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病誰不曾有過（短篇小說）

劉威成

1

“我說了你有心病，你以前還死不承認(rèn)，你看，現(xiàn)在都要住院做手術(shù)了?！毙÷槟弥o(hù)士開的條子，往病房里走，回頭笑嘻嘻地對我說。

“我這是心臟有病，不是心病，不要偷換概念，好不好？”我知道小麻一語雙關(guān)，意有所指，但我還是裝作不懂，一邊回?fù)?，一邊不緊不慢地走著，希望多拉開一點距離。

小麻是我同事，我沒想到她這次會過來，特別是我們近來關(guān)系還有點緊張。

我們辦公室里風(fēng)氣不太正經(jīng)，常開我和她的玩笑，什么我是剩男她是剩女，正可謂天作之合，住到一起，包我們兩個夜夜春宵不早起。最初我是無所謂的，我的心又不在小麻這里，有時還附和著大家，可以呀，小麻，你就從了大家的意見，手頭的采訪不做了，稿子也不寫了，我們開房去，怎么樣？小麻一腳踢了過來，你想得美，開間房就想搞定我？你以為我這么賤，這么不值錢了？我告訴你呀，一起去買套房的話，或許還可考慮考慮。我就學(xué)著美國電影里的男主角，搖搖頭，聳聳肩膀，攤開雙手，嘆著氣說，要價太貴了，這可不是愛情的樣子喲。小麻，我看你還是去找個好主顧，當(dāng)哪個小朋友的小媽吧。小麻的采訪本就砸了過來，你才是小媽，你全家都是小媽！然后她還特意昭告天下，我要是想當(dāng)小媽，若干年前就當(dāng)上了，還會等到現(xiàn)在嗎？真是的！王不三，你這個不三不四的爛貨，一個月禁止跟我說話！我還是出去做個采訪，要不，一看到你，就臟了我眼睛。小麻說完，錄音筆、采訪本等家伙啪啪啪往包里一塞，然后背起包，頭也不回地出了門。有同事說我捅馬蜂窩了，我說沒事真沒事的。果然，這天下午，小麻就來找我借充電的數(shù)據(jù)線了。我知道，她肯定帶了，借口而已。我和她，就這樣在大家的玩笑里，打打鬧鬧著。當(dāng)然，后來我有兩點沒有想到：一是大家不約而同，故意將小麻叫成小媽，她開始還反抗一下，可大家笑著說，你呀，總是春風(fēng)化雨，給大家溫暖，真像媽一樣，但自己家里還有個真媽，怎么辦，只好屈就你一下，叫小媽吧。還有一點就是，我發(fā)現(xiàn)小麻看我的目光，慢慢地有了一些不同，甚至還彌漫著一絲怨氣。這個就有點可怕了！所以有段時間里，我是能不在辦公室，就一定不出現(xiàn)在那里。實在必須呆著，也只跟其他同事嘻嘻哈哈，盡量不看她不惹她不接她的坨。有次，在電梯里，只有我們兩個，她突然盯著我問，怎么回事？怕我吃了你嗎？我有點慌亂，但還是咬著牙說，我有這么膽小嗎？天下能吃我的人還沒出生呢！她就抿嘴笑了，那今天中午陪我到外面吃個飯。我說那不行。她說，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你必須去！我心虛得更不行了，問，到……到底有……什么特殊？她笑了，說，去相親呀，你做我娘家大哥，去給我當(dāng)參謀。我這才長舒了一口氣，當(dāng)然，我還是借口沒去，這樣的場面，我才不會去當(dāng)百瓦大燈泡。后來她相親并沒成功，還因此好一段時間里，怪我不去現(xiàn)場，才壞了她的好事。我說，喂喂喂，話不是這么說的吧，這話有語病吧。她便笑嘻嘻地看著我了。

就如現(xiàn)在，小麻站住了，還是一臉笑嘻嘻地看著我說，你這就是個小手術(shù)，別像個重病患者，或者七八十歲黃土掩到脖子了，走路快一點啦，好不好？

我只好邁大一點步子，走到小麻跟前。小麻就和我并肩走，還甩了一下秀發(fā)，好聞的發(fā)香如花盛開，但很快就枯萎了，因為各種藥水的味道，正在這個病區(qū)里，如洪湖水，浪打浪。

