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福
打開劉笑偉的詩集《歲月青銅》,一股遼遠的厚重感撲面而來,“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從軍旅詩的意蘊里描摹軍人風骨,觸摸到他們的骨骼質地是堅硬如鐵的,而仔細感受,內里溫度卻奇異地熾熱滾燙。仿佛商王朝的鑄銅作坊里那只剛剛淬煉而成的青銅鼎,厚重堅實的外形包裹下,沸騰著汁液奔流的狂熱;歲月鉤沉,金光閃閃的底色,于滄桑中歷久彌新,奏響穿越時代的破空之音,向我們正步走來。
這就是劉笑偉詩歌里的軍旅和軍人,渾厚凝重、熱烈激昂,有深度,亦有溫度。讀他的詩,能感受到其對詩歌藝術捶打、煅燒、淬火的執(zhí)著精神,精雕細琢孜孜以求。也能讀得出他對于文字組合的匠心獨具,斷句分行、遣詞用典,左右逢源,信手拈來。能夠使得詩意精煉韻律分明,讀起來朗朗上口,固然是詩人技巧嫻熟的最好說明,但能令人產生共鳴,讀詩之際滿心里澎湃激蕩,眼前又有十足畫面感呈現(xiàn)的詩歌,必然是詩人對軍旅和軍人熟悉至極,且內心里充滿了無限的熱愛而致。非如此寫不出這種意象兼具、氣血豐滿的好詩,非如此也必不能使讀者共情生情。
熱愛軍旅,以軍人之職為榮耀和使命的人,他的心中必然有著對祖國和人民的熱愛,有著對腳下這片熱土的強烈歸屬感,有著對頭頂一方藍天的深沉迷戀。軍人的職責是守土衛(wèi)疆,既是軍人又是詩人者則胸懷山川湖海、筆觸風霜雨雪。在劉笑偉的筆下,大洋是液體的山脈“一座座聳起,此起彼伏”,南海怒濤卷雪澎湃一如戰(zhàn)士的心跳,守邊軍人的耳邊、心上日夜不停響徹的旋律,是鑿刻于骨頭上的信念,描繪于血液里的色彩,令“祖國萬歲”“我和我的祖國”這般字眼擁有了流動的氣韻,飽滿生動、立體豐富,脫離了口號式的嘶喊,使讀者陶醉在詩意的語言里,不經意間便催生出愛國情懷。
這樣的意象,在這本詩集里隨處可見,邊境線上的一塊石頭,一鉤冷月,一只蒼鷹,一朵山花,一泓清泉,甚至是探親軍嫂脖子上的紅圍巾,和白茫茫的空曠雪原,都闡述著屬于軍人和軍營的詩意,勾勒出火紅與橄欖綠相結合的崇高信念,遒勁堅韌而又柔情纏綿。
鐵骨與柔情,從來都是對立鮮明而矛盾糾纏的奇異結合。很多人認為,鐵血的軍人更像冰山蒼松,應該屬于冰冷和堅硬。但是,軍人無堅不摧的鋼鐵意志下,也有柔軟溫情的一面,更有噙著熱淚期盼春日繁花時的悲憫,和看到失血的嘴唇重新變得鮮紅時,流著淚笑出的欣慰。在詩人的語言里,軍人的錚錚鐵骨,有時候是上善若水的。他們在海島邊防站成一座堡壘、一面旗幟,在人民最需要的時刻,化身親密的兄弟姊妹送上溫暖擁抱,化身磚石構筑又一道萬里長城。
軍人的生命里,有兩個永不退色的詞語,一個叫“出征”,一個是“堅守”。在劉笑偉詩集中有一首長篇幅的,也是這部詩集里最為出彩的一首詩作《坐上高鐵,去看青春的中國》,詩人詮釋的是屬于軍人的出征,卻引出了中國共產黨100年的風雨征程,也道出了十四億國人共同的心聲。全詩分作六節(jié),以飽滿的熱情,和激揚的文字,深情謳歌了風華正茂的祖國。首先從‘星星之火,點燃了那片沉睡的土地’開題,遼闊的大地上金色的信仰冉冉而升,一絲閃光便照亮了舊中國前行的道路,而這信仰使人感動,使人血液燃燒無怨無悔。這是無數革命先輩拋頭顱灑熱血,拯萬民于水火,不畏犧牲力挽狂瀾的中國。其次,詩人乘坐歲月的高鐵,帶領我們走進嶄新的、可愛的中國,這里沒有饑餓的呻吟,光明與科技取代了油燈柴火,根植在人民土壤里的一顆初心,讓人們的笑臉堆成了一座座綠水青山。再次描述和贊頌的,是我們身處的當下的中國??萍几咚侔l(fā)展,人民生活舒適安寧,藍天白云下百花齊放,中國夢散發(fā)著馥郁的芬芳,“在田野上,在車間里,在工地上,種植大片的陽光”。越來越年輕的身影和聲音,承載著國家民族的希望,把自己種進泥土生根成長,以待來日登頂夢想的高峰。