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英(河北)
小鎮(zhèn)如一只大鳥,靜臥在巢狀的古城里,孵出我的童年。古城南北有門,東西無門。人們遂在東墻打出洞來,曰“東窟子”,在西墻劈開裂口,曰“西豁子”。我們穿過城門,拱形門洞下半截是烏亮的條石,上半截是巨大的青磚。木門早已不存,只余石質(zhì)門墩,上有面盆般的凹坑。若大喊一嗓,門洞會把這聲音聚攏了,再拋回來,悠悠遠遠,像來自歲月深處。
我跟大伙一道,沿著坍塌墻體堆成的斜坡爬到城頂。雉垛已如時間般脫落,有的地方,城磚亦全部消失,中間土芯被雨水沖蝕,薄而尖,交錯舉起,宛若一叢仙人掌。我在爬的時候四肢并用,仿佛感到那些“仙人掌”在搖晃。途遇一洞,壯膽探入,里面竟住著一個流浪漢。我把衣兜里的餅干全送給了他。他的脊背真瘦啊,像隆冬的田壟。大家站在甕城邊緣,俯視底下狹小的院落,亢奮地大笑。這時突然有人沖出屋,仰頭焦急揮手,示意所有人退后。
那時我并沒意識到,自己正走在時光的鋒刃上。剛才站立之處,是一大塊懸空的土,搖搖欲墜。
沒過多久,我隨父母搬離了那里。
成年后的某個冬天,我擠在一輛嚴重超員的中巴車上,忽覺周遭景致似曾相識。直到一處殘磚的巨堆侵入窗內(nèi),我才吃驚地發(fā)現(xiàn),這趟車途經(jīng)那座小鎮(zhèn)。從位置可推斷出,這堆磚便是我們那年曾攀爬過的甕城門樓。它收攏著逐漸走散的身體,被時間拖拽,踉蹌而行。車停在城中央的十字路口,方言遞來久違的市井聲。這猝然的重逢令我手足無措,只得閉緊雙目。車終于發(fā)動了,過了一會,周圍忽地一暗,大團聲音像洪水般圍來,我知道,自己正在穿過門洞離去。這座城再次被我丟下,獨自與時光廝殺。
又過了許多年,當我為一篇小說查詢資料時,才知老城的官名是“萬全右衛(wèi)城”,明洪武二十六年筑土城,明正統(tǒng)三年用磚包砌,是宣府鎮(zhèn)萬全右衛(wèi)治所的駐地,至今已有六百余年歷史。
此時,歲月的颶風已把我年輕的羽毛逐漸拔除干凈。我在散文詩和小說的谷倉里,終于積攢了幾兩粗糧,也算是珍貴的慰藉。時光有最鋒利的牙齒,也有最深刻的慈悲。
文學能與時間抗衡嗎?那些孤勇的詞句,從紙上涉渡到生命深處,像探針般觸及時間的內(nèi)核,像絲絨般包裹時間的脆弱,像碑碣般銘刻時間的秘密。提筆寫文時,我總會不覺間沉溺于舊物:古塔、古碑、古硯、古帖、古陶……它們收斂了綺麗的光華,卻高擎起文明的權(quán)杖,是無數(shù)大匠內(nèi)心火焰的映象。近期,我將散文詩作為“精神之匣”,盛納了曲陽石刻、易水遺跡、蓮池書院等一系列“舊物”,試圖以文字將其豐厚的內(nèi)蘊渡引到世人面前。《瓷語》是我的又一次嘗試,寫給宋代五大名窯之一的定窯。歲月已遠,但瓷器裂隙里的閃電,花紋間的謠曲,釉色中的煙霞也愈加迷人。我時寫時停,反復試探,誠惶誠恐,最后,狠心刪去了近半文字。期盼它能喚出時間深處的熏風,吹開此刻的繁花。
我也像一座人間最小的城。當我把一生在城中煮沸,它卻開始風化剝落。為使這原鄉(xiāng)不至解體,我唯有埋頭,以文字為磚,修繕加固,讓靈魂得以棲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