我真是個小病而已，但因牽涉心臟，就不能不重視了。我最近幾年來，出現(xiàn)好幾次心律失常，本來還好好的，突然心臟就如戰(zhàn)場上的大鼓，作死地擂了起來，一分鐘有時高達(dá)一百三四十下。第一次發(fā)作時，嚇得我兩腿發(fā)軟，坐在那里動也不敢動，還不敢說話，生怕一點風(fēng)吹草動，我這人就報銷了，就英年早逝了，就老婆都沒娶白來世上走一遭了。后來問了醫(yī)生，說這個問題不大，一般來說，不會危及生命的，要解決也容易，一個微創(chuàng)小手術(shù)。所以后來又再出現(xiàn)時，我就閉著眼睛坐一陣，算是養(yǎng)神，就將它養(yǎng)過去了。但這一次，威力比以往大，我無法裝出閉目養(yǎng)神的高姿態(tài)。當(dāng)時正在辦公室，小麻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的，自作主張，立即打了120。我到了醫(yī)院后，已基本上恢復(fù)，還跟醫(yī)生坦白從寬了是怎么回事，準(zhǔn)備走人。但小麻攔住了我，說不行，既然都出現(xiàn)好幾次了，那就得重視，干脆趁這次將手術(shù)做了，來個根治。

我最后同意了，留了下來，不是我拗不過小麻，而是不想去辦公室，不想見某些人的嘴臉。躲進(jìn)小樓成一統(tǒng)，躲進(jìn)病房有時也能成一統(tǒng)的！

哦，小麻最好也不再出現(xiàn)在眼前，那就完美了。

所以，在快邁進(jìn)病房時，我對小麻說，好啦，沒問題了，你先回去吧，我也剛好有點累了，想到病房里好好睡上一覺。

小麻站住了，臉上笑容枯萎了，一臉靜穆地盯著我，要跟我遺體告別似的。我因此擠出了一絲笑，只是想向她證明，我還活著呢！

2

我站在病房門口，深呼吸，準(zhǔn)備走進(jìn)去時，突然驚了一下，心臟撲通撲通跳了起來——里面有兩個老人在唉聲嘆氣，一個老大爺說，哎呀，昨天晚上睡在這里，真是痛得要死，真想跳樓算了。另一個老太太說，那不行，要跳的話，我們大家一起跳。那老大爺便提高了聲音，哎呀，你看，又說這樣的話了，我就隨便說說，讓自己好受一點，你來這么一句，真是嚇?biāo)廊肆?。那老太太的聲音也大了一點，那當(dāng)然，你說得，我也說得。那老大爺?shù)穆曇艟托×?，好像是在哀求了，這話千萬不要讓他聽到。老太太的聲音也小了，只要你不說，我就不會講，他永遠(yuǎn)聽不到。

他是誰呀？我在想，但很快發(fā)覺自己有點無聊，這關(guān)我什么事，真是的。

病房里沉靜了。

好一會兒，我吐了長長的一口氣，走了進(jìn)去。里面有三張病床，中間那張床上，坐了個頭發(fā)花白的老大爺，旁邊站著頭發(fā)同樣花白的老太太。

老大爺面無表情，靠著床，盯著天花板，好像在思考什么重大問題。

老太太倒友善地對我笑了笑，年輕人，你應(yīng)該是靠窗這個床位吧。

我還猶疑著，準(zhǔn)備一邊看護(hù)士開的條子，一邊對照床位時，老太太又說話了，靠里那個床位有患者的，剛才去做檢查了，等下就會回來的。

我還是沒說話，走到靠窗的床位，果然沒錯。

接下來，不知道該干什么了，是坐下來，躺下來，還是怎么辦呢？我只是個小手術(shù)，醫(yī)生說了，先將床位開好，前面一兩天，可以住這邊，也可以回家，等要動手術(shù)那天，能及時找到人就可。我這次過來，其實除帶了自己的身體和錢包外，其他什么都沒準(zhǔn)備的，心好像都沒帶來，還在到處亂飛，并且不知道到底要飛到哪里去！

年輕人，別站著，就坐到床上休息一下吧。老太太又說話了，到了這里，外面哪怕殺人放火，天塌地陷，你都莫去管了，在這里呀，就一條，安心治?。?/p>

我坐到了床上，對老太太擠出了一絲笑。

老太太好像受到了鼓勵，很是關(guān)心地問我，年紀(jì)輕輕的，怎么就得了心臟??？家族遺傳的吧。我家這位就是，唉，真是一輩子都不得安寧。

還好吧，還好吧，你看我不也七十多了嗎？比很多人命都長吧。老大爺急忙插話，不再盯著天花板看了，瞪著我，目光閃閃。

老太太就笑了，我還以為你啞巴了，不曉得講話了呢。

哎呀，真是的，我思考一下問題不行呀？老大爺最開始臉有慍色，但很快就一臉得意了，我看呀，我之所以命長，就是因為喜歡思考，腦筋在不停地轉(zhuǎn)動，所以才生命力旺盛。