隨后,詩人分別以“抗疫”“科技”“脫貧”三方動態(tài)的描繪,刻畫出新中國身處和平時代的特殊戰(zhàn)場里,打贏一場場沒有硝煙的新型戰(zhàn)爭的豐功偉績。詩人把這三大“戰(zhàn)役”比喻為行進路上的三個站點,巧妙地融合交匯,將我們黨和人民在面對艱難困苦時頑強拼搏、持之以恒的民族精神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抗疫”路上砥礪前行、溫暖你我,“飛天”路上成就輝煌、驕傲自豪,“脫貧”路上攜手共進、造就奇跡。種種人間不可能,都在青春的中國一一實現(xiàn)。最后,詩人把中國的青春年華比作一年中最燦爛豐富的七月時節(jié)。“一艘小小紅船,成長為巍巍巨輪/一百年光陰,每一秒都輝煌燦爛”。青春的中國,是跳躍在山巒間的朝陽,奔放在大地上的奏鳴,讓每一個早晨都熱氣騰騰、動力拉滿。詩人說“鐮刀收割著金色的希冀/錘頭擊打著青銅的天空/群星璀璨,照徹天宇”。這是所有中國人心底深處盛放的熱愛,“清澈的愛,只為中國/盛滿了光明和激情”。這里與開篇相呼應,正如詩人所說是一個閃回歲月的構想,承上啟下引出結尾?!笆堑模值搅藛⒊痰臅r刻”。詩人每一節(jié)的開題第一句,用詩歌傳統(tǒng)的賦比興手法,層層遞進、節(jié)節(jié)疊加,在結尾處達到了整篇詩歌在情感表現(xiàn)上的高潮與升華。歷史快車穿越百年紅色時空,一路呼嘯、一路歌唱,裝載著中國人民的共同夢想,在當下新時代稍作??浚涍^一百年的沖刺重啟征程,前方站臺清晰可見、光輝耀目,站名叫做“偉大復興!”這是紅色血脈里傳唱不衰的經典曲目,從可愛的中國,到“鳳凰涅槃的中國,青春壯麗的中國,生機勃勃的中國,熱淚盈眶的中國”。更是,十四億顆夢想激蕩的心跳,和紅色記憶里曾經高高舉起的不變信仰。我們有理由相信,正因為具有這份金色為底,青銅為質的信仰,我們的青春中國必將實現(xiàn)偉大復興,中國人的血液與骨頭也必然永不變色。
讀劉笑偉的詩歌,能感受到那種存在于古典詩詞中的壯懷激烈,觸摸歷史的沉香,岳飛、文天祥、辛棄疾、杜甫等等古人的形象,會倏然從腦海里閃過。他們中有人是躍馬馳騁的將軍,有人是憂國憂民的官吏,有人長恨亡國之不平,也有人慨嘆強虜之難平,而毫無疑問,他們都是描寫戰(zhàn)爭題材的佼佼者。他們既是家國的守衛(wèi)者,又是文化的堅守者。軍旅詩人劉笑偉,從內而外散發(fā)的氣質中,正契合了這種精神特質。作為當代軍旅邊塞詩人的翹楚,他的堅守之中,對詩歌寫作的理解,處處暗合了對文化的堅守。
看《歲月青銅》,無論是喀喇昆侖的冰雪雄鷹,還是南海漁島的驚濤拍岸,高邈如北斗之仰望,寫實如蒙古戰(zhàn)馬的雄風猶在,詩人的身上總有邊塞的味道,也總把這些邊塞的意象融入到了他的筆下。也許,一個真正的邊塞詩人,原就該是一個軍人。就像詩集里那首《我的軍旅詩》中說的一樣:“陽光猛虎般進擊,大地上色彩斑斕/可見落日照大旗/可見鐵馬碾秋風/即使是夜晚/也要光如白晝、月照花林/即使是冬天降臨/也要汗珠滾動、暗香襲來?!边@首詩更像是詩人的自白,他理想中的軍旅詩就該有這種氣象。事實上,他已經做到了。在詩人的詠嘆里,槍炮、旗幟、出操、拉歌等等靜態(tài)的和動態(tài)的情景,構成了軍營的斑斕色彩,也構成了軍旅詩的獨特韻味。軍人眼里的軍旅詩,大約陽剛熱血就是他的主基調,一筆一劃寫就的詩歌,那里面一個字便是一顆彈頭折射青銅光澤的子彈,一經出膛必然疾如風、明如光,既能照亮迷途,還需直擊內心黑暗。“光如白晝、月照花林”,這是一種多么疏朗明亮的襟懷??!這種容不得晦暗滋生,不畏強暴直面黑暗的性情,也只有軍人的身上才具備,而能把軍人的性情用詩意的語言描繪刻畫的,也只有身為軍人的詩人才具備。值得每一個胸懷正能量的人為之而擊缶高歌!
