信我會有腫瘤，但又對這個報告心存疑惑。我們的孩子在1月剛剛出生，她不相信上天弄人，會給她這樣一個結果。

但命運弄人，上天有時給出的可能就是你最不想要的那個結果。

我給一個朋友打電話，他了解醫(yī)院的情況，認識許多醫(yī)院的醫(yī)生。他看完彩超報告，提醒我：“北京的醫(yī)院門診開的CT、核磁、腸胃鏡之類的檢查預約大概需等待的時間是1到6周。今天周六，周一上班我馬上給你找人?！?/p>

我是個急性子，手拿著一個燙手的診斷結果，身上還裝著一個不知是“點燃還是啞火”的“巨大腫物”，還得再等到兩天后才能開始預約，這個未知的結果，就會把我壓得喘不過氣來。

翻電話本，突然想起某次飯局時，認識友誼醫(yī)院的汪醫(yī)生，事不宜遲，直接電話過去。小汪聽我把情況講明，讓我把彩超結果發(fā)至其微信。他掃了一眼，安慰我：“我馬上安排?！焙竺嬗指揭痪?，“別緊張，腎上腺腫瘤良性的居多，有可能還不是這個位置。”

我明白后面是客氣話，就謝過，又開始撥打另一個朋友的電話。未接。再撥另一個朋友，同樣的話，翻來覆去，講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在周六找人簡直是考驗自己的人品。不是接不通，就是對方在忙。心里馬上翻騰起來，發(fā)現(xiàn)自己對于醫(yī)院這個圈子幾乎是一片空白。

十分鐘后，汪醫(yī)生微信上告知我，周一上午八時直接去友誼醫(yī)院找 M主任，做增強CT。并囑禁食。這個簡短的微信讓我心里突然對汪醫(yī)生有種難以言名的感激。

約好增強CT，平復了一下心境，決定仍如常參加晚上的聚會。熊先生帶來一瓶好酒，是我平時喜好之物。我壓住內心的不安，只吃菜、不喝酒。這種反常對于他們來說，很奇怪，反復勸酒，我仍堅拒，實在拒不了，只好把這個彩超報告拿出來讓他們看。

但倆人均認為不可能是惡性的。在某知名社交媒體供職的彭兄說：“這么大的腫瘤如果是惡性的話，你還能坐在這兒？而且你也沒有瘦，還胖了起來，精神很好，肯定是良性的，切了就好了?！?/p>

老熊告知我說，他的妻子患乳腺癌已有數(shù)年，現(xiàn)在在哈佛大學醫(yī)學院治療，已有好幾年了。這是我第一次聽見身邊的人患癌的情況。后來我發(fā)現(xiàn)，當你成為一個癌癥病人的時候，你的身邊竟然會出現(xiàn)許多你以前不知道的隱形腫瘤病人。

倆人還開出了賭注，稱周一CT檢查后，如果不是腫瘤，賭三瓶“過期茅臺”。

我當然期待自己會輸。

這倆互聯(lián)網的資深技術大拿竟然把我腹部的這個巨大腫物，當成了一個“賭物”。我心下慨然，想如是“惡性”，估計以后再喝酒機會就不太多了。一股豪氣與憤慨升騰，遂放開喝，最后一瓶下肚，竟也未醉。

當晚睡得跌宕起伏。夢中似乎開著一輛車，在北京從二環(huán)到五環(huán)的堵車中，走了將近一晚上，直到天亮時，我似乎才將車開到了杜家坎收費站，這是通往京廣高速的重要出口，一路無車，我加快速度，突然感覺車顛動了一下，熄火了，發(fā)動機無法起動。

我嚇醒了。杜家坎是進出京廣的必經出口，我在市區(qū)開了好幾個小時，終于可以高速行進時，發(fā)動機壞了。這個隱約的夢多么像我現(xiàn)在的處境，人過四十，一切似剛走上正軌，到了高速路上，卻突然發(fā)現(xiàn)，身體出事了！

這個夢的隱喻，讓我很不安。之后的許多天里，這個夢似乎一直在我的心里浮現(xiàn)，困擾著我。

周一早晨七點，我與太太去了在北京南城的友誼醫(yī)院。CT室在一個樓的地下室，里面擠滿了人。M主任低調謙和，我被加號安排在第六個。增強CT是在CT掃描時在靜脈內推注碘造影劑，相比CT，可以更清晰地看出腫瘤和其他器官的病變。當然，它是你有沒有腫瘤病變、是什么腫瘤的基本依據(jù)。輪到我做完，已是上午十點左右了。我找到M主任的辦公室，他還在幫其他病人進行操作。我躲在一角等他，其實我很怕他告訴我一個結果。

萬一是壞消息呢？

半小時后，M主任忙完，打開電腦，看了增強CT的結果，面色凝重。他看了我一眼，不說話，然后把我?guī)У搅肆硗庖粋€辦公室，在門口，他對我與太太說：“你們要有心理準備，結果可能不是太好，是惡性的。具體細節(jié)我讓判讀片子的醫(yī)生再給你講一下?！?/p>

判讀片子的女醫(yī)生指給我看屏幕上的一團影子：“你的右腎上腺部位有一個挺大的腫瘤，初步判定為惡性；但慶幸的是，你的這個腫瘤包膜完整，目前看沒有轉移。”我隱約看到一團嬰兒似的有著隱約邊界的黑影，足有一顆蘋果大小。兩天前的僥幸已成為一團巨大的烏云，罩在我的頭頂。我覺得胸很緊、很悶，喘不過氣來。

M主任遞給我一杯水。我大口大口地喝了下去，像要咽下去這個巨大的壞消息。M主任送我出來，說：“這個目前還沒有轉移，是個好消息，手術的可能性很大。你可以聯(lián)系一家好的醫(yī)院，抓緊住院，盡快切掉。”他見多了查出腫瘤病人的不同表情與故事，所以盡可能尋找著一些可以給予我安慰的詞。

搖晃著走出地下室的大門，我站在太陽下，把頭抬起來，平時在北京的霧霾天中隱藏起來的陽光，如瀑布般灑下。我努力呼吸著，以此平息自己的不安、惶恐、軟弱。太太的眼淚已無法控制，她站在我身邊，竟不知如何安慰我。

我深吸了一口氣，平復了一下內心的不安?，F(xiàn)在還不是痛苦的時候。腦中快速地想起幾個人名，我依次把自己的CT結果，拍成照片，發(fā)給他們，當務之急，看能否約到相應的醫(yī)生或者醫(yī)院。

人生第一次查出腫瘤，一點頭緒也無。我想聽一下汪醫(yī)生的意見，我給他電話時，他已從M主任處得知我的情況。我說能否約一下這方面的專家，我想聽聽他們的意見。他說已約了一位從日本回來的C副主任，他對這方面有研究，做過好幾例此類手術。

當一個人確診了癌癥后，那他這個中午會干什么？

吃飯。

時間已過中午，在醫(yī)院附近找了一家就近的飯店，汪醫(yī)生帶著M主任與那位留學東洋的C博士來了。他們只有中午午休的一點時間。C博士客氣、謹慎、干練，他在日本主攻糖尿病、胰腺癌與其他泌尿科疾病。他讓我半躺在椅子上，用手輕推了幾下腹部，說：“你的腫瘤沒有粘連，還可以輕輕推動。如果可以，本周就可以住院，下周手術?！鄙踔粒€安慰我，“這個包塊有可能良性居多。當然，一切還要以手術后的病理檢測為準?！?/p>

我被這個消息鼓舞著。從周六到現(xiàn)在，一切似乎很順利，雖然我被確診是惡性腫瘤，但我慶幸自己找對了地方、找對了人，似乎一切都向著解決問題的方向前進。

我突然想起，我竟還不知道我得的這個癌癥是什么。

C博士說：“這個腫瘤初步診斷應為腎上腺皮質腫瘤。腎上腺是長在腎上方的一個小器官，腎上腺會生產激素，也就是荷爾蒙，是管理與控制情緒的重要器官。這種腫瘤比較罕見。我在日本與國內做過幾例這樣的手術?！?/p>

C博士似乎有意識地一直用“腫瘤”替代著“癌癥”的說法。事后我才知道，C博士和M主任在我去洗手間的時候，告知太太這個腫瘤已是晚期，并委婉地說明：手術后，可能會延長一定的生存期。

太太強忍難過，她默不作聲。我知道太太的擔心與壓力所在，今年 1月她剛生下我們的女兒。孩子還不到一歲，如果這一切是真的，我不敢想這意味著什么。

這是中國醫(yī)生對于病人患癌后的幾乎默認的交流方式。原則上不讓病人知道自己的真實病情，或者把病情有意識地說小，更多的是挑一些可以接受的病情去說。他們這樣做的目的，似乎是不讓病人有真實的負擔。后來我去過幾家醫(yī)院，見識到更多的醫(yī)生的時候，這種中國式的對病人“隱瞞”而把實情告知家人的情況，幾乎是一個通例。

他們這種“中國式的與病人談話的方式”，我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心理放松了很多。但卻可能會使我對于治療以及可能的病情進展，并不知情。在國內，大部分病人的治療，不是病人本人參與決斷的，而是醫(yī)生與家屬一起決定，何時手術、何時化療。許多病人的命運大多掌握在家屬的手里，包括手術、治療方式。直到死亡，這些病人也并不知道自己的真實病情。

飯桌上，大家終于能心情放松地說些其他話題。C博士對汪醫(yī)生抱怨，說他從日本回來前要求的一些設備到現(xiàn)在都沒有到齊，而有些檢測，如果我要做手術，可能需要去協(xié)和醫(yī)院做。時間上可能也需要一周至十天左右。這句無意的話，讓做媒體十幾年的我，猶疑不已。

我開始琢磨起了醫(yī)生對我說的每一句話。

腎上腺……罕見……腫瘤……

這種從來沒有聽說的腫瘤，對我來說既陌生又充滿懸念。我迅速在網上用關鍵詞查到了這個病的名稱：腎上腺皮質癌，英文名：Adreno cortical carcinoma。

腎上腺皮質癌是一種非常罕見的腫瘤，年發(fā)病率為百萬分之一。也就是說，一百萬人里面可能只有一個人患有這種腫瘤。更多的專業(yè)術語都顯示這是一種非常罕見的癌癥。在美國一年確診的大約只有二百人。而在中國差不多一千人左右。有一篇論文稱中國目前還沒有專門的醫(yī)生對它們進行研究，甚至治療順序都是模糊的，并且無藥可用。

成人腎上腺皮質癌是侵襲性腫瘤，五年內存活極低。不幸的是， 60％至70％的患者在診斷時患有Ⅲ期或Ⅳ期疾病。翻譯過來就是，腎上腺皮質癌患者，很少能活過五年。大部分人在發(fā)病后的第一年，就去世了。

其他的內容我已看不下去。我這個從來沒有在賭場上贏過的家伙，竟然中了這么一個一百萬人中才會有一個的“大獎”。

難過而又悲憤。

回家的路上，我把車交給太太去開。我已握不緊方向盤。我的眼睛濕了，我怕這些眼淚擋住自己的眼睛，找不到我要去的地方。

人間缺少一個“看病GPS”

從友誼醫(yī)院回到家，我就給幾位可能會有醫(yī)院資源的朋友發(fā)了短信，當時微信剛興，還不是通信的主要方式。求生的本能讓我頭腦清醒，我知道自己不能倒下、不能悲傷、不能難過、不能怨天尤人。我唯一要做的就是，立即尋找更多的朋友，以求得到他們的幫助，找到可以治療我這種病的醫(yī)院，以及那個最好的醫(yī)生。

給他們發(fā)完短信，剩下的就是等待了，一直緊繃的情緒立即松弛了下來。我有些累了，半躺在沙發(fā)上，心里預演著各種方案。當然，這時候，我想得最多的是為什么我會得這種?。窟@種病是什么？我還能活多久？孩子與妻子怎么辦？……

我半夢半醒著，在這些不好的想象中，沉沉睡去，直到被密集的短信聲驚醒。

我打開短信，幾十條信息密集而來。如果平時打打鬧鬧的朋友突然對你溫柔以待，正經八百地關心起你，不一定是這些朋友改變了德行，而是你可能遇到了人生的大難。

妻子說有好幾個朋友剛才來電話，說要過來看我。她說看我難得睡著，就先把他們推了。她的眼睛已經紅腫，我能想象著她在另一個房間里，看著孩子潸然淚下的場景。

改變我未來治療方向的朋友出現(xiàn)了，他叫李濱，京城一家著名整形醫(yī)院的老板。這位高大質樸、臉上洋溢著健康紅色的資本家，其實有一顆文藝的心。我與他相識，是在十多年前，我當時為蘭州那本在國內影響巨大的《讀者》雜志寫了一本傳記作品《解密讀者》。這本探討《讀者》雜志秘密的書，在當時還有著“《讀者》熱”的時期，與那本《讀者》一樣，成了暢銷書。