好好好，你說的都對，滿意了吧？老太太也笑得欣慰了。

我還是沒說話，他們倒是你一句我一句，很是熱情地說了起來。因此，我知道了，老大爺是這醫(yī)院的常客，心臟不舒服了，就過來住十天半個月，醫(yī)生還開玩笑說他是VIP客戶。他心臟已放了四個支架，這次過來，醫(yī)生建議他再放一個，并且最好是國外的。他們還在考慮到底放不放，國外的有點貴，報銷得又不多……

我一邊聽一邊想，這應(yīng)該就是所謂的空巢老人吧，平時難得有人聽他們說，所以一旦有了傾聽者，整個人就復(fù)活了，話就不盡長江滾滾來了。我其實不太想聽這些，都想好了走開的借口，但不知為什么，一直坐在床上沒動，繼續(xù)聽他們絮叨。

這一狀況，直到一個中年男子突然啪的一聲，跳進(jìn)來后，才打住。

那男子短衣短袖短頭發(fā)，笑容滿面，一進(jìn)來，就張開了雙臂，叫了一聲我親愛的媽媽，抱住了老太太。老太太也熱烈地回抱了，還拍著男子的背說，我親愛的兒子，很不錯呀，就趕了過來。

那男子松開了懷抱，又抱住床上的老大爺，叫了一聲，我親愛的爸爸，感覺好些了沒？

老大爺也抱住了那男子，很是溫柔地說，我的愛崽呀，好多啦，醫(yī)院真是個好地方，我一來，就哪里都不痛了，還想今天出院，可你娘不準(zhǔn)。

我也不準(zhǔn)呢！怎么能才住一兩天，就出院呢！至少住個十天半個月，等完全沒問題再出院嘛，反正有報銷的。那男子說完后，才松開了懷抱，轉(zhuǎn)過身來，盯著我問，這位兄弟，是來看望我親愛的爸爸，還是過來住院的？

我怕他也張開雙臂來擁抱我，趕緊說，住院的。

是的啰，我還在想，我家親戚朋友里，好像一直沒見過你的。那男子便伸出了手，說，兄弟，能聚在一塊就是緣分，交個朋友吧，大家都叫我小寶，你也這么叫就是。

我也伸出了手，跟小寶的手握在一起，立即發(fā)覺抽不出來了，小寶緊緊地握著我的手，好像在揉搓著我的骨頭。我正感到一種巨大的不適時，小寶松開了手，看著我，哈哈大笑起來，同時叫著，我有勁，很有勁吧？

老太太立即說，小寶，你太冒昧啦，才交上朋友，就使出你的牛勁，這不禮貌啦。

我忍著痛，說，沒事的。

小寶笑著說，我親愛的媽媽，你看，他也說沒事的，本來就沒事嘛，我也就玩一玩，加深一下他對我的印象嘛，以后就會長久地記住我啦。兄弟，你說對不對？

我無奈地點了點頭。

老太太還是有點抱歉地對我說，我這個愛崽呀，就是長不大，年輕人，你別計較。

我們這個愛崽呀，就是個開心果。老大爺也急忙補充說，反正家里有他，就歡樂多多，一天到晚，都會開開心心的。

做人呀，就是要開心嘛，要不，還做什么人呢！小寶一臉哲人狀。

老大爺和老太太望著小寶，都是一臉慈祥的笑容。

哦，我親愛的媽媽，我來之前，已服侍老佛爺吃飽吃好啦，還陪著說了一通話，老佛爺看上去心情還不錯，我才過來的，這個，你就不用擔(dān)心啦。小寶很是自豪地說。

我在想，這個家庭看來不簡單，上面還有個老佛爺，那應(yīng)該快一百歲了吧。

后來，他們一家又在熱切地談著話，我就跟他們告別了，說明天再過來，然后出了病房，很快，走出了醫(yī)院。

大街上，車水馬龍，一片泥沙俱下的喧囂。

3

我沒有回那個不能算家，只能說是住處的地方，而是打的去了高鐵站，買了票，很快上了高鐵，坐下后，一直慌亂的心才稍微安靜了一點。

旁邊坐著一位老人，很是友善地問我到哪里，我的思維短路了，哦，我這是要去哪里？我最后只好掏出了車票。

老人看著我，一臉詫異和疑問，那張開的嘴，如啞火的機關(guān)槍口。我知道，他原本是準(zhǔn)備了很多子彈，想與我這個陌生的年輕人噠噠噠一陣的，可很快發(fā)覺找錯了對象，索然無味了。