在另一首《不一樣的詩》中,詩人也著重強調了他對軍旅詩的追求。他說“我在寫一些/不一樣的詩/我的意象不是/都市里的樓群/鄉(xiāng)間的麥粒/有情調的咖啡香氣/也不寫自己的身體/某一個細節(jié)”,單單看到這里,便使人由不得拊掌大贊。軍旅詩為什么讓我們愛不釋手?不僅只是因為我們對軍人的敬意和愛戴,更因為詩句里飽含著的向上的、積極的、正面的力量能夠使人奮發(fā),加深我們的家國情懷。而反觀當下,坐在格子間堆砌辭藻無病呻吟的詩歌充斥著詩壇;身在都市繁華間十指不沾陽春水卻強說鄉(xiāng)愁,四肢不勤五谷不分還要湊句充數的所謂鄉(xiāng)土詩歌比比皆是;以專攻下三路為樂,以審丑為榮,反以審美為恥的詩作不時出現(xiàn)……詩壇與詩人聲名大跌的詩歌世界里,軍旅詩無愧清流之稱。像劉笑偉這樣能夠直言抨擊丑陋陰暗的詩人,是值得我們尊敬和喜愛的。詩歌復興也只有這樣的詩人越來越多,詩人的價值觀與道德觀徹底改變,方可重新找到詩歌的正向。自然,軍旅詩在拯救詩歌、復興詩歌的道路上,注定要承擔千鈞重任。
歲月變遷,變了的是時間,不變的是內涵。經典的詩歌就像一尊青銅器,經得起黑暗腐朽的摧殘,也耐得住光陰蹉跎的孤寂,承載得了萬眾矚目,更受得起頂禮膜拜。我想,軍旅詩正是這樣的存在,他淡然而坦然,方正凝重卓爾不群,既有金屬的質感,又兼具了詩意的浪漫。
喜歡軍旅詩,就是喜歡他的不諂不媚、樂于堅守!詩歌萎靡的當今詩壇,于靡靡之音中突圍而出,正需要槍炮轟鳴、萬箭齊發(fā)才能提神醒脾。我們嘆服詩人的文采與技巧,更該被肯定的則是他字里行間充盈著的濃濃的家國情懷,以及對軍營和軍人的熱愛之情,還有他詩歌中飽含的那份正能量。做一個無愧于時代和人民軍隊的軍旅詩人,劉笑偉做到了。
[附] 劉笑偉的詩兩首
鵲 橋
在高原,雪山之上的哨卡
有軍嫂來隊探親
是一件無比奢侈的事情
那年春節(jié),經過無數道輾轉
一片火紅的圍巾
即將點燃雪山
比春天萬頃繁花的降臨
更能激動人心
那一刻,太陽是黃金制造的
白銀鑄起了整座雪山
漫天飛舞的,是雪花的鉆石
轉瞬,登山成了最后的
不可逾越的堡壘
九萬噸風雪將大山封閉
天地之間,除了狂風暴雪
一無所有
他們多么需要一座鵲橋
比如一根電話線
(手機是沒有信號的)
比如一把望遠鏡
(卻隔著茫茫大雪拉起的帷幕)
可能只有帶著血絲的呼喊
更為可靠
呼喊愛人的聲音
編織起一座鵲橋
它勝過了無數的飛鳥
勝過了一切沒有滄桑的愛情
拆 彈
這情感的炮彈
外表泛著金屬的冷光
讓我不得不
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
唯一能做的
就是拆除它的引信
即使燃著孤燈
也難以推開四周的暗夜
我聽得到炮彈內部
嘀嗒嘀嗒的倒計時
這時常令我毛骨悚然
它隨時可能引爆
把我內心的城墻炸掉一角
引起坍塌
或許是一個動詞
也可能是一個名詞
我必須小心打磨
保持它們微妙的平衡
讓它們發(fā)出形容詞般的微光
我懷抱著這個炮彈
盡量讓里面的火藥溫柔下來
變成黑色的土
孕育一畦繁花
軍旅詩就是這樣誕生的
你必須把這金屬的炮彈
拆分 組合 打磨 刨光
讓它變得渾圓
不再有棱角
讓它在你的手中沉甸甸的
有了上膛的渴望
“炮彈出膛
天搖地動”
不知為什么
我始終是一個拆彈手的角色
或許這炮彈
火力過于強大
我不想讓它出膛時
讓周圍一切文字的山河大川
黯然失色
——選自劉笑偉《歲月青銅》(中國言實出版社,2021年10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