李濱邀請我在他擔任主編的《文化》月刊上，做一個訪談。我當時在深圳，我們在電話里談了好幾次，相談甚歡。

后來我搬到北京，再相見，他早已離任《文化》月刊的主編，去做了這家著名的整形醫(yī)院的總裁。我給他發(fā)短信求助，也是猜測他在醫(yī)院的資源與人脈，應當非常廣泛。

他直截了當?shù)卣f：“你這個病非常罕見，能看你這個病的醫(yī)生沒有幾個。協(xié)和醫(yī)院有這方面的治療經驗，他們這十幾年處理腎上腺方面的疾病，約有上千例。協(xié)和泌尿科李漢忠主任做腎上腺手術很有經驗，你明天可以去找他看一下。其他醫(yī)院就不用再考慮了?！?/p>

他的話斬釘截鐵，不容置疑。妻子說，就去協(xié)和醫(yī)院看看吧，多聽聽意見也好。

協(xié)和醫(yī)院，中國醫(yī)院的泰山北斗，擅長各種疑難雜癥。我的一個畢業(yè)于協(xié)和醫(yī)學院的朋友，曾經撰寫過一本關于這個醫(yī)院歷史的書，在她的書中，協(xié)和醫(yī)院是一群“醫(yī)學大神”存在的地方。

這是個有信仰的醫(yī)院。

上午八點多鐘，這個被笑稱北京人均消費最貴的地方，依舊人山人海。

我等在掛號處，李濱與醫(yī)院的一位醫(yī)生走過來，把一個特需號給我。他看了我一眼，說：“還行，沒有被打倒。”然后把那位醫(yī)生介紹給我，說以后如果有什么問題需要咨詢，你可以找她，她來幫你處理。

這位醫(yī)生姓馬，她確實幫了我大忙。

李濱對妻子說：“你把我的電話記一下，你們先去見李主任，我一會兒還有事。有什么問題，你隨時找我?！?/p>

從那一刻開始，我發(fā)現(xiàn)柔弱的妻子似乎成了家里的頂梁柱。朋友們自我生病之后，大多與妻子聯(lián)系，這讓我甚至有些不習慣，但我可以理解大家的心情，也許好多事，大家可能不方便直接與我說吧。

我在手機上查了一下李漢忠主任的資料。

李漢忠，上海人，1993年在國內開展了首例腹腔鏡下腎上腺腫瘤切除術。在腎上腺外科進行了兩千例以上的各種泌尿外科手術，制定了腎上腺功能性腫瘤的圍手術期處理的規(guī)范化流程。網上經過李主任開過刀的病人留言，稱其“協(xié)和一把刀”。

我把那些枯燥的充滿術語的資料看了好幾遍，顯然這是一個在腎上腺腫瘤方面有經驗的醫(yī)生。

李漢忠的診室里擠滿了五六個助理醫(yī)生與學生，感覺是一個教學現(xiàn)場。協(xié)和醫(yī)院屬于教學醫(yī)院，李漢忠是協(xié)和醫(yī)科大學的教授。兩個助理麻利地把我?guī)н^去的CT片子，放到燈架上。李漢忠瞄了一眼，一把扯出其中一張，舉在空中，看了一眼。

“你這個腫瘤養(yǎng)了好多年了吧？”我剛要回答，他又扯過一張，“你去年沒有做體檢？結節(jié)看上去包膜完整，可以切除?！比缓笞屛姨上?，用聽診器放在我的右腹，再用手輕推；抬起頭，對身邊的一個醫(yī)生說：“安排住院吧。我來給你切了?！?/p>

這位看著面熟的醫(yī)生對我說：“住院部這幾天床不空，估計還得等幾天。國際部現(xiàn)在就有病床，今天就可以入住。不過，國際部不可以走醫(yī)保。”他叫董德鑫，我的管床醫(yī)生。

我猶豫了一下，因為不知道這個病的未來花費是多少，就說還是住普通病房吧。我手里拿著的那張寫滿了字的紙條，根本沒有來得及發(fā)問，李主任就回答了我所有的問題。

友誼醫(yī)院、北腫、東腫，還是協(xié)和？

一周內，幾家醫(yī)院轉下來，見了好幾位醫(yī)生，聽了好幾個朋友的建議。越到選擇的關頭，心里越慌。我發(fā)現(xiàn)在國內看病，其實缺少一個可以指導你選擇醫(yī)生與醫(yī)院的就醫(yī)指導者。準確地說，缺少一個專門負責轉診的機構。這個機構會告知你這種病的手術，哪個醫(yī)院、哪個醫(yī)生做得最好；去找誰、如何找，如同一個“看病GPS”；把你的病情、條件以及相關資料輸入，馬上就會給你提供兩到三個選擇，找到你需要的醫(yī)生與醫(yī)院。

但顯然這一切的選擇權最后留給了對于醫(yī)院以及醫(yī)生一無所知的病人。選擇醫(yī)生與選擇醫(yī)院，顯然是一門專業(yè)性很強的技術與專業(yè)，而更多的人僅靠瞎蒙與運氣。

我給C打電話，她是協(xié)和醫(yī)學院的博士，現(xiàn)在在一家美國藥企供職。 C思維清晰，對協(xié)和醫(yī)院情有獨鐘。她說：“再好的醫(yī)院，沒有找對大夫也沒有用。李漢忠是腎上腺外科的‘一把刀，更重要的是他有做這個手術的近千例經驗。你這個腫瘤非常罕見，在全國也就萬人左右，他一個人就做了近千例。從經驗上來看，他是一個首選。另外，協(xié)和醫(yī)院是一家大型綜合醫(yī)院，他們的資源其他醫(yī)院根本沒有?！?/p>

她說的級別與資源我隨后就感受到了。C又給了我一個公式，就是先把幾個醫(yī)院放在一起對比打分，再把專做這個病的醫(yī)生的情況進行一個對比。她認為要找到一個好醫(yī)院，重點是更要找到一個對的醫(yī)生。

這似乎是個好辦法。

我想既然現(xiàn)在無法選擇，那就先不選擇了，讓自己安靜幾天，等時間來決定。

周五，我仍然如常上班，不過常常走神，并有意識地把一些工作開始分給其他同事去做。開每周一次例會的時候，董大夫打來電話，我不敢讓大家聽見，走出會議室。

董大夫說：“你周一可以來住院了。今天剛騰出來床位，現(xiàn)在床位太緊，你可以現(xiàn)在就過來辦手續(xù)，把床位先占上。”臨了，他說，看來你想不起來咱們在哪兒見過了。

我忙讓他提醒，他說了一個朋友的名字。我馬上想起，原來在一個朋友的生日派對上見到過他。董大夫是我們共同的朋友。這一切太巧合，也真幸運。

協(xié)和醫(yī)院在我們辦公室附近一公里左右，我過去把手續(xù)辦了。董醫(yī)生告訴我：“我是你的管床醫(yī)生，有事隨時找我。你周日晚上來吧，周一李主任查房，可能會安排你做一些術前檢查?！?/p>

我的病房里只有我與另外一個東北來的大哥兩個人。我領到了一套病號服。泌尿科的住院區(qū)像個四合院，一圈全是病房，那些病房基本上都住了五六個人。護士區(qū)在中間位置。門口有值班的門衛(wèi)。

向董醫(yī)生請過假，郁郁地開車回家。這就是我的選擇。

周日下午，我來到建國門橋古觀象臺旁的酒店里，從2005年我從深圳與這本雜志一起搬到這個酒店辦公，已有將近八年時間。周末的辦公室里，寂靜得只有一片雜亂的景象在說話。

這一周來，自從檢查出腫瘤后，我沒有告知任何同事，我把這個秘密埋在心里。揣著，像揣著一個重重的難過。

這個辦公室里裝滿了我每天加班與勞累的氣息。我突然很害怕這種生活，也許潛意識里，我對這份做了將近十三年的工作突然有些厭倦。我一度以為在這個辦公室里生產出的那些雜志，就是我的一切。每天七時醒來，在小區(qū)的泳池游半個小時以補充體力，然后開車四十分鐘，再在辦公室里工作八至十個小時。開選題會，派人采訪，改稿，送廠印制。這樣的生活日復一日，似乎永無盡頭。每周固定的三天加班至凌晨的時間，對我來說，已成某種生理本能。

這個房間里留著我掉落的頭發(fā)，一個中年男人孤獨奮斗的最后背影。

現(xiàn)在，我突然害怕當面與我的同事們去講述這件事了。甚至我也不知道如何面對我的同事與老板。明天，周一，是我主編的這本雜志的選題會，我決定就此向這本我工作了將近十三年的雜志告別。

我坐下來給我的同事們寫了一封告別信。也許寫信可以讓我保留一個中年男人基本的自尊吧。

我把信放在了辦公桌上。

我將散落一地的報刊收拾干凈，一本一本地將它們摞好，打掃干凈，像打掃干凈自己在這里的所有人生。酒店北邊的古觀象臺的燈亮了，幾百年了，它一直在那里，我每天上班路經它，像路經一堆沉默的符號。這座可觀天象日月的古跡邊，走過了多少人，多少星辰日月。

我只是它腳下的一粒灰塵。

只有醫(yī)生知道醫(yī)院的秘密

李漢忠主任指著掛在墻上的幾張片子，面色有點凝重，“這個腫瘤CT報告有15cm左右。在這個腹部差不多藏著一個足球大小的結節(jié)，目前這個腫瘤暫時看上去沒有轉移。有一個包膜，可以推動。我們初步擬定的手術方案，是行手術根治術切除，也就是開大刀。從腹部開一個差不多20cm的切口?！彼挠沂謴淖约旱男乜谔幫乱焕?，到了盆腔部位。

我的右腹部一緊，仿佛有點涼絲絲地疼。

協(xié)和醫(yī)院泌尿外科住院部的小會議室里，我的各種檢查報告與CT檢查等掛在墻上以及攤在桌子上。這是一個小型的會議，坐滿了我的手術團隊的醫(yī)生。對面是我與太太、我的老板孫先生。孫先生是我所供職雜志社的社長，鳳凰衛(wèi)視副總裁。他聽說我的病情，從外地趕回后，就來醫(yī)院看我，并找到李主任，希望能了解一下我的具體情況。

李主任接著說：“腎上腺皮質癌的情況較為復雜。在國內，差不多一百萬人中有一例發(fā)生。我在協(xié)和做過手術的病人，現(xiàn)在可以隨訪到的存活者，有十多個人。初步估計，目前在國內可以統(tǒng)計到歷年累積的病人，估計有一萬人左右。

“腎上腺皮質癌在協(xié)和醫(yī)院也是罕見病，目前在中國的醫(yī)院里，協(xié)和醫(yī)院收治的腎上腺皮質癌病人最多。多數(shù)醫(yī)院的醫(yī)生，估計只在醫(yī)學書籍中看到過它。即使他們有相似的病例，大多數(shù)也不知道如何處理。”

我坐在門口的位置。他的話像一陣風，吹打著我。我的身體猶如一片七十公斤的葉子，帶著某種恐懼輕輕地顫抖。

也許感到了我的緊張，孫先生突然回頭，似乎剛發(fā)現(xiàn)我還在現(xiàn)場，有點驚異地看著我：“你怎么還在這兒？我們討論的這些事情，不涉及個案，并沒有你想的那么嚴重。你先出去休息?！?/p>

顯然，孫先生并不想我被這些真實的信息擊垮。我很理解這種中國式的關心。信息的不對稱并不意味著大家不關心你。如果你生了病，尤其是癌癥，你的醫(yī)生、朋友或者家人，隱瞞病情的嚴重，可能對他們來說，就是一種關心或者愛。這種隱瞞使我直到做完手術后，又過了一段較長時間，才知道這個腫瘤的真實大小。李主任在對著我講述這個腫瘤手術方案時，仍然將腫瘤的大小有意識地“縮小”了。

我艱難地笑笑，走了出去。我其實還并不能理解那些“存活者、預后不好、柚子大小的腫瘤、開大刀”這些醫(yī)學術語的具體含義，但我已然可以感受到情況并不樂觀。

我走到病房的陽臺上。9月初的北京，霧霾仍然擋住了陽光。東三環(huán)外的央視大樓露出上半身，像一個蹲著沉思的背影。

片刻之后，會議室里傳出壓抑的哭泣，是太太的聲音。她可能被嚇倒了。這個柔弱的女人，她的肩膀并不應當來承擔這些重壓。半小時后，她與孫先生走進了病房。她的眼睛紅腫，臉上留著淚跡。