呵呵，索然無味，怕就是我的代名詞了。

小麻曾這樣評價過，還有不少朋友或熟人都這么調(diào)侃過。

我這是怎么回事呢？三十多年的人生，結(jié)果活出了這么四個字，確實夠失敗的。

我其實很不想這樣的，我曾像一把尖刀，彪悍地刺入有趣有味的花樣天地；也曾像一個頑強的抵抗者，掃射或炮擊著無趣的人生，但我很快就兵敗如山倒。

我是一個失敗者。

小麻說我病了，還病得不輕。

小麻還要我打開心扉，好好跟她說說，或許她能幫我治治。

我說，我一直好好的，哪來的病呀，真是的！你小麻才有病呢！這么大了，還不趕快去嫁人，竟然有閑工夫來鬼扯這個，活得不耐煩了吧？

小麻的采訪本又砸了過來。

我開心地笑了。

我發(fā)現(xiàn)，我如今最大的人生樂趣，就是開涮這個老姑娘，盡管很多次開涮過后，看到小麻一臉不開心，我又滿肚子愧疚。是的，小麻又不是我敵人，我對她太過分了一點，也太不男人，太不紳士了……

唉唉唉，別去想這些啦。老人已閉上了眼睛，不知道是在養(yǎng)神，還是睡著了，我也剛好清靜。這樣一趟說走就走的旅行（哦，算是旅行嗎），還是讓我的心安寧了很多。

呵呵，反正我現(xiàn)在手機都關(guān)了，大家也聯(lián)系不上我，任你們怎么搞，我就坐我的高鐵出行，看外面的陽光，鋪天蓋地。

我下了高鐵，站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才突然想起，我來這里到底想干嗎？

這個城市，我曾無數(shù)次夢里來過，但實際上來的次數(shù)少得可憐，還都是因為出差，有重要的采訪任務(wù)，時間還很緊，急急而來匆匆而去。

我來干嘛？

心撲通撲通地跳起來，心律又有點失常了，我急忙在旁邊一張長椅上坐下來，咬緊牙關(guān)，閉上眼睛。

這心律看來真的出了問題，要動手術(shù)治一治了！要不，以后若在關(guān)鍵時刻出這樣的亂子，那不是要害死我嗎？

好一陣后，心跳好像恢復(fù)正常了。

我也暗自決定好了，對，不管結(jié)局如何，鼓起勇氣，就這一次吧。人生也許就是這樣，有時明明知道不可能，是失敗，是流血，哪怕是砍頭，但都要去經(jīng)歷一下才行的。

我睜開眼睛，大廳里還是潮水般人來人往。

我掏出手機，開機了。

在撥電話之前，鬼使神差，又去翻了一下微信，我想前面三個小時里，小麻聯(lián)系不上我，是不是很著急，無數(shù)次發(fā)微信給我了？

呵呵，看來我真是自作多情了。

除了那些天天都不得安寧的群有不少未看的信息外，小麻很安靜，一條都沒有發(fā)我。

我尷尬地笑了，順便看了一下朋友圈，結(jié)果第一條看到的，就是九宮圖，那是在機場和飛機上拍的。圖片上面只有短短一行字，法國浪漫之旅時間，正式開啟！

我的心立即涼了，涼得苦海無邊。

我后來在那張長椅上坐了好久，應(yīng)該坐到外面暮色蒼茫了，才起身，拖著沉重的步伐，來到了售票窗口，運氣還不錯，買到了最后一趟回去的票。

這時，電話響了，小麻打過來的。我想了想，接了。

小麻問我在哪里？

我說，就在醫(yī)院附近散散步呀。

小麻沉默了一下又問，一個人吧，要不要我過來陪陪？

我說，不用的。

然后我還畫蛇添足地加了一句，有時呀，一個人的感覺，才妙不可言。

切，你就吹吧，一天不吹一下牛，就會死人呀，真是的！小麻氣勢洶洶地吼完這一句，就掛了電話。

我的心又隱隱作痛了，心情也一下子特別復(fù)雜。

4

第二天上午，我早早地去了一趟醫(yī)院，想催催醫(yī)生，快點將我的手術(shù)做了。

醫(yī)生有點不太高興，說這么急干嗎呢？人家先來的，還有病重的緊急的，總要優(yōu)先安排才行吧。年輕人，你為什么不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這事呢？這不相當(dāng)于多給你放幾天假嗎？這是多好的事！你看看我的頭頂，天天加班，都加成什么樣子了？我也才四十多歲喲。

