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曰雨(整理)
2022年11月14日,上海電影家協(xié)會在上海文藝會堂舉辦“曉丹紅日——紀念湯曉丹導演逝世十周年”活動。活動分為兩場,上半場放映了影片《南昌起義》,下半場為嘉賓論壇。
電影導演宋崇、于本正、鮑芝芳、包起成,制片人沈錫元,作曲家呂其明(以視頻方式)、徐景新,演員孫渝烽、張云立,上影集團原副總裁許朋樂,《上影畫報》原主編夏瑜等嘉賓,熱情回憶了與湯曉丹導演的合作、交往經歷,從德藝兩方面表達了對他處世為人和作品藝術的緬懷和崇敬。湯曉丹長子、著名畫家湯沐黎通過視頻方式,表達了對活動主辦方的感謝和對父親生平的追憶。湯曉丹次子、著名指揮家湯沐海攜女兒出席活動,孫女湯蘇珊以小提琴獨奏巴赫的《薩拉班德》表達對爺爺?shù)某缇春退寄钪椤?/p>
沈文忠(上海市文聯(lián)黨組成員、專職副主席、秘書長):湯曉丹導演是老一輩導演的代表性人物,擅長拍攝反映革命戰(zhàn)爭和人民解放軍戰(zhàn)斗生活的影片,被冠以“戰(zhàn)爭片之父”的美譽。他導演的《南征北戰(zhàn)》《渡江偵察記》《紅日》等經典影片載入了新中國的電影史冊。
湯曉丹導演是一位值得尊敬和愛戴的老藝術家。我們尊敬、愛戴他,不僅因為他的藝術成就、卓越貢獻,還有他的高風亮節(jié)。他是一位非常平易近人、謙虛溫和的老人,非常樂觀豁達和風趣,他還是一位特別善于學習的大家。2011年1月21日,我去華東醫(yī)院看望湯老,他病房里窗臺上有本翻得很舊很舊的英漢小辭典,令人印象深刻。
敬愛的湯曉丹導演離開我們十年了,今天我們在這里致敬老一輩電影藝術家:一是懷念,懷念湯曉丹導演、藍為潔老師這樣的為中國電影事業(yè)貢獻畢生心血的老一輩電影工作者,他們的名字彪炳史冊,熠熠生輝;二是感謝,感謝他們?yōu)樯虾k娪笆聵I(yè)所作出的杰出貢獻,有了他們的辛勤付出,才有了我們上海電影的輝煌成就和高度;三是傳承,傳承他們優(yōu)良的品質、良好的作風,傳承他們美好的品德、高尚高超的技藝。廣大電影人應該不忘初心、牢記使命,把老一輩電影人的思想、品德和藝術傳下去。我相信湯曉丹導演永遠活在我們的心中,湯曉丹導演的精神永存。
任仲倫(上海電影家協(xié)會主席):丹納說,優(yōu)秀的藝術家像一片森林,但是總有幾棵最高的樹和最高的枝條。我覺得湯曉丹導演就是我們中國電影那幾棵最高的樹和最高的枝條之一。他在藝術上的成功,他創(chuàng)作的那么多作品,奠定了他在中國電影歷史上的地位,永遠像一座高山在你面前,你看他或不看他,他都在;你說他或不說他,他都在。那就是一個偉大藝術家在歷史上的地位。
他從1933年到1988年這55年創(chuàng)作生涯,創(chuàng)作了《南征北戰(zhàn)》《紅日》《渡江偵察記》《南昌起義》等優(yōu)秀影片。大家提到:解放后有一些作品都是交辦的創(chuàng)作任務,但它們都成了經典之作。這是為什么?我覺得這就是我們上海許多杰出藝術家身上的一個共性——始終不渝地按照藝術規(guī)律去搞創(chuàng)作,去拍電影,去塑造形象。所以他的很多影片當中的人物形象都深入人心。這幾年電影明星不少,但是有一個現(xiàn)象值得警醒:我們只知道誰在演,卻常常記不起他們演過誰。