三年后，我在某次檢查結果略為好轉時，太太才告知我：李主任在我離開會議室后，分析我的病情時，告知孫先生，按他的經驗，我的存活期可能不超過一年。

她當時就崩潰了。

管床大夫董德鑫話少，動作麻利、做事認真，整天忙得腳不沾地。住院第一天，他就幫我開了一堆化驗單，以及新的增強CT等。然后就是等待手術。我在病區(qū)四處閑逛，認識了一個健談的住院醫(yī)師趙欣。

國內一些三甲醫(yī)院要求醫(yī)生從住院醫(yī)師晉升至主治醫(yī)師前，必須以“總住院醫(yī)師”的身份從事醫(yī)療工作，其特點是：二十四小時不離開病區(qū)及附近，一般期限為一年時間。在醫(yī)院中，其地位高于一般的住院醫(yī)師，但不及主治醫(yī)師。

趙醫(yī)生住在外科病房外的宿舍，單身漢，下班后也在病房區(qū)走來走去。趙醫(yī)生顯然是個醫(yī)院“百事通”，他不僅熟知泌尿科的各種名醫(yī)趣事、治療程序，同時還能給出只有內部人才熟知的治療建議。

我與他似乎有緣，相談恨晚。他有空就會來我病房里聊天。我抓緊機會向他請教，很快他就成為我的腎上腺腫瘤入門老師。趙醫(yī)生擅長把一些嚴肅重要的事，以八卦或者知情人的身份來曝光。煙火氣十足。

聊久了，趙醫(yī)生還教了我一些如何選擇適合的手術醫(yī)生、只有醫(yī)生們才知道的秘密。比如動手術，他一般會推薦找那種四五十歲左右的大夫。這些人大都經驗豐富、視野寬廣，主要肯學習，有的還有出國留學經歷，見識不凡，重點是有體力。找一個老醫(yī)生，經驗是多，但可能他們的手都拿不穩(wěn)刀了，還能給你做好手術？

另外一個就是還要找對醫(yī)院與科室，比如這個科室在全國排名靠前，那科室的基本水平都可以信任。主任醫(yī)師和主治醫(yī)師都是醫(yī)生的職稱，和做不做手術沒有必然的關系。當然，如果你的主刀醫(yī)生是主治醫(yī)師，說明手術小，簡單。但像你現(xiàn)在這種病，以及這個大型手術，主治醫(yī)生就不敢碰了，也拿不下來。

我好奇給我做手術的李主任，為何大家稱其為“協(xié)和一把刀”？趙醫(yī)生說，醫(yī)院雖不是江湖，但手術刀也是刀，是要講究刀法的。李主任知青出身，膽子大，技術高超，面冷，別人不敢動的手術他敢。某次，有個腎臟腫瘤很大，粘連較多，主刀的大夫切到一半，突然出現(xiàn)大出血，有點手足無措，他直接下手把出血處按住，幾下子那個腫瘤“撈了出來”，然后再精細止血，再幫著掃清了淋巴腫大的殘余。趙大夫說這體現(xiàn)了李主任臨床隨機應變的能力，沒有豐富的臨床經驗做不到的，我對這個故事的可信度，略持懷疑態(tài)度。但趙醫(yī)生是見證人，我選擇了相信。

我看過一篇研究文章，清楚表明：做腫瘤切除手術時要遵循無瘤操作和整體切除原則，不能直接接觸腫瘤，需要將腫瘤整塊切除，防止造成散播。手術當中，不能直接用手接觸腫瘤，如果需要接觸腫瘤，需要先用紗布蓋住腫瘤，接觸之后，需要將紗布扔棄，更換手套等。但手術過程中，什么意外都可能發(fā)生；在大原則前提下隨機應變的能力非常重要。

更何況這？重要的是，趙醫(yī)生說的那個病人現(xiàn)在還可以隨訪到，活得好好的，還給李主任送了面錦旗。趙醫(yī)生認為，李主任在腎上腺腫瘤這一塊，還沒有看到國內比他更厲害的人。

你想想，你這種病，本來就很罕見，全國一年最多也就幾千人左右，協(xié)和醫(yī)院幾乎匯集了國內大部分的腎上腺腫瘤的病人。這些病人中的大多數(shù)，經受過李主任或者他團隊的手術刀。做這個手術，顯然李主任是第一選擇。

不過還有一個選擇，你也可以去看看。后來有醫(yī)生朋友推薦了東腫的一位泌尿外科的M主任。據(jù)他說，M主任的技術與李主任不相上下，不過他們的手術源流不一。李主任認為，腎上腺的根治手術要讓病人有一個基本的生活質量，一般會盡可能地保留沒有浸潤的部分。但M主任認為做這種手術時，需大面積切除一些附近的淋巴甚至腎臟。

朋友說：“像你這樣的腫瘤，如果M主任接手，他可能會額外切除一個腎。大面積清掃，以防轉移?！?/p>

我對M主任很感興趣。朋友說：“我跟他比較熟。如果你想去見他，我?guī)湍愦螂娫掝A約?！?/p>

趙醫(yī)生的效率很高。第三天，他就帶上我們如約來到了北京東二環(huán)中科院腫瘤醫(yī)院M主任的辦公室。我們扛著三大袋子的CT片子，足有五六公斤重。M主任不可能全看，但我們得全背上，以免他隨時抽看任何一張片子。他只抽出三張他認為重要的黑白CT膠片，在窗戶射進來的光線中，仰頭看了幾分鐘。又讓我躺下，輕推我的右腹。也許我太遲鈍，一直沒有感覺到那顆正在晃動的腫瘤。

M主任含蓄地說：“你這個腫瘤應當很好切。包膜完整性高，目前可以判斷基本上沒有轉移。從片子與我觸診的感覺來看，這個腫瘤雖然大，但根系很窄?？梢酝暾啬孟聛怼！?/p>

顯然M主任并不想對同行的手術術式說三道四，尤其是我已入住了協(xié)和醫(yī)院。M主任給我的提示是，這個手術做完后，你們下一步準備怎么辦？然后他指點我要找一個內分泌科與腫瘤內科的醫(yī)生，準備好做完手術下一步的化療或者放療。

我與趙醫(yī)生常在一起討論集結的地兒，是在協(xié)和醫(yī)院附近的一個咖啡館里。一般是在晚上。每次檢查結果出來或者我當天去外院聽取其他醫(yī)生的意見后，他都會給我普及分析一番。這種分析對我來說陌生而又實用。我第一次知道了，腫瘤手術后，為防轉移與復發(fā)，都要進行放化療。他認為，事多必雜。我目前的關鍵問題是，盡快手術，然后再考慮下一步。有一位這樣的醫(yī)生朋友，對于一個第一次患癌癥的病人是多么重要，而且必要。

其后，我在朋友的指點下，又去見了301醫(yī)院的張主任，此人曾給某重要人物的夫人做過腎上腺手術，至今效果良好。我曾謹慎地詢問他，張主任則含混地說，你的這個腫瘤與其不能比啊。不過他答應如果后續(xù)有問題，可以來找他。

住進協(xié)和醫(yī)院等待手術期間，我邊住院邊四處尋求各方高人的意見。這種方式，我后來在書上看到，是在尋求“第二意見”。也就是在聽取一個醫(yī)生的意見后，再去聽聽其他醫(yī)生的意見，來看看有沒有第二個方案。顯然，這些意見讓我堅定了在協(xié)和醫(yī)院做手術的決心，這些意見間接證明了自己做這個選擇的“正確”。

住院十天左右，各種相關的檢查結果相繼回來。有幾項關于皮質醇的檢查需要去阜外醫(yī)院。趙欣告知我，國內可以做這種檢查的只有少數(shù)幾家醫(yī)院，即使國內頂級的綜合大醫(yī)院協(xié)和醫(yī)院也沒有的原因是，做這種檢查的患者很少。如果上一臺機器，經濟上不合算。比如你如果下一步要用到治療腎上腺皮質癌的藥：米托坦，國內就沒有化驗血液濃度的方法與機器。這個藥名在我的腦子里一晃，就過去了，我的心思全用在馬上就要進行的手術上，至于什么藥，對我來說，似乎很陌生，但沒有想到，它很快就讓我陷入了一段奇異的故事中。

可以見到李主任的時間很少，只在每天早晨查房的時候，可以看到他帶著一隊人馬，浩浩蕩蕩而來。管床的董醫(yī)生依次匯報我的血液、血壓等基本情況。我以為自那次交流后，會很快手術，結果發(fā)現(xiàn)，李主任似乎忘記了這件事。我等了差不多半個月的時候，忍不住問他，他才說，需要再做一個活檢。

對于活檢，我已有一個基本認知，趙醫(yī)生的普及以及萬能的互聯(lián)網告訴我，活檢可能帶來的風險在于，有可能將腫瘤散播到其他的地方。我小聲與李主任討論：“既然已確定要做手術，能否不做活檢？”

李主任不容置疑：“必須做，這個可以判斷腫瘤的惡性程度?！?/p>

活檢手術的方式是拿一根套針，從我的背部，也就是L4椎體的部位，穿進我的右腎上腺的腫瘤。趴在床上，局麻，感覺有一根長針，似乎在我的身體里穿了好久。我驚訝于我的身體竟然可以穿進這么長的針。

活檢結果顯示是惡性腫瘤。這次活檢對我來說，最大的疑問是，手術四個月后，為什么會出現(xiàn)L4椎體部分的轉移？既然確定要做，為何不用手術后的腫瘤進行病理檢驗？

但這已是后話。

時間又推了一周。我仍然沒有看到我的手術時間。我已住院快二十天了，協(xié)和醫(yī)院的病房一般都很緊張，差不多住院數(shù)天，就會手術，一周左右就會輪換一遍。住在我病房的病人，已至少換了兩個人了。我覺得有些不妙。

去找董醫(yī)生，董醫(yī)生告知我說，醫(yī)院接到通知，國慶前原則上不做一些大型手術，以防事端。第二天，李主任查房，我把自己的疑問說了出來。他告訴我說：“現(xiàn)在血液緊張，你的手術需要將近2000cc的血液，以備萬一。當然，這些血不是說你都需要用。但你這樣的手術，涉及肝、腎等各種大小器官，萬一出血，必須要備著這些血才成。但現(xiàn)在血供緊張，馬上找這么多的血顯然有些難。你估計得再等幾天。”

我聽出的潛臺詞則是，如此大的手術風險，放到節(jié)后去做，可能更保險。

我有些急了。腫瘤這么大，拖的時間越久，顯然對我越不利。

“協(xié)和第一大刀”

周一早晨，董醫(yī)生很早就來到病房，通知我下周一，9月24號，第一臺手術就是我。

一堆術前檢查，接著忙碌起來，此時我已住院23天。李主任讓我再去做一個PET-CT，它可以看出癌細胞有沒有轉移。對于腎上腺皮質癌來說，早期癌存活率可以達到50％，而一旦遠位轉移，五年存活率只有 15％左右，這就是生和死的區(qū)別。

無所不知的趙醫(yī)生告知我，PET-CT的結果一般不作為手術依據(jù)。何況這個技術在國內太新了，許多醫(yī)生并不一定看得懂。PET-CT原則上用于高收費的VIP體檢，許多土豪認為貴的就是好的，一般指名要求做這個。PET-CT對你的唯一好處，就是可以在術前留下一個全身基線視像：一是可以看清有沒有全身轉移。二是進行術前術后對比，為下一步治療提供CT指南。

PET-CT屬于自費項目，2012年的報價是一萬二千元。咬牙交了，拍了生平第一個PET-CT。先在網上查了一下，知乎上分為兩派，一派說是電離輻射較大，舉例為：PET-CT的輻射=PET的輻射+CT的輻射，看上去很正確的樣子。但另一派則認為PET-CT劑量增加主要是取決于CT掃描模式，一般人接觸都是安全的。

我相信科學，接下來我則又不敢相信了。我被護士叫進一個房間，然后把手伸進一個方孔里，類似銀行取款的窗口。護士麻利地給我注射了一針“放射性18F標記的葡萄糖（18-FDG）”，迅速地關上窗口，讓我去另一個封閉的房間里去等。

走廊里，碰到一個護士。那個護士看到我，突然一聲驚叫，跳到了一邊，呵斥我不要在外面瞎逛。護士們的表現(xiàn)更讓人相信這玩意兒肯定會有輻射危險。

屋子里很暗，只有一點燈光。指南上說，注射了18-FDG后，需要在沒有燈光的黑屋里等待。結果第二天就出來了，這次不是常規(guī)的幾十張的片子，而是一個本子。里面夾雜著類似照片似的十多張卡片，人體所謂的腫瘤黑乎乎地印在上面，根本無法看清楚是什么。我以為PET-CT的結果基本應當就是這樣，后來在國外看到，我的醫(yī)生直接在電腦上打開它判斷腫瘤的大小，才知道真正的PET-CT結果，不但可以在電腦上看到，其清晰度甚至可以超過CT結果。