看著醫(yī)生頭頂寸草不生光溜溜的地方，最初還想嗆幾句的，但聽到他后面一句話，我剛才還有點堵的心，一下就釋然了。是的，因為有病，就可請假，不用去上班，不用去應(yīng)酬，就可理直氣壯地坐在或躺在病床上，什么都不想，好好地虛度一下時光；或者實在閑不住，也可好好地審視一下自己的身心，回顧一下走過的路或未來還要去的遠(yuǎn)方。這真的未嘗不是好事！

我告別醫(yī)生，去了病房，因為帶了一些洗漱等日常用品過來。

我一進(jìn)去，小寶就從我床上跳下，一臉笑容盛開地迎上來，還伸出了手。我猶疑著，小寶說話了，兄弟，你放心好啦，我不會再惡作劇捏痛你的手啦，我是要感謝你呢。

我這才慢慢地伸出了手，心想他要感謝我什么呢？

小寶雙手抓住了我的手，使勁地?fù)u了好幾下，說，兄弟，你知道嗎？我親愛的爸爸平時住院，晚上都胸口痛得厲害，昨晚我見你床位空著，就跟我親愛的媽媽說了，我不回家了，也在這里陪我親愛的爸爸，結(jié)果你看，我親愛的爸爸胸口就沒怎么痛了，舒舒服服地睡了一個好覺。兄弟，真是謝謝你的床喲。

這時，小寶爹也從床上坐了起來，說，年輕人，真是怪事，昨晚我家愛崽在你病床上一躺，我就吃了靈丹妙藥一樣，真的不痛了。

小寶立即說，兄弟，你看，我沒說錯吧，真是謝謝你的床喲。

我說，這個不用謝呢。

小寶說，那不呢，這對我家來說，是一個重大發(fā)現(xiàn)，我已決定了，以后，只要我親愛的爸爸住院，我就來醫(yī)院陪睡。我覺得呀，我家只要我親愛的爸爸身體好，就什么都是好上加好了。

小寶還抓著我的手在搖著，我有點不好意思了，用了一點力，才抽了出來。

小寶好像沒有注意到這些，而是對著他爹補充了一句，不過呀，我親愛的爸爸，我得先聲明一句，在白天，我還是要回去陪陪老佛爺?shù)模?，老佛爺會有意見，會批評我的。

小寶爹笑著說，白天沒事的，愛崽，你現(xiàn)在就快回去呀。

小寶立即搖著頭也搖著手說，我親愛的媽媽還沒過來，那我還不能走，我得親手將你交給她，才放心的。

這時，一個年輕男子牽著一個年輕妹子，一臉心事沉沉地進(jìn)來了。

小寶立即走到那張空床邊，用力地拍拭了好幾下，然后迅速退到了一邊，很紳士地伸著手，笑著說，床上很干凈了，現(xiàn)在可以坐啦。

那兩個年輕人都擠出了一絲笑，異口同聲地說了一聲謝謝，然后一起默默地坐到病床上，手還是緊牽著。

小寶很是關(guān)切地問，下去散會步后，感覺好些了吧？

對呀，好多了。那年輕妹子臉上又?jǐn)D出了一絲笑，眼睛也亮了一些，盯著小寶說，你的建議很不錯。

小寶就很不好意思地?fù)狭藫项^說，其實，這也是我親愛的爸爸的建議，只是由我來對你們說而已。呵呵，看著你感覺好多了，我就開心啦。

小寶爹笑著說，我家小寶就是這樣一個人，不僅在家里見不得人不開心不舒服，在外面也一樣。反正一條，總是要想著辦法，讓大家都心情舒暢，他才會開心的。

我本來就是開心果嘛。小寶笑了起來，一臉燦爛。

這時，小寶娘提著一袋蘋果進(jìn)來了。

小寶立即一邊叫著我親愛的媽媽，一邊接過袋子，從里面掏出一個蘋果，遞到那妹子面前，說，來來來，吃個蘋果，我親愛的媽媽已在家洗好了的，放心吃就是。

那妹子和那男子都客氣地擺著手說，謝謝，不用啦。

小寶就一把將蘋果塞到了那妹子手里，說，大家吃了噴噴香，個人吃了爆牙腔，你們不分享一下，我親愛的爸爸到時候怎么吃得下呢？

小寶娘在旁邊幫腔說，大家來自五湖四海，能聚在一個病房里，這就是緣分，快拿著吃，不要客氣的。

小寶又分別給那男子和我都塞了一個蘋果，然后遞了一個給他爹。他看著我們都拿著蘋果未動，就催促著說，大家快吃呀，我親愛的爸爸用幾十年的時間證明了，吃蘋果對身體健康，真的很有好處的。我親愛的爸爸，你是說過這樣的話吧？