湯曉丹導演在每個創(chuàng)作中,都是劇組的靈魂和核心。孫道臨曾跟我說,在他塑造的所有電影角色中,李連長令他印象最深。因為曾經有段時間,他感到藝術創(chuàng)作上很迷茫,甚至寫下調離工作崗位的申請書。他認為自己不適合演工農兵,有燕京大學的英語基礎,或許可以擔任譯制工作。然而就是湯曉丹導演堅持讓他演工農兵,演李連長。李連長角色的成功塑造,奠定了孫道臨繼續(xù)當人民演員的決心。所以湯曉丹導演不僅造就了自己的影片,還造就了很多杰出的藝術家。
一個人有三種生存和死亡的方式。一種死了就是死了;一種死了,以后的幾代和親屬心中你還活著;還有一種是永遠不會死的,他的藝術精神會永遠影響我們后代。湯曉丹就是這樣的人,他永遠活在我們心中。
徐春萍(上海電影集團副總裁):湯曉丹導演是上影廠一位優(yōu)秀的導演,是一位敬愛的前輩藝術家。在55年的電影生涯當中,他拍攝了《南昌起義》《紅日》《渡江偵察記》《南征北戰(zhàn)》等作品,贏得了“銀幕將軍”的美譽。湯曉丹導演的作品有幾個重要的藝術特點值得我們學習:第一,他的影片一直堅持現(xiàn)實主義美學的風格。在當時那個年代特定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中,他把歷史真實、藝術虛構和某種類型化的表達進行了創(chuàng)造性地融合,所以他的影片至今具有很強的觀賞性。第二,他在一系列戰(zhàn)爭影片中,努力表達樸素的人道主義立場和情懷;他的戰(zhàn)爭片始終關心的是人,特別注重刻畫戰(zhàn)爭環(huán)境中的人情和人性,他對人的情感和心靈的描繪,柔化了戰(zhàn)爭的殘酷和堅硬。第三,他塑造了一系列熠熠閃光的藝術人物形象,他拿到手的大都是“命題作文”,他完成的影片既能夠反映當時特定環(huán)境當中主流價值觀的表達要求,同時盡可能地、最大限度地注重刻畫人物,特別是正反人物身上的特殊和多元化。所以他的影片當中,正面人物生動豐滿,反面人物也不概念、不單薄,同樣給人留下深刻印象,這一點在今天看來是非常難能可貴的。
我到上影集團之后閱讀了大量上影前輩藝術家對湯曉丹導演的回憶文字。在他們的回憶中,這位“銀幕將軍”在片場是個平和可親的人,深受大家敬愛和喜愛。他平時言語不多,但導演闡述卻動輒就是上萬字。他的分鏡頭劇本一絲不茍,清清楚楚。前輩藝術家扎實的功底和對電影的用心用情用功,在今天電影制作特別依賴電腦技術的環(huán)境中,尤其值得我們學習和借鑒。
宋崇(電影導演):湯曉丹導演的創(chuàng)作方法是現(xiàn)實主義的,他非常重視生活。他拍《南征北戰(zhàn)》《紅日》這些影片,都向軍事顧問詳細了解所有戰(zhàn)爭的過程和細節(jié),并且堅持實地勘景,因此他心里裝著整個戰(zhàn)爭。
其次,他在拍攝上有獨到之處?!都t日》四場戰(zhàn)爭,如果每場都從頭打到底,就會雷同和拖沓。他把這四場戰(zhàn)爭當成一場完整的戰(zhàn)爭來拍,每一場戰(zhàn)爭只表達一個局部,四個局部合起來就是一個完整的戰(zhàn)爭。既討巧,又突出重點,還把人物都塑造得很好。