掃描結果大致不出我的意料，它標注我的右腎上腺的腫瘤糖代謝 （SUV值）為20左右。不尋常的是，它標記了我的肝部有血管瘤，但沒有糖代謝。SUV值在3以下，原則上就是良性腫瘤，現(xiàn)在我的SUV值差不多是其七倍，其惡性程度，已經昭然。

把這個結果拿給董醫(yī)生，他在電腦上將結果錄入，并提示讓我關注自己肝部的血管瘤。血管瘤是一種常見的良性腫瘤，原則上不用擔心它，只要定期隨訪即可。

周四下午，李主任與董醫(yī)生諸人在會議室開會，開了將近一個小時。董醫(yī)生與另外一個醫(yī)生，拿了一堆文件，找我進行術前談話。董醫(yī)生說這是術前的碰頭會，再一次確定了手術的流程及各種預案細節(jié)。初步定于下周一開始手術。越是“外科大刀”，術前一定會反復確認手術的把握性與準確性。

我問董醫(yī)生：“血怎么辦？”

“你的這個手術挺復雜，涉及2000cc的備用血，是院里專門調來備用的。也就是協(xié)和這個級別的醫(yī)院，才可以第一時間調到這么多血，如果在其他醫(yī)院，你估計真得好好排隊等待了。”

我瞄了一眼董醫(yī)生整理的手術方案，這顯然是個大手術。我的這臺手術，需要院里的肝膽、肺、胰腺等六個科室的主治醫(yī)師參與。沉默有序的董醫(yī)生將擔任我這臺手術的助理醫(yī)生。

董醫(yī)生把CT片子掛在燈箱上，指給我看腫瘤的位置。燈箱上有片發(fā)亮的白斑，如同一個柚子大小?！叭祟愑袃蓚€腎上腺，它們位于每個腎臟的頂部。形狀像個三角形，每個腎上腺都有兩個部分，外層是腎上腺皮質，中心是腎上腺髓質。腫瘤長在右腎上腺的外部，靠近右腎，手術時如果發(fā)現(xiàn)腫瘤根系侵襲右腎，第一預案是行根治性腫瘤切除術，同時將右腎上腺掃清并切除右腎，再清掃周圍淋巴，確保沒有轉移。但這個也只是一種預案，我們會根據(jù)腫瘤病理情況來調整?！?/p>

但董醫(yī)生給我強調最多的是手術風險。大致是這個手術失敗的可能性很大，最大的風險是會撂倒在床上醒不過來，等等。我早已熟知這種流程，反而很平靜。接著要我簽各種術前文件，這些文件我基本上沒有看。

各種術前簽字、麻醉簽字、自費手術耗材確認后，董醫(yī)生說，做完手術后，在右腎上腺的腫瘤切除部位，裝一個金屬鈦夾。鈦夾是在做手術的時候結扎用的工具，醫(yī)用鈦夾都是純鈦或者是鈦合金的。這個鈦夾主要為下一步放療時做輔助定位，方便放療醫(yī)生可以很容易地找到病變部位?？吹轿矣行鷳n，董醫(yī)生說：“鈦夾較小，留在體內不會對身體造成影響，不影響做核磁共振?！蔽以诰W上查到，鈦夾用在腹腔鏡手術中較多，沒有看到大手術中如何使用，但發(fā)現(xiàn)在更高難度的脊髓內手術中有使用。在乘坐飛機過安檢時，大多易檢出，需帶手術證明。

董醫(yī)生問我還有什么疑問。我忐忑了半晌，委婉地向他確認：主刀大夫是不是李主任？董醫(yī)生不解地看著我：“是呀，你這個手術只能他來做。其他人還做不了呢?！?/p>

在醫(yī)院這二十多天時間，耳聞目染，聽說許多病人本來慕名來找“某某一把刀”，其實某某只是在現(xiàn)場督著自己的學生去做。偶爾會在學生處理不了的情況下，才親手下刀。這也讓我明白了，許多著名的“一把刀”一天要動四五臺手術，體力怎么維持？

我向董醫(yī)生請教為何會選擇“開大刀”？董醫(yī)生告知我：“‘開大刀的好處是視野開闊，肉眼即可見到你所有的粘連，以及看不見的一些細微的轉移，都可以第一時間切除并清掃干凈?！?/p>

泌尿系統(tǒng)的“開大刀”手術，對人體的傷害其實挺大的。這是因為腎臟、輸尿管、前列腺等泌尿系器官，處在腹部的位置比較深，一旦出現(xiàn)病變，手術時，顯露比較困難。因此“開大刀”手術需要很長的切口，如果切口需要從腰部開始，就需要切斷腰部的每一層肌肉，有時還要切掉一段肋骨。手術創(chuàng)傷很大，出血量也多，手術過程中痛苦大，術后恢復慢，住院時間長。

由于我的手術很復雜，手術團隊包括了肝膽、胰腺等多個不同科室的專家。肝臟外科醫(yī)生主要是為了在手術時，處理涉及翻肝等的問題。

晚上，病房靜寂。我在一張印著“協(xié)和醫(yī)院”紅字頭的紙上，給太太與女兒寫了一封信，或者說是遺囑。

這個遺囑，更像是一封告別信。我把銀行卡號與密碼寫在了上面。我太太對我掙了多少錢并不感興趣，她也不知道我的財務狀況，如果我真的不幸撂倒在手術臺上，一去不返，這封信希望能夠給她們娘兒倆以及我的家里人有一個交代。拿筆在昏暗的燈下，交代自己的“后事”，難免心存悲涼。但寫完后，再讀一遍，似又心中寬闊。

周六，我向董醫(yī)生請假回家，把各種賬單、存折、信用卡、房貸月供的資料全部找出來，與那個“東西”一起，放在一個結實的信封里，并用膠水粘緊，放到了太太可以看到的地方。

我跑到樓下的停車場里，關上車門，大哭一場。

醫(yī)生從我身上取出重達? ?一斤六兩的結節(jié)

我在天亮時分被饑餓叫醒。從周日晚上開始，禁食、禁水，已經十二個小時了。

護士進來，讓我把衣服脫光，穿上一件后系式的白色袍子。太太抱著孩子與幾個朋友走了進來。孩子才一歲，睜著黑黑的眼睛，好奇地看著一大屋子人。她喜歡笑，人來瘋，護士姐姐們逗著孩子，她咯咯地笑著。

我抱著她，吻了一下她的額頭。心里有點疼。

我知道，妻子怕我與女兒是最后一面。哪怕這是最后一眼，給孩子與我留點念想。她還用手機給我們拍了一張照片。孩子笑著，我的臉僵硬，光頭锃亮。

我是第一臺手術。護士準點將我推出去，外面站著熟悉的朋友與同事。我用眼神與他們默默打著招呼。穿過長長的走廊，家人與朋友都被隔絕在了外面。但隱約間我看到，弟弟與妹妹們的臉。一縷陽光射進來，我使勁呼吸了一口。天空瓦藍。

在手術室外的病床上，一排有十幾個腦袋，大部分都被剃光了，亮錚錚的在熾熱的燈光下發(fā)亮。

大家相視，卻無笑意。

我躺在手術臺上，無影燈亮了起來，我瞇著眼看到一群只露出眼睛的醫(yī)生。漫長的等待讓我對于即將到來的手術風險已經麻木，我只想早點把那個在我身上存留了很久的結節(jié)取出來。麻醉醫(yī)生是醫(yī)院的黃主任，據(jù)稱是這所醫(yī)院最好的麻醉師，那天與我一起交談的時候，我就相信這一點了。他靠在我的床邊上，隨意地問我：“你是某某吧？”

我的注意力被吸引過去，本能地說是。他把一個白色的臉罩放到我的臉上。那個白色的臉罩，我在電影與電視上無數(shù)次見到過。那里面是麻醉劑。一股暖暖的東西撲在我的臉上，我突然就像掉入了一個看不見的深處，漸漸聽不見他說話的聲音了。

也看不到燈光了，沉入到了深深的暗黑中。

孩子的笑聲隱隱地響起來……

似乎經過了漫長的時間，我被一陣干渴、燥熱給弄醒。我下意識地張張嘴，根本發(fā)不出聲，一根管子插在我的嘴中，讓我很不舒服，全身潮熱。我周身麻木，身體無法動彈。我轉動眼睛，看到了人間才有的電燈、行走的護士、我手上的針以及正在輸?shù)囊后w。我似乎確信，自己還活著，可以聽到鄰床的人在輕聲哭泣。我的眼睛可以轉動，昏黃的房間里，護士們包裹得只可以看見眼睛。

那個哭泣聲來自遠處，有個男人在旁邊輕輕地安撫。

我極度口渴，用手碰響鐵床，覺得像極了一條無助的咸魚。護士路過，看了一眼，沒有理睬。我反復地轉動，調整身體的角度，以便讓自己舒服一點。我慢慢想起，因我的手術創(chuàng)口很大，董醫(yī)生曾告知我，術后為了防止感染，需要把我放在ICU里觀察一晚。

我想這就是傳說中的那個ICU吧。

ICU又稱重癥監(jiān)護病房。這個重癥監(jiān)護病房的概念，最早是由位于德國漢諾威的達特茅斯-希區(qū)考克醫(yī)學中心的外科醫(yī)生William Mosenthal提出。它的最大的特點就是與外界隔離，是醫(yī)院內消毒最徹底的地方。當然，如果暴發(fā)疫情，也是最易被感染的地方。

房間里林立著輸液袋，不大的房間至少擠著五到六個病人。房間昏暗，無法分清晝夜。憑著僅有的常識，凡進ICU者，大部分均為危重病人。身邊的沉睡者，也許并不一定可以看到明天的太陽。

我好幾次示意，自己很難受，用眼睛告知她，我想把呼吸器取下來。但護士只是查看一下我正在輸?shù)囊后w，并不理睬。我使勁想象著女兒的笑臉，抵抗這難忍的不適。

我在病床上，無力無助，那是我最狼狽、最接近死亡、最沒有尊嚴的時刻。

似乎過了漫長的時間，ICU的房門打開，走進兩個穿著全套防護服的人。我以為是醫(yī)生來了，迷茫地睜開眼，看著他們。是趙醫(yī)生與太太?？次倚蚜诉^來，趙醫(yī)生說，人都醒過來了，快推到病房吧，不用在這兒等著了。

感謝趙醫(yī)生。

很快，醫(yī)生就過來給我量了血壓，看了我的心跳、血氧，然后就開始把我身上的各種管子往下卸。我被推出ICU。

我終于可以自由地呼吸一口真正的空氣了。

窗外暗黑無星，太太告訴我現(xiàn)在是晚上兩點。從早上八點開始，手術進行了三個多小時才做完。然后被推進了ICU，現(xiàn)在已經十個小時了。

太太在加護病房外，等我醒來。她不放心，就給正在值班的趙醫(yī)生打電話，讓他看下我的情況。值夜班的趙醫(yī)生與加護病房的醫(yī)生、護士們很熟，按計劃，我應當明天早晨交接完后，才可以回到病房。他說服了醫(yī)生們，把我提前“解救”了出來。

趙醫(yī)生還開玩笑地說，你真的比較幸運，你旁邊那個哭泣的男人，是某某喜劇演員，他的妻子在加護病房里已待了將近一周了，情況非常不好。

我的心里一沉，這演員的戲我挺喜歡，只是沒有想到他的笑臉后面是這么沉重的故事。

手術進行到三個小時的時候，李漢忠主任從手術室里走了出來，手里拿著一個托盤。妻子與我的朋友立馬圍上去，托盤里面血糊糊一團，如同柚子大小。李主任告訴妻子：“這是切下來的右腎上腺。手術用的根治術，全部切除，根據(jù)浸染及手術目視情況，把緊鄰的右腎保了下來，為防止轉移，僅僅剝去了一層包膜。這個手術做得很成功，沒有大出血，那2000cc血也沒有用上。現(xiàn)在正在進行大縫合?！逼拮涌吹竭@團血糊糊的肉團時，已經崩潰得不行了。

她坐到我的病床前，給我講述手術當天上午遭遇到的一切。

把切下來的腫瘤給家里人看，也許挺殘忍的。但董醫(yī)生告訴妻子，切下來的任何部分，給家屬過目是醫(yī)院的一個硬性規(guī)定。你身上的一部分器官或組織將要被摘除，家人與病人都應當有知情權?！妒中g室標本管理制度》的第一項就是，這個腫瘤被切下后，給家里人看完，才能送到病理科室，進行病理化驗。