小寶爹一邊啃著蘋果，一邊認(rèn)真地點了點頭。

小寶娘也在催促著，大家快吃啊，要不，我家小寶會不開心的。

那妹子和男子分別咬了一小口，我也拿起蘋果吃了一口。

小寶就拍著手笑了起來，說，大家吃了蘋果，就都會沒事的，都會很快好起來啦。

我突然覺得眼睛有點熱和模糊了，立即又咬了一口蘋果，眼前才明亮了一些。

沒多久，小寶跟大家揮了揮手，像個小孩子一般，蹦蹦跳跳地出了病房，回家去了。

很快，我也一邊吃著蘋果，一邊出了醫(yī)院。走著走著，淚就出來了。

我這是怎么啦？

5

我的手術(shù)提前到了第三天下午。

我是上午就趕到了醫(yī)院，當(dāng)時還在想，那醫(yī)生是不是見我昨天去催促，所以良心發(fā)現(xiàn)，決定提前了？

因此，我走進(jìn)病房前，心情還是不錯的，但進(jìn)去后，立馬發(fā)現(xiàn)了什么不對。小寶一家三口都在，按道理，他們應(yīng)該都是笑呵呵的，在天南地北開心地聊著。而實際情況是，他們?nèi)齻€都默默地坐在了一張床上。

我有點詫異，但還是揮了揮手，嘿地跟他們打了一聲招呼。

小寶爹擠出了一絲笑，算是回應(yīng)。小寶娘還是沉默著，而小寶卻抹了一下眼睛。

哦，小寶爹的病情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重大變化？當(dāng)然，這肯定不好問。我尷尬地笑了笑，說，我的手術(shù)提前到今天下午了。哎，早點做了也好，就可快點出院。

小寶突然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我嚇了一跳，這是怎么啦？

小寶娘意識到了什么，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我說，今天下午，本來應(yīng)該是小琴做手術(shù)的時間。

小琴是誰？我有點莫名其妙，難道我去催了醫(yī)生，醫(yī)生就給我開了后門，將人家的手術(shù)推遲了？我草民一個，還能享受這等優(yōu)待？真是受寵若驚了！

但小寶娘接著說出的一句話，讓我呆住了。

小寶娘指了指旁邊那張空床說，小琴就是睡這床的年輕妹子呀，你看，她還多年輕，長得多好，結(jié)果就這么去了，都沒搶救過來。

小寶的淚水啪啪地掉著。

我的淚也流了出來。

我后來才知道，小琴是昨晚出事的，當(dāng)時她男友帶著她到外面散步，結(jié)果她接了一個電話后，心臟病就猛烈發(fā)作了，盡管有醫(yī)生立即進(jìn)行了搶救，可人還是走了。

我問，這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電話呀？

小寶娘說，不知道，也不想問。

小寶哭著說，昨天晚上，在他們出去散步之前，我還跟他們說了，等他們結(jié)婚時，我要去喝喜酒的。他們也答應(yīng)了，特別是小琴還說了，一定要請我去的，結(jié)果說話怎么就不作數(shù)了呢？

小琴緊牽著男友的手，小琴一臉羞澀的笑容，小琴認(rèn)真地啃著蘋果……這一幕幕，在我腦海里一遍遍地復(fù)活著，盡管我與她僅一面之交，短短十來分鐘里都沒有說上一句話，但不知道為什么，總感覺她好像就是我的一個親人。

她走了，煙花一般，盛開一瞬，就消失在無邊無際的夜空。

中午，小麻趕了過來，說是好事做到底，干脆冒充一下我家屬，要不，孤零零地做手術(shù)，身邊連個照顧的人都沒有，被人瞧不起還是其次，主要是想著想著就會傷心的，而我現(xiàn)在，最不能傷的，就是心了。