再者,戰(zhàn)爭是人的行為,湯曉丹很強調對人物的塑造。他有藝術家獨到的個性。在過去的某段時期,文藝作品寫英雄容易過度“神化”,把反派寫得愚不可及。在這種思潮下,藝術家要堅持塑造一個真實的人,是有難度的。孫道臨的例子很典型,當時很多人都認為孫道臨不能演《渡江偵察記》里的李連長,他只能演知識分子。但湯曉丹支持他演,理由是:新四軍隊伍中本來就有投筆從戎的知識分子,更重要的是孫道臨去朝鮮訪問歸來后的那場動情的報告打動了湯曉丹,他認為孫道臨對黨、對解放軍的熱愛非常真誠,他一定能演好這個角色。就因為湯曉丹的堅持,李連長成為孫道臨一生最看重、最成功的角色之一。楊在葆演的石連長也是這樣。有人認為這個角色有匪氣,這是丑化解放軍,要求剪掉他。但湯曉丹導演認為,石連長打了勝仗以后,喝點酒,實際上是真實地表現(xiàn)了指揮員從游擊隊員到正規(guī)軍人的成長,部隊從新四軍向人民解放軍的轉變與成長!這一點很重要的,把這一點剪了就沒有人物的生動性了。
我今天要說的就是,《紅日》是一個永遠不落的紅日。
沈錫元(上影集團原制片主任):我與湯曉丹導演合作了將近十部影片,與他合作最大的感受是,他在工作現(xiàn)場平易近人,從來不發(fā)脾氣,不管是對工作人員還是演員。然而,面對大場面,他又是那么指揮篤定,一派大將風度。之所以能夠把《南昌起義》《紅日》《傲蕾·一蘭》中的大場面組織得有條不紊,跟他具有的這種氣定神閑的強大氣場有關。拍《紅日》時,從1960年到1963年,正好遇上三年自然災害,生活確實很艱苦。我們下生活時打過地鋪,拍外景時睡在學校的硬板桌上,在山東拍攝時吃的是窩窩頭,偶爾吃到饅頭就非常開心了。
湯曉丹導演在劇組里,說得最多的是“好的”“可以”“沒有問題”“你看著辦吧”。然而總說這些看似沒什么原則的話的湯曉丹,在原則問題面前卻從來嚴格堅守、毫不放松。所以在拍攝現(xiàn)場,只要湯曉丹導演一句話,全員雷厲風行。記得他最“嚴厲”的一次,說了句“大家保持安靜,再講話我要發(fā)脾氣了”,話音剛落,全場立馬鴉雀無聲。
湯曉丹導演是1961年11月入黨的,那是在《紅日》拍攝三年中間最艱苦的時候。其實湯曉丹愛國、愛黨之情由來已久,尤其在拍攝《紅日》過程中,與軍事顧問三年的合作對他影響很深,寫了入黨志愿書。到去世時,他的黨齡已超過50年,是一位愛黨愛國愛人民的藝術家。
呂其明(著名作曲家):1962年,應湯曉丹導演邀約,我為重點影片《紅日》作曲。用半年時間充分領會導演創(chuàng)作意圖后,我對音樂進行了精心設計,同時我向湯曉丹導演建議增加一段女聲獨唱來表現(xiàn)解放軍的樂觀主義精神。第一段唱家鄉(xiāng)好,第二段唱解放軍好,第三段唱保衛(wèi)勝利果實的決心。這一想法得到湯曉丹導演的認可和批準。歌曲創(chuàng)作出來后,我唱給湯曉丹導演和攝制組同志們聽,大家都很喜歡。但也有人提出歌曲雖好,但太長了,最多只能唱兩段。但是從歌曲角度來說,三段詞缺一不可,因此我非常堅持,歌曲要么不用,要用就用完整。大家爭得面紅耳赤,而湯曉丹導演坐在一旁一聲不響,直到最后,大家都在靜候他一錘定音,這時湯曉丹導演慢悠悠地說了句“那還是用吧”。我高興極了,就是這句話,讓這首歌曲流傳至今。我要向湯曉丹導演表示由衷的敬意和感謝。
關于歌曲的演唱者,我們認為選用山東歌手,可以使地方風格更濃一些。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湯曉丹導演聽了我專程送去的錄音帶后,明確說“不能用”。一句話讓我傻了眼,他說,雖然唱得很好,山東風格道地,但是有兩條:一,她是很成熟的歌唱家,她的聲音不符合影片中小姑娘的形象;二,影片不是給山東觀眾看的,而是放給全國觀眾看的,歌曲演唱的地方風格不必過濃。湯曉丹導演的高標準、嚴要求令我敬佩,令我折服。我趕回上海另找人演唱。任桂珍錄音時演唱了一次就通過了,在湯曉丹導演那里也順利過關。這首歌曲的處理過程,使我深深感到湯曉丹導演精通音樂,對藝術精益求精,嚴格把關,使影片留下永恒的經典,他的大師風范令人敬仰。雖然離開我們已經十年了,敬愛的湯曉丹導演永遠活在我們心中。