太太說，明天就能知道病理結果了。

我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了一大杯水，嗓子里的那股火才滅了。即使輕輕喝水，我肚皮上的傷口也會隱隱作痛。我揭開衣服，看到整個上半身圍著一個麻袋似的紗布，根本看不到手術切口在哪里。

我餓極了。護士遵醫(yī)囑，不同意進食，輸液架又掛上了一大袋營養(yǎng)液與鹽水?？粗煜さ牟》?，似乎重回了人間。妻子一天不見，似乎更瘦了。

董醫(yī)生查房時，告訴我：腫瘤大?。?7cm×14cm×8cm，重約800g，手術順利。

我沉默了一下，這個腫瘤竟然有一斤六兩。這是多大的一個結節(jié)??！我摸了一下肚子，這么大的一坨東西，在我的右腹部里，竟然藏了數(shù)載。它無聲無息，沒有這種腫瘤所特有的疾病信號。比如像任何慣常的腎上腺腫瘤特有的表象：高血壓，快速發(fā)作的糖尿病，體重增加，容易瘀傷等。如果有，那就是高強度的工作壓力帶給我的抑郁和焦慮吧。

我問董醫(yī)生，自己的腫瘤是幾期？董醫(yī)生說：你的腫瘤雖沒有擴散，但按你的結節(jié)大小，應當是原發(fā)腫瘤T分期的第四期。

我之前看過的相關資料稱，腎上腺腫瘤晚期轉移擴散的可能性在90％以上。

我有些疲憊，把眼睛閉上，想起也許在癌癥來臨之前，身體已給了我N次機會提醒，但我卻一次次地錯過。當年那些在我看來可能無關的細節(jié)再次串聯(lián)到了一起，然后它們就成了腫瘤這個事實。

我在兩年前，明顯感覺自己的體力下降、頭昏眼花、疲憊不堪。我以為是自己經年的頸椎病所致。多年伏案，頸椎早已疲累，我為治頸椎病，遍尋名醫(yī)，花費無數(shù)。最驚險的就是，我在一個所謂的祖?zhèn)髦嗅t(yī)處，被其“扭脖子”治療數(shù)次，然后服用阿司匹林（所謂可以活血）、中藥、膏藥，但均無效。

公司每年組織的體檢，我之前無論多忙，均踴躍參加，但在查出腫瘤的前一年，我卻因出差錯過。有一段時間，我的飯量減少，腹部脹疼，我以為是自己消化不良。對付它的辦法是，堅持每天做一百個仰臥起坐。女兒坐在搖床里驚奇地看著我，我做得越多，她的笑聲就越大。

2012年春節(jié)，我曾突感不適、頭暈目眩，極不舒服，異常疲勞。春節(jié)期間想找到醫(yī)生是一件困難的事。在附近的某三甲醫(yī)院見到的醫(yī)生認為我沒有什么問題。然后我也認為自己不應當有問題。

春節(jié)上班，我找朋友在一家醫(yī)院做了頸部CT。朋友說你是今天最后一個，要不要幫你做個胸腹盆三部分的全身CT？我莫名以怕輻射為由拒絕。這些微小的細節(jié)，今天看起來，都是腫瘤對我的無聲提醒。

如果我提前一年發(fā)現(xiàn)這個腫瘤，結果是否就會改變？

董醫(yī)生對我的恢復很滿意。

我第二天就被他趕下床，要求我慢走，讓自己盡快“放屁”。醫(yī)學上稱其為“通氣”。因手術期間，我禁食禁水，需要把腸道給及早打開。在慢慢地走了漫長的兩個小時后，當天下午，我就“放屁”了。把這當成喜訊告知了董醫(yī)生，我已可以開始進食。清淡的小米稀飯里，妻子弄了一些肉星，以補充營養(yǎng)。

我的傷口在麻醉消散后，開始疼起來，每天需要服用止痛藥才可止痛。但三天后，疼痛就開始減緩，董醫(yī)生逼著我加大運動量，他認為我體質不錯，恢復很快。有次換藥，我看到一條長長的刀疤上，有一排訂書釘。董醫(yī)生告訴我，這個是一次性皮膚吻合器，是一種新的縫合技術，臨床上叫“皮釘”。是醫(yī)學上替代手工縫合的設備，工作原理類似于我們日常生活中的訂書機。網上查詢到，這種技術操作簡單，縫合快，術后切口愈合好，副作用及手術并發(fā)癥少。缺點是費用較高，需要專用的拆釘器。

術后第三天，我的身體突然開始疲憊起來，全身無力，這正是腎上腺皮質癌的表象，但這些一般只會在術前出現(xiàn)，我卻為什么會在術后出現(xiàn)呢？

李主任第二天查房時，看了我的血液報告，說：“你的右腎上腺切除了，原來分泌激素的功能沒有了，所以就會出現(xiàn)這種疲勞現(xiàn)象。”他決定讓我服用激素強的松，由7.5mg逐漸減少，兩周減少至l／4片，十二周減少至0。

當天服用強的松后數(shù)小時，我逐漸恢復體力。

神奇的激素。

但我沒有想到，半年后，我將會終生服用它，但服用的是另外兩種激素。

一周后開始拆線。我有點怕疼，把頭扭過去。幾分鐘后，那些釘子被董醫(yī)生拆去。當天，我被允許洗澡，第一次看見，那一道尺長的刀疤，橫在腹部，還殘存一些皮釘?shù)暮圹E。我突然有點害怕，不敢用力，怕那道長長的刀疤會突然裂開。

從那天開始，我有好長時間，都有些提心吊膽地踮腳走路。

董醫(yī)生看見，大笑。我也笑，再掀開，發(fā)現(xiàn)并沒有裂開，又笑。

手術后，聞訊來看望的朋友、同事幾乎不斷。每天開放探視的時間，我總感覺到有熟悉的身影在我的病房外往里看，我隱約覺得像是我的弟弟與妹妹。

我在確診住進協(xié)和醫(yī)院之后，太太曾問過我，要不要告知家里人。我對此猶豫再三。

一個中年人，志得意滿，一帆風順，所有的事業(yè)都在走向頂峰。突然咔一下，喊停，一下子從高處跌入懸崖。中年人，一個多么尷尬的年齡，上有七十老母，下有一歲嬰孩。所有的一切都開始以另一種面目呈現(xiàn)。

我跌在難過里不知如何找到安慰自己的方式。

太太的父母年已八旬，我的母親身體也不太好，去年在北京暫住時，在洗手間滑倒，手骨折了。如果告知他們，不但幫不上忙，反而平添擔心、煩惱。老人家一直憂心于我的生活與工作，當然也包括我的孩子。如果她知道了，能做什么？失眠，嚴重的失眠，操心，血壓升高，然后說一些解決不了問題的牽掛？最好的方式就是選擇讓她不知道，把她隔離出這件事，讓她一直活在對于兒子的某種安全與美好的認知中。

弟弟妹妹們在老家，對北京也不太熟悉，既幫不上忙，也沒有財力可以助我。我決定，要守住這個秘密，不告訴家里任何一個親人，甚至盡可能地只在小范圍里知會一些朋友。

隱瞞病情也許對于家里人來說，是一種最好的選擇。家人對生病的人隱瞞病情，病人對家人隱瞞病情，這兩種做法都有點奇怪，但卻似乎也合情理。至少對于我來說是這樣。但我隱約感覺家人可能已經知道我的病情，我曾直覺在病房外看到我弟弟妹妹的身影。

太太看瞞不住我，才告知：在我手術前幾天，她承受不住壓力，與自己哥哥商量各種可能出現(xiàn)的結果，最后決定還是知會了我的弟弟妹妹，但沒有通知我的母親。她是怕我在手術中無法醒來。太太的想法是，至少在術前他們曾看到過我。抱著孩子去醫(yī)院，也是想讓我能再多看孩子一眼。

她做好了所有的準備：最好的，最壞的。我術前曾有多次回到家里。白天，我在家，我的弟弟妹妹就躲到街上；等我晚上回到協(xié)和住院后，他們再回來。如此數(shù)天。

我問，他們現(xiàn)在在哪兒？

太太說，你弟弟妹妹在北京待了十多天，看你術后恢復很好，怕你發(fā)現(xiàn)“不開心”，就回老家了。昨天臨走前，他們還到醫(yī)院，在門外看了你一眼。

國慶節(jié)前一天，終于出院了。到樓下結賬，醫(yī)保直接報銷后僅交了一萬多塊，大部分是自費部分的手術器材。詳細的賬單上面，手術那一項，僅五千多塊。這個醫(yī)療團隊工作近五個小時，做了一個“巨大腫瘤切除術”，每個人平均不到幾百塊。住院差不多一個月，床位一項，每天不到八十塊錢。

不禁感嘆手術好便宜，醫(yī)生真辛苦。

回到病房，找到李主任與董醫(yī)生告別。李主任做了醫(yī)囑：身體恢復兩周后，進行術后放療，以防止復發(fā)轉移。三個月后，回協(xié)和醫(yī)院復診。

術后三個月，腫瘤復發(fā)轉移至肺、L4椎體與左腰大肌、肝部。

下一步怎么辦？

我為什么選擇去美國治療癌癥

焦慮之中，我第一次萌生去美國看病的想法，哪怕只是為了拿到這款所謂的救命藥！隨之關于去美國面臨的各種困難迎面而來，我的英文一般，對于美國的醫(yī)療系統(tǒng)一片空白，去哪家醫(yī)院，怎么看病，都是問題。

我在樓下健身房里快步疾走，邊走邊思考到底是去美國還是在國內等待治療。一個小時疾走下來，全身濕透，我的心里也想透徹了。

癌癥難言根治，我現(xiàn)在全身轉移，如果在國內，可能將像我的醫(yī)生所預測的，只有幾個月的生命。如果去美國，也許我還有萬分之一的希望。至少在美國可以檢測所謂的血液濃度，可以看?？漆t(yī)生，可以買到不用懷疑有假的米托坦；即使不能控制住病情，萬一有新方案、有新藥呢？即使遇到最壞的結果，重要的是，我曾經努力過、掙扎過。

對于生的渴望突然讓我看到了“隧道盡頭的那一點光”。

我決定去美國醫(yī)院冒險一搏。

神奇的網絡還是給了我意外的驚喜。

我用中文搜索美國的癌癥醫(yī)院，第一個跳出來的竟然是MD安德森癌癥中心，美國癌癥治療排名第一的醫(yī)院。它的logo黑中透紅，沖擊力很強。黑色的英文單詞“癌癥”（cancer）上一條鮮紅色的刪除線，遠看似一柄長矛。在這個紅色的刪除線下是一句標語：“Making cancer history.”這句話有兩層意思：一是創(chuàng)造癌癥的歷史，二是讓癌癥成為歷史。

它把消除癌癥當成了自己的使命。

我更喜歡第二種解釋。

始建于1941年的MD安德森癌癥中心，是美國癌癥治療中的權威機構，近十五年來有十一年在癌癥領域排名第一，大部分癌癥的五年生存率達80％以上，美國平均水平也只有60％。而據(jù)中國國家癌癥中心全國腫瘤防治研究辦公室發(fā)布的數(shù)據(jù)，中國癌癥病人的五年生存率為40.5％。

這里據(jù)說有九十四萬名患者從美國各地和全世界轉診到這里，其中包括一些國家的總統(tǒng)和皇室貴族。當然，據(jù)《紐約時報》的一篇文章介紹，至少有近一千名來自中國的癌癥病人，在這家醫(yī)院治療。

這里是全世界癌癥病人最后的希望。

這些介紹顯然無可挑剔，充滿誘惑與……希望。我查了一下這家醫(yī)院的地址，它在休斯敦，那個發(fā)射火箭與曾經有姚明的城市，它地處美國的西南部，也是牛仔以及著名的恐怖片《得州電鋸殺人狂》故事發(fā)生之地。排在癌癥治療第二名的是紀念斯隆—凱特琳癌癥中心，號稱美國歷史最悠久、規(guī)模最大的私人癌癥中心。全球所謂的治療癌癥最著名的醫(yī)院地處美國第四大城市休斯敦，而第二名卻在繁華之都紐約。這與中國頂尖的醫(yī)院大多集中在北京、上海這樣的超大城市顯然并不一樣。我查閱了這兩家醫(yī)院所有可以看到的資料，心下遲疑不決。我于五年前曾在紐約待過數(shù)周，很喜歡這個自由神秘的都市，而休斯敦對我來說只在登月的紀錄片中看到過它。

這讓我對于即將要進行的異國醫(yī)療之旅，充滿了疑慮與不安。

網絡總是會把你所需要的東西，以廣告的方式推送給你。網上有一家機構稱自己是MD安德森癌癥中心的唯一代理。在網上查到的情況顯示，聲稱自己是唯一代理的還有好幾家機構。這家機構的廣告顯然做得很多。醫(yī)療中介在2013年左右仍然是新生事物，但它們的出現(xiàn)，顯然解決了我的困惑。