我說，我沒那么脆弱好不，我的心早就被傷了一千次一萬次，這不，還活蹦亂跳著嗎？

你看，你還嘴硬，這不，心出問題了，都要推進(jìn)手術(shù)室里了。小麻鉆了個空子，很是得意地笑了起來。

下午，送我進(jìn)手術(shù)室的，不僅有小麻，還有小寶。

小寶抓著我的手，眼睛都有點紅了，生離死別似的，很是動情地說，兄弟，你一定要好好地出來喲，我在外面會一直等你的。

我笑著說，就是個小手術(shù)啦，沒事的，你去陪你爹娘吧。

小寶堅定地?fù)u了搖頭，說，小琴已經(jīng)走了，你不能走了，所以，我必須等你出來后，才放心的。

我很是尷尬，不知道該感動，還是該呸他一下。

三個小時后，我從手術(shù)室里被推出來的那一刻，第一眼看到的是小寶，然后才是小麻。

我被推回到病床上，小寶才回家，說是想老佛爺了，得回去照顧照顧才行了。

小寶走后，小麻伏在我耳邊悄悄地說，她好像吃醋了。

我呵呵地笑了，沒有說話，心想，真是的，這是哪門子的事呀！

手術(shù)后的三天里，小麻一直在醫(yī)院里照顧我。

小寶好幾次指著小麻對我說，你這女朋友心地真好，將你照顧得真是太周到了，本來我也想幫點忙的，結(jié)果一點也插不上手。

我尷尬地看了小麻一眼，小麻倒很是自然。

我就笑著問小寶，你女朋友呢？什么時候也帶來給我們看看？

小寶就笑嘻嘻地說，我女朋友呀，就像我親愛的爸爸和媽媽說的，還在楓樹上搖風(fēng)呢。

我說，你人這么好，很多女孩子應(yīng)該都會喜歡的，你是花里面選花，挑花了眼吧？

小寶就羞澀地笑了起來，囁嚅著，不知道在說什么了。

這時，我看到小麻在對我使眼色了，同時，我還聽到小寶爹和娘都咳了幾下嗓子，我這才意識到了什么不對，便說著今天天氣還不錯呀之類的話，掩飾著場面的尷尬。

6

我出院后不久，小麻不知道為什么，突然辭職走人了。

我內(nèi)心立即兵荒馬亂了，好像天要塌了，胡思亂想了好幾天后，終于決定，該向小麻表白了，她確實是個不錯的女人，和她在一起，日子應(yīng)該過得踏實，也不乏斑斕色彩。

我撥通了小麻電話，問她在干嗎。

她笑著說在外面，有什么事嗎？

我沉默了一下，說，想你了。

哈哈哈的笑聲立即鞭炮般炸響了。

我繼續(xù)鼓起了勇氣，說，小麻，我是真的想你了！

那笑聲這才戛然而止，同時一句話飆了過來，你是不是心病剛好，神經(jīng)病又發(fā)了？

我立即說，小麻，你要怎么才相信我呢？

小麻沉默了一下，問，怎么突然有這不好的念頭了呢？是不是特別想女人了？可生理問題我沒法幫你解決的。要不，我去想辦法幫你聯(lián)系一個送外賣的？

我說，小麻，你別開玩笑，好不？

小麻又沉默了，我可以聽到她粗重的呼吸聲了。

我說，小麻，我這次絕對是真心的，我想我們應(yīng)該可以在一起的。

小麻問，哦，你怎么有這奇怪的念頭了呢？是不是因為我在醫(yī)院里照顧了你幾天，所以就感動了，準(zhǔn)備以身相許了？

我說，這只是一個方面。在醫(yī)院的日子里，你看著小寶其樂融融的一家子，難道就不想快點擁有一個家嗎？

小麻立即哦了一聲，說，原來是這樣呀，是小寶一家觸動了你。

我沉默著。

小麻也沉默了一會，突然嘆了一口氣，說，你知道小寶是一個什么樣的家嗎？

我立即說，一個挺歡樂挺幸福的家呀！

小麻又嘆了一口氣，說，那你還不真正了解這個家庭。

我問，怎么回事？

小麻又沉默了一下，好像下了好大的決心，才說，我也是無意中聽一護(hù)士說起的，小寶年少時，曾是一個天才，十五歲就考上了大學(xué)，但快畢業(yè)時，因為感情上的問題，出事了。那女生跳樓自殺，他也精神失常了。他父母將他接回家，花了好幾年時間，到處尋醫(yī)訪藥，他的精神狀態(tài)才基本上恢復(fù)了正常，但智力大打了折扣，退回到了一個小孩子的水平，常常是在家陪著一只老烏龜度日。

我這才想起他總是蹦蹦跳跳的樣子，對呀，這不就是一個小孩子的狀態(tài)嗎？哦，那個他常說的老佛爺，怕就是那只老烏龜了。

小麻說，想想小寶父母真的很偉大的，他們一起將家營造成了一個童話世界，就是為了讓小寶生活得開心一點。

我哦了一下，心便有點痛了。

小麻說，你沒想到吧，心里有點不太舒服了吧。唉，我們都是做新聞的，其實呀，有些事，還是不知道真相為好。我之前本來決定不跟你說這些的，今天沒能忍住，讓你心里堆積起來的那些美好和空中樓閣突然坍塌，真的有點殘忍。哦，你沒事吧？