于本正(電影導演):我跟湯曉丹的認識是非常奇妙的一件事情。我在初中時曾去看過一場電影,記得那是在北京電影院(現(xiàn)在的上海音樂廳),放什么片子已經忘了,只記得預告片是老版《渡江偵察記》的一些場面,給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我想這部影片我一定要看。命運就是如此奇妙,到了1970年代初,我居然參加了《渡江偵察記》的重拍,并且與湯曉丹有了合作的機會。
《渡江偵察記》還沒有完全結束,我就被調出來參加《難忘的戰(zhàn)斗》劇組,又與湯曉丹導演等四人組成了導演組。當時因為季節(jié)的關系,有一場戲馬上要拍,因為再不拍蘆葦就要黃掉了。這時候湯曉丹對我說:“小于,你帶一隊先把這些場面拍下來?!蔽耶敃r很激動,因為那是我第一次作為導演獨立帶隊拍攝。樣片送回來之后,廠里很多人提了大量意見。湯曉丹說:“你們不要瞎說,也不要把任何一條意見傳到攝制組去,他們承受的壓力是很大的。他們也是內行,他們看得懂什么地方對、什么地方不對,會改變的?!边@是我后來才知道的,如果當時把廠里這些意見原原本本傳到攝制組,我當時肯定無法承受那么大的壓力。
我是幸運的,在我導演生涯開始起步時就遇到了湯曉丹導演。他那種以電影為生命的執(zhí)著精神,深深地感染著我,他為一個青年導演的成長鋪設了廣闊的自由馳騁的創(chuàng)作空間和環(huán)境。他用獨特的短語“可以”“再來一次”使你自己去體驗導演的真諦。他對人對事的那種寬容和為達到目的需要的耐心,使我受益終身。我從來沒有當面叫過他“老師”,都是以“老湯”“老老湯”相稱,然而他在我心中,永遠是我的導師,這還不僅僅在電影導演方面。
湯曉丹(祖忠人 攝)
張云立(電影演員):一提起我們的湯曉丹導演,我就非常激動!我進上海電影制片廠第一部戲原本是《太湖探寶記》,演我父親張翼,他則扮演戲中的老爺爺,我演他兒子,后來達式常來演這角色,我被調去《紅日》劇組,扮演國民黨74師師長張靈甫(舒適老師飾演)的隨身副官。湯曉丹導演的個性非常隨和,喜歡聽取各方面的意見,特別是我們“反派角色”的意見。以舒適老師為首,大家認為當時的國民黨軍隊并不是弱者,張靈甫又是黃埔軍校的少壯派,本性傲慢,目中無人。如此強大并擁有精良裝備的敵人,都輸給了共產黨的軍隊,不更說明我們解放軍的強大,以及人心所向!這跟湯老的要求完全一致!
我最崇拜湯老的是最后一個鏡頭,他老人家指揮千軍萬馬。他和攝影師馬林發(fā)選中了一座山,在山腳周圍幾個點都有幾個團的解放軍,每個點都由我們演員組織大家活動,一晚上就這樣熬下來!天剛要亮,飛機來了!湯老一聲令下,山頂?shù)男盘枠岉懥耍∷嘘犖閺纳侥_的各個方向沖上來!呼聲連片!我們身臨其境!真是感動萬分!這就是我們的湯老在指揮!
以后我又和湯曉丹導演第二次合作《難忘的戰(zhàn)斗》,我在戲里演秦老剛。湯老大小場面都用得非常自如。合作得非常愉快!好幾年后,他所在的天馬廠和我所在的海燕廠,一起外出搞活動。車回到廠里的時候,湯老先下車,已經走了一段路,突然回頭發(fā)現(xiàn)還在車上的我,我也看到了他。沒有想到他老人家快步過來和我打招呼,問我最近各方面情況。然后握手離去!我當時真是愣了一陣子!想到太多太多了!