接待我的是一位小姑娘，她告訴我：“我們在美國有自己的辦事處，可以保證你在較快的時間，大約一周，約到你想去的醫(yī)院，包括醫(yī)生。當然，你也要做好相關準備?！彼戳艘谎畚业牟v，“去美國看病，費用可能較貴，你得準備一筆不菲的資金。當然，如果經濟實力不允許，也不建議您賣房子什么的去看。而且你也要做好治療效果可能并不像你想的那樣好的結果。我們這兒之前就曾有一位病人，花了差不多五十多萬美元，也沒有治好的案例。

“美國醫(yī)療雖然先進，但依然有其局限性和不確定性，并非到了美國就一定能得到預期的治療效果。我們不承諾治療效果，只承諾保證推薦你可以去美國治療癌癥?！?/p>

這姑娘顯然見多識廣，誠懇而且現(xiàn)實，她把所有可能的結果都告訴了我。對于這兩家醫(yī)院哪家更好的問題，她認為美國的醫(yī)院水準基本一致，第一名與第二名之間相差并不太大。她說，你可以根據(jù)自己的情況，來選擇在哪個醫(yī)院治療。

她推薦給我兩個中介服務套餐：一是標價六萬元的整體套餐，包括兩個人的簽證、病歷翻譯、接送機、落地陪同等。如果需要，我可以入住這家機構在美國的公寓，一個月租金為三千美元。第二個套餐是十二萬元，在原來基礎上加了一個月的住宿。當然，翻譯陪同是按小時收費的。還有一個預算，是三十萬元左右的，這姑娘看了我一眼，猶豫了一下，估計是看我提問題較多，就沒有推薦給我。推測可能是購買幾百個小時的全程翻譯陪同與住宿，或者其他服務吧。

還沒有見到醫(yī)生，就需要花費五萬多美元？這兩個中介服務套餐顯然超出了我的想象。不過他們提供的路線圖以及服務項目，倒是一個不錯的赴美治療的指南。去美國看病，看起來也不是那么難。

我突然想起在紐約的朋友權。

權是生物學博士，在紐約大學一個生物實驗室工作，北京人，父母是清華大學的老師。一年前回京的時候，我?guī)谝患忆倘獾瓿粤藥缀跏啾P的羊肉，聽她講了許多當時我并不太明白的生物制藥方面的常識，以及她所做的工作：一年要養(yǎng)一百多只小老鼠，寫兩篇論文。當然，讓我記憶深刻的還有她幾乎從來不吃青菜，以及屬于北京姑娘的正義感。

我在北京的深夜打電話過去時，她正在上班。我想讓她幫我分析一下，我應當選擇紐約還是休斯敦？

她看完我的病歷與手術情況，略為沉默，出乎意料的是，她并沒有感到驚訝，只是冷靜地告知我：“我的意見是選MD安德森癌癥中心。MD安德森癌癥中心是一家教學研究型的醫(yī)院，他們的強項是幾乎擁有全美所有的新藥臨床試驗和可以用到最新的藥品，這兒是美國人治療癌癥的首選醫(yī)院。你這個是罕見病，治療手段有限，臨床試驗對你來說，可能是最后一個較好的選擇。

“還有一個好處是，這家醫(yī)院在休斯敦，那兒的生活水平比紐約便宜一半還要多。你看病的話，生活費用這塊花費肯定少不了。如果在紐約租房，公寓的一居室得三至四千美元，但在休斯敦可能只要三分之一左右。

“在美國看病花費巨大，你沒必要把錢花在這些生活費用上。你就去休斯敦吧。而且你也不用去找中介，在美國看病，除了見醫(yī)生與治療需要花錢外，其他的都是免費的，包括你見醫(yī)生時免費的現(xiàn)場中文翻譯。你可以直接與醫(yī)院的國際部聯(lián)系，他們有講中文的工作人員。”

不容我多想，她又說：“你對美國醫(yī)院的預約系統(tǒng)不熟，我?guī)湍愦螂娫掝A約一下醫(yī)生?！?/p>

半小時后，權發(fā)來一條信息：“我已與MD安德森癌癥中心國際部的莊小姐聯(lián)系好了，把你的基本病情、電話、姓名告知了她。你半個小時后，可以給她打電話，她會幫你。”

權最后說：“你一定要有信心。我相信好人有好命。你來美國后，有什么需要幫助，隨時電話找我?！?/p>

我的眼睛一熱。人生中的每個際遇，或者你遇到的每一個人，其實都會在你人生中最重要的時間出現(xiàn)，并成為那個給你指路的人。

美國的幾家大醫(yī)院原則上都設有國際部，并提供中文服務，病人即使完全不懂英語，在陳述病情后，接線員也會根據(jù)病癥，告知大概的費用和操作流程。理論上，病人基本上完全可以自己搞定。

在官網上查閱，發(fā)現(xiàn)這家國際著名的癌癥中心，還可以通過一個叫作姐妹轉診援助中心（SRIAC）的機構，直接將疑難、罕見病病人轉至 MD安德森癌癥中心。上海的復旦大學附屬腫瘤醫(yī)院（FUSCC）、天津醫(yī)科大學附屬腫瘤醫(yī)院（TMUCIH）、中山大學腫瘤防治中心（SYSUCC）等醫(yī)院，都可以轉診至MD安德森癌癥中心。只要你提出申請，原則上醫(yī)生都會幫你轉診。但實際上知道這些轉診機構的病人并不是太多，包括醫(yī)生。

這些信息，我是在權的提醒下才知道。

這些國際醫(yī)療中介機構提供的服務，只是利用了中國病人對于美國醫(yī)院的信息不對稱、信息差以及語言問題，而收取昂貴的代理服務費。不過這些中介機構倒是的確可以幫你把所有的問題搞定。

權的這個電話至少價值一萬美元。

MD安德森癌癥中心國際部的莊小姐很專業(yè)，她是上海人，之前是醫(yī)生。她簡要告知我：需要填一份中英文對照的病人資料、一份詳盡的英文病歷與手術記錄，包括我的醫(yī)生、電話與郵箱。她說，美國的醫(yī)生如果認為有必要，會與你的醫(yī)生聯(lián)系，討論你之前的手術以及后續(xù)治療情況。在某些情況下，我們的醫(yī)師在復核了所要求的信息之后，可能會建議您不需要前來休斯敦進行治療。如果醫(yī)生認為，你可以來這里治療，你需要先預交一筆檢查費用，幫你預約醫(yī)生的時間。我們會發(fā)邀請信，你就可以辦理簽證了。

這份二十多頁的病人資料事無巨細。請董醫(yī)生將我的病歷和手術記錄等要點翻譯成了英文。他審核了需要填的幾項專業(yè)意見后說，他們很專業(yè)，這個文件里要你的上下三代的病史，主要是為了看有無遺傳性疾病。他同時建議，如果可能，請MD安德森癌癥中心做一個多學科專家會診。

在等待MD安德森癌癥中心方面的回復時，我一直對莊小姐所說的符合MD安德森癌癥中心的標準才可能會接收我去看病，心懷不安。給權打電話，權說：“據(jù)我了解，MD安德森癌癥中心這幾年確實在提高治愈率方面有所提升。它雖是頂級的腫瘤醫(yī)院，卻真不是什么人都接收。攻克癌癥哪有那么容易，許多醫(yī)院，包括MD安德森癌癥中心，都有個潛規(guī)則，是挑病人的，所以越到晚期越不好進。如果晚期病人太多，死亡率上升，會影響它的排名的?！彼参课艺f：“你現(xiàn)在的身體感覺還不錯，你這樣的罕見病人對他們來說，是一個好案例，也是一個做研究的好機會，你不用擔心?！?/p>

MD安德森癌癥中心處理預約的速度很快，第二天，我就收到了莊小姐的郵件，并隨信發(fā)來一份赴美治療邀請信。醫(yī)院同意接收我，已幫我約好了一位專科醫(yī)生，同時需要我給醫(yī)院的內分泌腫瘤診療中心存人三萬三千三百美元，作為到醫(yī)院后的檢查費用。然后是一份詳細的需要帶的東西清單：1．一份打印好的病理報告與三十片病理標本。2．近三個月來的重要的影像學報告與CT光盤。

然后，就可以拿著MD安德森癌癥中心的邀請信去辦理簽證與購買機票了。

然后是錢。

第一筆需要支付給MD安德森癌癥中心三萬三千三百美元，按2013年的當時匯率差不多是近二十二萬元人民幣。按莊小姐發(fā)來的預約醫(yī)生的時間安排，我需要在美國的醫(yī)院做兩個檢查，一個是增強CT，再一個就是MRI。然后是去見內分泌科的醫(yī)生。之前莊小姐告訴我，這筆錢只是我見醫(yī)生前期的檢查費用。我有點忐忑。沒見醫(yī)生前，就要花掉二十二萬元人民幣，后續(xù)治療，還需要多少錢？

在網上查了一下MD安德森癌癥中心的收費，各種說法不一，有一個略為夸張的說法是最高花費超過百萬美元，這是個龐大的數(shù)字。但這些確實是我要面對的困難。我打了電話給莊小姐，馬上就要去美國了，我得了解一下可能的花費，以及我所可以承受的醫(yī)療費用的底線。

莊小姐說：“這筆預付的錢原則上是根據(jù)你見醫(yī)生前要做的一些檢查，抽血、CT，以及醫(yī)生可能臨時要加做的基因檢測、PET-CT和活檢等，評估出來的一個初步費用。多退少補?！?/p>

“醫(yī)療費用大約會是多少？”

莊小姐說：“每個人的病情不一樣，醫(yī)療費用也就不太相同。有的腫瘤可能二十萬美元左右就可以治好，但有的卻需要將近三十萬美元，甚至更多。之前有一個哈爾濱的病人，白血病，因住急診的時間較長，差不多花費了將近八十萬美元吧。當然，不是每個人都會這么不幸，但建議你得準備一筆錢，至于多少，你可以根據(jù)你的經濟情況評估?！?/p>

我心下默然，如我這樣已全身轉移的晚期癌癥，二十萬美元的預算可能根本不夠，最壞的打算也得準備三十萬至五十萬美元。這相當于人民幣三百多萬。

晚上，太太與孩子睡了后，我把自己的存折、銀行卡全部拿出來，盤點自己的收入是否足夠支撐我去美國治病。我前十五年一直在西北從軍，雖官至少校，工薪微薄。2000年選擇以軍官身份復員時，部隊付給了我十萬元人民幣作為這十五年軍旅人生的總結。其后南下深圳，從參與這本雜志創(chuàng)刊至今，一直在這家媒體工作，十幾年并無更換過職業(yè)。所幸在離開深圳到北京之前，我將復員費用與一點稿費所得，在深圳買了一套房子。來京與太太結婚后，我自己月供有一套房子，七十歲老母親與弟弟生活在老家，每月我都會給她寄去生活費用。目前手頭的現(xiàn)金僅有十多萬美元，距離赴美看病的預算尚不足一半。

孩子才一歲，房子還有月供。一旦決定花掉這筆錢，我不知道對我的家庭、我的孩子、我的家人來說，到底意味著什么？而且腫瘤治療很可能像一次押寶，我不能人沒了，留下一大筆債。

一個中年人的人生，二十年的奮斗，可能遇上一場大病就土崩瓦解了。

太太不知何時醒了過來，把自己的一張銀行卡給我，說：“你不要擔心錢，我這兒有家里人給的十萬元，你也拿著?！?/p>

太太是個嬌弱之人，在一所舞蹈學院教書。她平時幾乎從不管各種俗事，生活能力并不強。我病后這一段時間，也很少見到她哭。她請了假，一刻不休地陪著我，家里事無巨細，悉數(shù)由其打理。太太仿佛突然成熟了。

我有點不忍：“最壞的結果，錢花完了，人沒了。好的結果是存活兩年或者三年，花三百萬，值嗎？”

她堅定地看著我：“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也覺得值。你不要擔心錢的事，我還有工資。”

一夜無眠。

第二天一早，我與太太商量，把深圳的房子賣了。這是我在深圳工作后的第一套房子，這套地處市中心的房子價值差不多五百多萬，如果沒有生病，也許我們算得上一個中產家庭。房子是這十幾年經濟高速增長的一個國家紅利，如果賣掉，應當可以維持我的一部分醫(yī)療費用吧。