淚水突然流了下來，我咬了咬牙，說，我沒事呢！這既說明不了什么，也打不倒我。小麻，今天晚上我們聚一下，吃個飯吧，好好聊一聊。

小麻遲疑了一下說，還是改天吧，今晚真的有約了。

我說，那好吧，沒關(guān)系，我等你。

哦，你不用等我了。小麻急切地說。

我說，沒關(guān)系的，我有的是時間等。

小麻沉默了一下，才緩緩地說，那我還是告訴你吧，我今天打結(jié)婚證了，晚上先生給我訂了一個燭光晚餐。哦，過段時間會辦酒，你記得要過來……

7

我是斷斷續(xù)續(xù)聽同事說起的，小麻嫁的是一個離婚的老男人，還有一個跟小麻年紀(jì)差不多的兒子。大家都說，小麻之前肯定是有心病，所以老大不小了，還不嫁人，并且心病還重得很，結(jié)果病糊涂了，亂嫁人了，她應(yīng)該嫁給那老人的兒子才對呀！然后問我，小麻這是怎么回事？到底有什么心?。侩y道她真是當(dāng)小媽的命？唉唉唉，看來有時心病就是命運啊！

我沉默。

我從不參與這些八卦。

我也沒再聯(lián)系小麻。

心病誰不曾有過，有什么大驚小怪的嗎？

小麻就曾說過，生活就是這樣，哪有那么多為什么！得失寸心知，只要自己快樂和幸福就好了！

那我就默默地祝福吧。

我將小麻的電話號碼和微信都刪了，同時還順帶刪了那個如今全世界打卡到此一游曬著幸福的微信。

人人都有權(quán)選擇，有什么樣的選擇，就會有什么樣的過程和結(jié)果，就需要自己去品嘗，無論是美酒，還是鴆酒。

是的，你看，小寶一家都那樣了，不照樣活得很好很快樂嗎？我還有什么矯情的呢？部門主任的任命書已出來了，不是我，也不是那個競爭對手，是別的部門調(diào)過來的。我那競爭對手去另一個部門當(dāng)主任了，而我還是員工級別，群眾級別。對此，我也很平靜地接受了。

這就是人生吧。

我想，人生有時更多的是，如何去面對，去接受，去體驗，去活成屬于自己的一道風(fēng)景。

小麻的婚禮是兩個月后舉行的，她邀請了我，我也曾打算要去喝喜酒的，很想看看她到底嫁給了怎樣的一個老男人，當(dāng)?shù)氖且粋€什么樣的小媽，但最終沒能成行，因為主任那天給了我一個突發(fā)新聞線索。我到達(dá)現(xiàn)場后，殯儀館的車剛將尸體拉走了，樓下還圍了不少居民，一邊議論著，一邊嘆息。

我問旁邊一位老人，怎么回事？那老人長嘆了一聲，搖了搖頭說，悲劇啊，真是個悲劇！

我的心悸動了一下，痛得很。這樣的新聞，我經(jīng)常遇到，心盡管還不是鐵石，但至少麻木不仁了，不知道這一次是為什么。

那老人抹了一下眼淚，接著說，這家女主人前段時間突然去世了，留下了心臟病多年的老伴和一個傻兒子。前幾天里，男主人還將傻兒子送到了養(yǎng)老院，可傻兒子沒住一天，就跑上樓頂，說擔(dān)心親愛的爸爸一個人在家不開心，所以不準(zhǔn)回家就跳樓！男主人只好將傻兒子接了回來。昨天晚上，聽說是男主人心臟病又犯了，痛苦得很，可能自知時間不多了，想著傻兒子將來無人照顧，怕他受苦，于是，就做了個晚餐，放了老鼠藥，和傻兒子一起吃了……

我的心再次跳得厲害了，問，有這一家子的照片嗎？

那老人拿出手機，哽咽著說，有有有，就在前不久，社區(qū)搞幸福家庭評比，這一家子是我們小區(qū)里唯一評上的，我還拍了他們領(lǐng)獎的照片。

老人翻出了照片，我瞥了一眼，腦袋里就嗡地炸響了！

眼睛模糊了，心也痛得特別厲害了。

突然，人群騷動起來，還大呼小叫著，烏龜烏龜！我淚眼朦朧中，看到樓梯口，一只碩大的烏龜正慢慢地爬著，艱難地爬著……

哦，這……這就是小寶家的老佛爺嗎？你怎么跑出來了呢？你也有什么心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