徐景新(著名作曲家):我就從《難忘的戰(zhàn)斗》談幾個和湯曉丹導演合作的片段。這部片子是我進上影廠參與的第一部大片,許多合作者都赫赫有名,我當時是相對比較年輕的。作為作曲參加攝制組,我們和一般工作人員不一樣,主要是前期和后期與導演接觸比較多。我記得第一次聽導演闡述的時候,湯曉丹導演講了對各個部門的要求,當他談到《難忘的戰(zhàn)斗》里面受人欺壓的小工小勇時,突然掉下了心酸的眼淚。我當時想:湯曉丹導演對作品是非常投入的;人物的經歷可能引起了他的某段回憶,說明導演對生活非常熟悉。
我的任務之一是為影片寫好主題歌,我當時和部分演員去丹陽深入生活,因為影片中有背纖的場景,我按湯導的要求,脫了鞋子,赤了腳去河灘體驗背纖,親身感受背纖的節(jié)奏和感覺,回來后幾經修改寫成了主題歌《迎著風雨去戰(zhàn)斗》。
還有在拍攝通訊員小趙犧牲的場面需要一段音樂,湯導向我提出最好能在拍攝現(xiàn)場放送一段音樂,我就根據(jù)他的要求,根據(jù)大致的長度寫了一段悲壯音樂。他說要在拍攝犧牲場面的時候放給演員聽,以啟發(fā)演員的感情。至今我已為幾十部影片作過曲,這是唯一一次在影片拍攝時就把音樂寫好的,或者說是唯一一次寫好曲子是用來啟發(fā)演員情緒的。湯曉丹導演在藝術上精益求精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干任何工作,不放過任何細節(jié)。湯導待人平易近人和藹可親,雖然我跟他只合作了一部片子,但是這次合作讓“作曲如何服務影片”這個問題,在我腦海里有了更深入的體會,對我今后如何寫好電影音樂大有啟迪。
鮑芝芳(電影導演):我從湯曉丹導演身上學到很多很多的優(yōu)秀品質,學到了很多很多的專業(yè)知識。我跟湯曉丹導演在一起拍了兩部戲,第一部戲是《傲蕾·一蘭》,他是導演,我是剛從電影學校畢業(yè)的學生,做場記,后來又做助理導演。從他身上我學到了很多拍攝電影的專業(yè)知識和做人的品質。有一天湯曉丹導演對我說:“小鮑,這段歌舞場面,你來分下鏡頭?!碑敃r我只是場記、助理導演,還不是副導演,讓我分鏡頭?但是我想,這是導演對我的培養(yǎng)和信任,我真的是受寵若驚,就很認真地很專心地憑我自己的感覺把這段歌舞分鏡頭做好。因為我們下生活一個月,跟當?shù)氐纳贁?shù)民族住在一起,加強了感情聯(lián)系,也就知道應該怎樣去表現(xiàn)他們。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向湯曉丹導演交“功課”,他很認真看了,說“可以”,我一顆心就放下來了。拍到這場戲的時候,歌舞場面完全是按照我分的鏡頭拍的,完成后,大家反映都不錯。作為一個剛從學校畢業(yè)不久的新人,能得到大導演如此的信任和栽培,我真的很感謝他。
第二部戲就是《荒雪》,廠里領導找我說,給你一個任務,湯曉丹導演提出來他退休前要跟一個攝制組從頭到底拍,他要了卻自己一個心愿,他要以“下攝制組”來為他的整個事業(yè)畫上休止符,他才真正地離休。我說沒問題,當然歡迎,雖然我獨立拍戲了,但我可以“近水樓臺”地請教大導演豈不是美事。不過我原以為,他只是來攝制組過個癮,沒想到他是非常非常認真的,就跟他自己拍戲一樣,我們干什么他也干什么。有一次我們要去看外景,劇務對湯曉丹導演說,看外景要走很多山路,您就不要去了吧。湯曉丹導演面無表情地說:“哦,我看倒是你可以不要去了。”我馬上跟劇務說:“你瞎說什么呢!”就這樣,湯曉丹導演還是跟著我們跋山涉水,我就讓工作人員多照顧著點。就是這樣一位老導演,當他要離開他的導演崗位時,還如此認真地完成每一項工作內容。無形中為我們后輩樹立了榜樣!用“心”拍出好電影,為中國電影事業(yè)添磚加瓦、奉獻一生!