太太說，要不我們先找個中介，看看能賣多少錢，有沒有客戶？咱們做好兩手準備。一旦在美國錢不夠了，就馬上把這套房子出手。

這是個穩(wěn)妥的辦法。

我打電話找到深圳的中介，了解了基本行情，然后要他掛牌售賣。

感恩中國的高房價，這套房子竟然無意間，成為我赴美治病的一個基本保障。

……? ? ……

母親在我放療前病逝，中美七日萬里奔喪記

做了一個很長很累的夢。

看到母親在一條小路上走，月亮很大很亮，有些晃眼睛。我在后面跟著，只能看到她的影子。她走得很慢，我無論走多快，似乎都隔著一個明晃晃的月亮。

月亮好大，人好小。我嘶喊著，娘！然后被隱約的哭泣聲驚醒。

太太坐在床邊。我自從上周做完SBRT（立體放療）模擬定位后，心情明顯放松，焦慮帶來的失眠似乎煙消云散，我連續(xù)幾天都睡得很沉。

太太說：“你弟弟來電話，媽媽心臟病發(fā)作，可能不是太好?！?/p>

我一激靈，難怪我剛才無緣由地做夢夢見了娘，我已好久都沒有在夢中見過她老人家。難道人真有心靈感應？

“昨天從老家把媽媽送到了西安的西京醫(yī)院。你弟弟知道你最近處于治療的最緊要處，一直沒有讓告訴你，剛才說他們正在從西安返回的路上，醫(yī)院不接收。你前一段時間一直沒有睡好，我想讓你多睡一會兒，就沒有叫你。”

我手抖著打電話給弟弟。救護車停在返程路上的一個加油站休息。

娘在大年初三的早晨醒來，突然說自己不舒服，胸針刺似的痛，然后就暈倒了，送到縣城的醫(yī)院急救。我的一位遠房親戚在這家醫(yī)院做醫(yī)生，她診斷是冠狀動脈硬化引發(fā)的心臟病，要做手術，這需要有經驗的心臟外科醫(yī)生來處理。事不宜遲，簡單處理后，馬上用救護車將母親送到三百公里外的西安的西京醫(yī)院救治。那里的大夫在這方面有經驗。

弟弟泣不成聲：“在西京醫(yī)院的急診室里待了幾個小時后，急診的專家說，老太太的病發(fā)現(xiàn)得有點晚了，她的血壓太高，我們一直沒有辦法降下來。她的身體如同一個高壓鍋，不能麻醉，手術中容易出危險。血管堵的地方太大，現(xiàn)在做手術已有點遲了，他們也沒有什么更好的辦法，勸我們把媽拉回來?！?/p>

他們奔波了一天一夜，弟弟與兩個妹妹都在救護車上陪著媽媽。我讓娘接電話，娘的思維清晰：“你最近怎么電話這么少呢？過年也沒有見你打電話過來?！?/p>

我的眼淚唰地淌了下來。最近一段時間，籌錢、賣房、SBRT模擬定位、伊匹木單抗治療，每天都在焦慮不安中向前挪。這可能是我最艱難的時期，過年時我沒有敢給她打電話。她很敏感，一直懷疑我有事，不告訴她。我確實一直在隱瞞著她，沒有敢說這個天大的壞消息，我怕她無法承受，反倒徒增煩惱。

我哽咽著說：“娘，你不用著急，咱們還有辦法。這是個小病，你看人家西安的醫(yī)生都說了，你不會有問題的。”

娘在電話里語調平靜，根本不像是一個病人，“我剛才心里眼睛里全是你，你在國外要注意身體呀，墨墨在我身邊挺好的。今年過年，你可要回來……”

老太太看來真的糊涂了，年已經過了。

經驗告訴我，西安的這家醫(yī)院肯定不是治療這種疾病最好的地方。我馬上想起了曾在MD安德森癌癥中心認識的一位阜外醫(yī)院的訪問學者。

我讓娘把手機給弟弟：“治療這種病最好的醫(yī)院不是在西安，你們馬上掉頭，讓救護車往北京開。我馬上打電話給我的一個朋友，一定要把娘的病看好。我剛賣了房子，所有的錢我來出。”

阜外醫(yī)院的那位朋友正好值班，我把病歷發(fā)給他，他隨即回復：你可以馬上把病人送到醫(yī)院來，我請醫(yī)院治療這種病最好的醫(yī)生，給你母親看診。

我把北京這家醫(yī)院的地址發(fā)給弟弟。

五分鐘后，弟弟的電話來了，娘剛才走了……

僅僅不到半小時，娘與我就天人永隔。

妹妹說：“媽媽一直在等你的電話。她的眼睛睜了一路，精神很好，她好像一直在等著你的電話。媽媽是堅持等到你的電話，把心里的話交代清楚了，才放心地走了。”

悲憤。心痛。

我的頭木木的，眼前一片模糊。萬般委屈，在心里團轉。我趴在地上干號，那聲音悲涼而又蒼老。生病以來，我所有偽裝的堅強，都土崩瓦解。

誰不是努力活著，繃著命里的最后一根弦。

當厄運輕輕地坐在你身邊時，成年人的崩潰已是積木被碰倒在地的狼狽與不堪。

故事發(fā)生在別人身上是故事，發(fā)生在自己身上，就是命運了。但好運并不站在我這邊，我并不能左右命運，很多時候，我只是命運的棄兒。

我對太太說，咱們回家。我要看看娘，我要送她一程。

太太說，我馬上買機票。她這時候冷靜無比，我已有些恍惚。她給張教授發(fā)微信講了我的情況，問如果推遲一周做放療，可否？我做SBRT放療的時間是在三天后。

張教授回復：“我馬上調整你的放療時間，推遲一周應當沒有什么問題。路上注意安全。節(jié)哀?！?/p>

離家這二十多年，我先是在西北從軍十數(shù)載，再在深圳、北京諸地奔波。爸爸去世的時候，我還在涼州古城從軍，我也是接到電報，千里奔喪。那是個中秋節(jié)。我與父親一直不睦，十八歲時偷偷報名參軍，媽媽去送我，爸爸一直沒有出現(xiàn)。媽媽塞給我二百元錢，我直接扔到了地上。從坐上那輛直奔西北的綠皮列車，我甚至沒有回頭看一眼身后。弟弟寫信告訴我，媽媽回家哭了一晚，然后病倒了。我其實感受到了娘站在站臺上孤獨的背影，我是在二十多年后為人父后，才看到那個被我傷害過的背影。

我當兵后曾有數(shù)年沒有回家，直到有次想家想得我心里難過，才悄悄地回了一次家，沒有通知任何人。轉角進屋時，爸在屋里說了一句，娃回來了。

這句話我記了一輩子，也是我與父親和解的開始。

娘去世，我遠在異國求醫(yī)。一路上都是娘與爸爸的畫面。飛機上打盹，也能看到娘與爸爸走在雪地里，我跟在后面，走著走著，就跟丟了。

是，我跟丟了他們……

娘一生勞碌，家中一切，均由其操持。父親在十五年前因心肌梗死去世，娘與弟弟住在一起。她的身體到了晚年，每況愈下，腿腳不便。后來我在美國治病，讓妹妹把她接到北京，陪著孩子，她終究老了。我不讓她吃鹽重的東西，少吃肉，多吃菜。她認為我對她不好。后來我們常為她的吃肉問題爭吵，為她被藥販子騙買一堆莫名其妙的各種“神藥”而爭吵。

她的理由永遠都是我都這么老了，想怎么吃就怎么吃，還管什么健康不健康？

她住不習慣，又回了山西老家。

弟弟說，娘在走前數(shù)天，買了幾乎所有夠吃差不多兩周的食物，炸了過年吃的糕，給我納了兩雙現(xiàn)在已沒有人穿的鞋墊，做了兩床新棉被，說我今年會回來。

果然，我在大年初六的風雪夜回到了家里。

到達山西老家已是凌晨兩點左右。

娘的棺木孤獨地停在院子里。燈光顯得很暗淡，燭火在風中明明暗暗。

我跪在她的棺木旁，泣不成聲。

娘睡在棺木里。我不敢看她的臉，她的全部。娘，那一時刻，萬般無奈，以及傷心欲絕，全部涌上來。這幾年來，歷經艱難而又反復的治療、手術、無奈、無助，一下子化作委屈的眼淚，也只有跪在娘的身邊，我才能淚如雨下。只有娘聽得出我內心的委屈與無助。

天快亮時，我的眼淚流干了，嗓子啞了，被扶進屋里，與家里老人一起說話。

他們除了覺得我的臉因吃激素而帶來的浮腫外，并不知道我生病的情況。我因時差、悲傷而變得有些遲緩，隱約感覺一只窸窸窣窣的小手，在我的身上摸來摸去。然后一個泥猴似的小人兒鉆到了我懷里。是我的女兒云墨。

娘去世這幾天，沒有人顧得上她。

妹妹說，孩子聽說我們要回來，一直堅持在外面等著，直到自己困得不行睡著了。

奇怪的是，我們回到家，并沒有人告訴她。她自己醒了，跑過來，然后找到了我，鉆到了我懷里。我們已有將近兩年沒有這樣抱在一起，她還是一下就找到了我。

我抱著她，從一歲那年開始，我有兩年沒有見到過她了。這個不到四歲的孩子，臉上臟污，身上泥猴似的。她哭著抱緊我，我也抱緊她。她的眼睛墨一般黑，像她的名字一樣。她使勁抱著我，仿佛怕我們會像兩年前那樣，悄悄離開。

太太已心疼得不得了，把孩子抱過來。她陪我在美國這兩年，唯一給她帶來安慰的就是每天與孩子的視頻。但她似乎與我們很陌生，有一段時間很抗拒與我們視頻，并拒絕說話。她看我們那種陌生的眼神，讓太太一想起來就心疼不已。我們離開孩子太久了，孩子還是一眼就找到了我們。血緣的密碼永遠都不需要去解密，它一直在親人面前，是打開的。

太太給云墨洗了個澡，換了新衣服，她馬上又是一個新鮮干凈的小孩子了。

娘在我回到老家的第三天就要下葬。

雪下得有些大。風吹著雪花像吹著一堆被撕爛的紙錢。我按老家的規(guī)矩，穿著孝衣，走在送葬的最前面。娘與爸合葬在一起，我在墳前為他們立了碑。

跪在墳前，我對弟弟說，如果我治不好，死了，也把我葬在他們的身邊吧。

死可能是無法避免的事，也是最殘酷而又絕望的事。你只能忍受，就像忍受著所有的厄運一樣。它們無所不在。這操蛋的歲月。時間真他媽殘酷，歲月并不長久，所有在生命里想留也留不住、終會失去的東西都是珍寶，哪怕瑣碎，哪怕曾經以為不值一提。

父母不在了，家也不在了。那個你永遠在心里念著、想著、有奔頭、逢年過節(jié)會想起來要打電話或者回去的地方，它可能就此變成了異鄉(xiāng)，而不是故鄉(xiāng)。

我們在家里前后只能待三天，來回行程已各花去兩天。我們只有一周時間，就要回休斯敦進行放療了。這三天里，太太與孩子寸步不離。如果一分鐘沒有見到我們，墨墨就會發(fā)瘋似的去找。妹妹告訴我，孩子一直以為我們不要她了，所以她才害怕與我們分開。

要走的那天，她似乎察覺出異樣，她也是一個敏感而又容易受傷的小孩子啊。她一直讓太太抱著她，不離開，不說話。太太眼淚汪汪地抱著她。我都不敢看她們一眼，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會流下眼淚來。

要出發(fā)了，妹妹帶她去買她早就想要的一個玩具，她才松開我們的手。

車子路過她時，她遠遠地看著我們，不說話，也不哭。

太太淚流不停，一直看著孩子的影子在車子的后面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小……

離開老家前，我特意來到父母墳前，遠遠地跪下，給他們磕了三個頭。我走了好遠，總覺是身后有一雙眼睛望著我，我知道，那是娘在看著我。想起一句話：人其實就是記憶和時間，這兩樣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人不是死去的，死去的是記憶。

在返程的飛機上，我吃了飛機餐零食中的一?；ㄉ?。它像一顆堅硬的石子，剛補好的那顆右邊的槽牙劈裂了，血流了一嘴。這顆崩裂的牙，像一個思念，一直卡在我的右槽牙上，破損成為一個洞，像娘的離去，這個家永遠的空缺。

2014年太苦了，苦到想扭頭什么都不看。

……? ? ……

“新冠”疫情時期的無國界病人

哈勃醫(yī)生走進診室，臉上帶著一絲只有我們才熟悉的意味深長的笑。他遠遠地一抱拳，我也趕緊抱拳還禮。我們見面一般不會握手，而是用中國的傳統(tǒng)抱拳禮。我忘記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可能某次對治療效果表示感謝，我突然拱手抱拳向他致意，哈勃醫(yī)生很快記住了這個抱拳禮。第二次見他的時候，他已搶先我一步拱手抱拳了，而這此后也成了我們兩人相見的禮儀。

不握手，只抱拳。

哈勃醫(yī)生問我：左手為什么會在外，而右手握拳？雖然我見多了抱拳禮，但并不是太了解這個傳統(tǒng)禮儀的來源或者是否有男女之分。哈勃醫(yī)生居然查到：拱手禮，男子尚左手，女子尚右手。也即左手在外，右手握拳為男子拱手禮，反之亦然。

再次相見的時候，我可能用成了右手在外，左手握拳。他大笑著糾正我，說我在用女子抱拳禮向他致意?；氐郊也殚嗁Y料，果如此。哈勃醫(yī)生之敏感與細致，令我印象深刻。

今天是2021年1月22日，我心中裝滿心事。

L4椎體骨水泥手術至今已有三個多月，我第一次做增強CT隨訪。

我面臨兩個問題，一個是骨水泥手術后是否會有新的復發(fā)或者轉移？再就是免疫性肺炎，這次會有什么變化，那些隱藏的結節(jié)是否復發(fā)或者消失？

太太與我一樣，陷入某種焦慮，但她并沒有顯現(xiàn)出來。一個月前，她帶著女兒來休斯敦陪我過年。長達八年之久的治療，對她來說，已成為一種生活。她見識過我的危難之時，也見過了腫瘤穩(wěn)定之時的狂喜。這種悲喜交替的治療生活，對她而言，早就見慣不怪。

在來見哈勃醫(yī)生前，她已做好回國的準備，并像往常一樣，預言我這次的檢查，肯定沒有問題。

我與太太之間有個公開的“吉利話”約定，我希望她每次在我復查的時候，能夠給予我安慰。我們甚至一起討論了，如果我處于焦慮，或者心神不寧的時候，她要說的幾個關鍵詞與要點，比如“這次CT檢查肯定沒有問題”，或者“效果非常好”之類的看上去很無力，但卻足以安撫我內心的“過年話”。

看過一篇文章，即使明知道對方說的“吉利話”“安慰的話”言不由衷，但對于即將溺水的人來說，也依舊像是一根懸空的有可能觸到的繩索，足以提供更多的希望。至少，沒有在傷口上撒鹽。

太太說“過年話”的技術精進不少。她現(xiàn)在為了增加可信度，甚至加上了賭注，如果她說中了我這次檢查效果好之后，我要付她一百美元或者更多。

我已欠了她將近一萬美元了。

我希望欠她的越多越好。

CT檢查結果顯示：1．先前掃描中出現(xiàn)的右上葉和下葉斑塊狀實變區(qū)以及雙肺疊加的肺結節(jié)，排除了肺轉移的可能。2．右側肺部浸潤很可能代表免疫性肺炎，癥狀已得到明顯改觀。3．目前沒有肺轉移的證據(jù)。4．L4椎體成形術后穩(wěn)定。5．右側腎周區(qū)、腰肌、肝部等轉移灶均為治療后穩(wěn)定狀態(tài)。這個報告最后的結論，只有一個關鍵詞：穩(wěn)定。

我太熟悉這個詞了，癌癥醫(yī)生使用術語“穩(wěn)定”來描述既不生長也不縮小的腫瘤。具體而言，這意味著自最初的基線測量以來，結節(jié)尺寸的增加既沒有超過20％，也沒有減少超過30％。這些結節(jié)或者結節(jié)，被按在原地不動。這是一個好消息。

我與太太四目相視，有淚從太太眼里涌出。

我最好的結果是2014年那次大劑量化療帶來的短暫的“CR”，而這次是我的全身將近六處轉移灶，全部為治療后穩(wěn)定狀態(tài)。也就是說，腫瘤停止了生長，停在了原地。

太太握住哈勃醫(yī)生的雙手，有些哽咽：“我們跟隨你治療了八年。謝謝你，謝謝這個好消息。因為你，我們才走到了今天。”

哈勃醫(yī)生受到感染，也很開心、很感動，這可能是最輕松的見診時間?！澳悻F(xiàn)在只有免疫性肺炎這一部分需要觀察，目前你并沒有任何癥狀，所以也不需要治療。我剛才查了一下，這八年來，你總共進行了將近六十次的CT與X光檢查，你身上有太多的輻射，所以我們決定將你的 CT檢查推遲到五個月后?！?/p>

“五個月，這個時間會不會太長了？能不能間隔三個月，我來見你？”第一次間隔如此長的時間來做復查，心里突然沒有了底。我見多了一些病人在等待期間復發(fā)轉移，而我上次的那個所謂的CR也只維持了兩個月，就全面暴發(fā)了。間隔五個月這么久，會不會突然進展，誤了治療？

“你的腫瘤目前看來，它們呈現(xiàn)穩(wěn)定狀態(tài)其實已經很久了，你的肝部、L4椎體部分一年前就呈現(xiàn)了治療后的穩(wěn)定狀態(tài)?，F(xiàn)在的問題集中在你的肺部，而肺部目前看來，并無明確的腫瘤結節(jié)，我們觀察了將近半年時間，它們其實一直穩(wěn)定在原地。所以五個月，并不是一個漫長的時間。當然，如果你有顧慮，也可調整到四個月。下次檢查，如果還呈現(xiàn)穩(wěn)定狀態(tài)，那么我會再延長至五個月后來見你?！?/p>

我只有一個問題需要問他：“為什么我的免疫性肺炎沒有癥狀？”

免疫性肺炎臨床癥狀表現(xiàn)為氣短、咳嗽、進行性呼吸困難或者發(fā)熱等。影像學表現(xiàn)為快速進展的磨玻璃影、實變，雙肺同時受累。

“我們討論過你的這個無癥狀的問題。免疫性肺炎也是近年來免疫治療中的一個新的病癥。有的癥狀非常劇烈，如呼吸困難、咳嗽等。你的情況比較特殊，我們認為可能與你長期大劑量服用糖皮質激素有關。激素不但彌補了你切除腎上腺后的激素缺失，可能也抑制了這些癥狀的發(fā)生?！惫t(yī)生打開電腦，查看了一下之前的兩個激素處方后，說，“你現(xiàn)在服用激素有八年時間了，這個時間有點長，很慶幸這個激素一直對你有用。不過，要預防萬一出現(xiàn)口服氫化可的松無效的情況發(fā)生，我會給你開氫化可的松注射劑的處方，安排護士聯(lián)系你，學習自己施打的方法。不過，也許你現(xiàn)在馬上用不到，但你一定要準備好?！?/p>

我現(xiàn)在使用的氫化可的松，每天早、中兩次，共服用25mg。另一款氟氫可的松每天早間0.2mg，這是一種鹽皮質激素，專用于腎上腺素綜合征。這兩種激素對我來說，仍然是一種治療。

但今天最好的消息，顯然是我再次排除了肺部的復發(fā)可能，以及其他腫瘤仍處于穩(wěn)定。所以哈勃醫(yī)生的擔心對我來說，并沒有引起我的重視。腫瘤治療教會了我，要為眼前的勝利而慶祝，不要為遙遠的可能的失敗而恐懼。

因為恐懼，并無法阻擋腫瘤的轉移與復發(fā)。

我與太太走出哈勃醫(yī)生的診室，感覺陽光溫柔，路上看到的全是笑臉。我的心里像卸下了一塊巨石。

但很快，這種快樂與輕松，就被另外的擔憂所覆蓋。晚上，打開手機，一條新聞跳了出來：武漢宣布自2020年1月23日封城。

武漢封城，國內宣布暫停開學，太太與女兒緊急改了機票。

我與太太曾經歷過2003年的“非典”疫情，當時我在深圳，疫情并不是太嚴重。太太在北京上學，學校全面封閉，她被困在學校一個多月，不能出校門，也不能聚會，甚至不能上課。太太說，現(xiàn)在這個情景像極了“非典”疫情。不同的是，這種病毒似乎比“非典”更猛烈，也更殘酷。

從一種不安滑入另外一種不安，在這個地球村時代的界限并不分明。自1月21日，美國宣布出現(xiàn)第一例新型冠狀病毒感染者后，到3月10日確診已破千。自3月中旬開始全美五十個州均有確診個案。3月19日確診個案已過萬。武漢疫情消退之際，彼岸美國似已成新冠病毒暴發(fā)中心。

美國飛往國內的航班開始限制，休斯敦飛往國內的直航航班也被取消。國內已對從美國返回的乘客進行隔離。8181小區(qū)的病人人心思動，大家碰在一起的話題，大多是要返回國內還是繼續(xù)留守在這兒？

太太與我商量，要不一起回國吧。

我決定留在休斯敦。這次疫情不知何時結束，國內醫(yī)院目前處于停頓狀態(tài)。我這次的復查效果不錯，但萬一如果遇到新的問題，可能在MD安德森癌癥中心還略有保障。

我勸太太與孩子先回國，我暫時留在休斯敦。當晚緊急搶到了一張 3月24號的經紐約至北京的機票。太太臨走前，幫我搶購回了一堆酒精、口罩、水，囤積了一箱方便面以及可以保存的食物。

感覺末日將至，人類正在囤糧渡難。

我去休斯敦機場送她們。太太與孩子穿著醫(yī)用防護服，戴著口罩，只拿了一小件行李。我望著她們的背影，心里有點悲壯。她們這八年間，跟著我受盡了委屈、苦難?，F(xiàn)在又遭遇疫情。其間甘苦自知。但慶幸的是，她們趕上了國內限航前的最后一個航班。

3月26日，民航局宣布實行國內外航空公司，飛機每天僅只能有一班的政策，同時對境外乘客進行十四天的集中隔離。

到5月的時候，8181小區(qū)只剩下了八位中國癌癥病人。

國內疫情初起時，有一批回國過春節(jié)的病人，沒有再回來，而剩下的這一百多戶，在短短的兩個月，緊急撤了回去。到了6月，整個休斯敦，加上住在另外一處的一家醫(yī)療中介機構的病人，僅只有五十多名中國病人繼續(xù)留在這里治療。

8月，我去MD安德森癌癥中心做CT檢查。醫(yī)院只準病人自己進入，原則上不讓家人陪同。進門前，需換戴醫(yī)院提供的口罩，并戴上當日有效的腕帶。所有的醫(yī)生、護士穿防護服，戴口罩、防護面罩。但基本的治療與擇期手術已恢復。

哈勃醫(yī)生戴著口罩，穿著防護服，看不到表情，只能看到眼睛。我們遙遠地一拱手。

8月4號的CT結果顯示：早期發(fā)現(xiàn)的疑似轉移性肺結節(jié)沒有復發(fā)。沒有新的可疑肺結節(jié)。其他部位穩(wěn)定。

哈勃醫(yī)生給我看了CT影像上的幾個部位，一一指給我看。因為沒有需要進一步說明的東西，我第一次沒有提任何問題，因為這個結果不需要提問。

他說：“好好享受生活。我們五個月后見?！?/p>

這次問診，我們只見了十分鐘。時間越短，信息量越大。

我決定回國，與家人團聚。當時搶到一張貴得離譜的人民幣五萬元左右的機票，還有一個離譜的行程。我需要從休斯敦經阿姆斯特丹再飛廣州，隔離十四天后飛北京。

飛阿姆斯特丹的飛機上，只有十多個乘客。疫情并不能使這個世界開始疏離。許多架幾乎沒有乘客的飛機，仍然孤獨地飛行在空中。

只有我們這些疲倦的乘客，在飛往家的方向。

二十四小時后，全身已經酸麻。歷經三個時區(qū)，頭腦已不清晰，耳中塞滿飛機的轟鳴聲。我走下飛機，排隊等候核酸檢測。長長的棉簽，捅進了我的鼻子深處，不知是疼還是激動，眼淚流了一臉。

十四天隔離期滿，我飛回北京。從機場出來后，遠遠地看到太太帶著孩子，拿著一束花。

我緊緊抱著孩子，哽咽著，說不出話。

孩子問：“你怎么流眼淚了？”

“……高興?！?/p>

我恍惚看到，八年前，我也曾從這個機場踏上了去MD安德森癌癥中心治療的旅程。那時生死未卜，求生的欲望與艱難茫然的治療，對我來說，都是陌生而又必須面對的經歷。

出來的門，回來的門，都是一道窄門。

想到一句書上的話：要走窄門，才能走到你要去的地方。

八年，之前與之后，我只有這道門可走。

2021年9月13日? 休斯敦

選自《無國界病人》，人民文學出版社2022年第1版

原書責編? 樊曉哲

本刊責編? 吳曉輝

師永剛，作家，前《鳳凰周刊》主編。曾出版長篇小說《最后的騎兵》《迷失的兵城》等作品，并改編為電視劇。另編著出版的《宋美齡畫傳》《鄧麗君畫傳》《切·格瓦拉畫傳》《中國時代》等叢書，引發(fā)廣泛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