包起成(電影導演):當年長春電影制片廠有部影片《怒海輕騎》,因種種原因拍到一半拍不下去了,電影局就把湯曉丹調去。湯曉丹導演向原導演了解了劇組、劇本的情況,以及存在的問題,逐一解決,最后他負責拍外景,原導演拍內景。片子完成以后如何署名?廠領導建議湯曉丹在前,原導演在后。湯曉丹堅決不同意,堅持名字放在后面,甚至不放都可以。后來還跟北京的領導提出要讓原導演排名在前。后來那位導演聽到這個消息,看到銀幕上名字出現(xiàn)在湯曉丹前頭,他抱著湯曉丹痛哭流涕,非常感動。
上影廠很多優(yōu)秀導演,都在湯曉丹手下做過助手,在他的培養(yǎng)下茁壯成長起來。我跟湯曉丹導演的第一部戲是重拍《渡江偵察記》,第二部是《傲蕾·一蘭》上下集。拍《渡江偵察記》時,我跟于本正剛從學校出來,湯曉丹導演讓我們分鏡頭,還要上黑板畫,下頭坐的都是知名攝影師、美工師,我們真是誠惶誠恐。在片場,湯曉丹導演非常信任我們,讓我們做執(zhí)行導演,拍完以后有什么問題都由他來承擔。
特別讓我感恩不盡的是,我第一次拍獨立大戲《肖爾布拉克》,我很想通過這部片子,讓自己能夠上一個臺階,從副導演到獨立導演執(zhí)導一部大片。但當時的領導準備把這個片子給別人拍,我很郁悶,心想:為了組織這個劇本我費了多大的勁?。珪缘а莸弥业睦Щ蠛?,親自找領導保薦了我!這太重要了,這是我進電影廠第一部獨立執(zhí)導的戲,這第一步是何等艱難!湯曉丹導演還當了影片的顧問。他完全把這部片子當成自己的工作,看外景,談劇本,選演員,到最后剪片子,他都在現(xiàn)場。
老老湯的一生既是上海電影廠的重要篇章,也是中國電影的重要篇章,他把一生獻給了電影事業(yè),為上海電影廠留下了寶貴的財富,讓我們這些學生無限的懷念,他所說的話,他的神態(tài),他的一切,這些都是我們作為學生應該牢牢記住的。
孫渝烽(電影演員):湯曉丹導演是一個在我們電影界值得大寫的人。一次廠里通知我去試鏡頭,到了才知道試的是劉伯承的角色。我當時傻了,面露難色地跟湯曉丹導演說,戲里的劉伯承還年輕,我已經有點謝頂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腦袋說,謝頂很正常,我年輕時也很早就謝頂了。后來我看他年輕時的照片,頭發(fā)其實茂密得很?;陫y后,我在穿衣鏡前好像找到了一點感覺,再去見導演時,我給他敬了一個禮?!跋瘢€挺帥的!”然后就把劇本給我,“劉伯承的戲不多,但他是一個關鍵人物,回去看看劇本吧?!?/p>
只要湯曉丹導演認可的演員,他一定會首先給你很大的自信,這對演員來說很重要。到組后,湯曉丹導演給攝制組提的要求是:真實和動情。有一段斗爭的戲,有人覺得兩位演員過于激動,應該在情緒上控制一點,但湯曉丹導演說:不用,就這么演,就這個情緒!當時的革命青年,在生死關頭就是這么充滿激情。后來影片在譯制廠做后期,很多配音演員看了也說這場戲是不是有點過,配音時是不是要收斂一點?我說不要收,我當時在現(xiàn)場聽湯曉丹導演說的,就是要激情飽滿。
有一次,湯曉丹夫人藍為潔老師打電話給我,說湯曉丹導演對你的那篇文章很贊同。那是2009年,我在《解放日報》寫了一個千字文,把我觀摩某部影片后的疑問寫了出來——為什么在電影院里看這部電影,出來一個明星,大家就竊竊私語,這是誰誰誰。似乎票房是上去了,但同時也影響了觀眾看戲。湯曉丹導演那時候已經住在華東醫(yī)院了,他也看了電影和文章,說:“小孫說得有理?!睖珪缘а菀惠呑佣荚陉P心中國電影。希望年輕的電影工作者好好地認真看一看關于湯曉丹導演的一些資料,把這些好的作風傳承下去,拍出好的電影,讓我們的中國電影走向世界。
許朋樂(上影集團原副總裁、上海影協(xié)原副主席):我剛剛一直在想,我跟湯曉丹導演很熟,幾十年了,雖然沒有直接的工作關系,但經常接觸。說句實話,今天在座各位詳細描述的精彩故事,豐富了我腦海中湯曉丹導演的形象。他對藝術有堅定執(zhí)著的追求,他之所以能夠成為“銀幕將軍”,就是他用自己的藝術才華鋪墊出來的。我認為,他是一個好人,有樂于助人的優(yōu)秀品格;他也是一個能人,有深厚精湛的藝術功底;他還是一個強人,有執(zhí)著不棄的藝術追求。他感情很豐富,但他的理想信念很堅定。他為人非常低調,很隨和,就像隔壁爺叔一樣,從來沒有見他發(fā)過脾氣。
我們做藝術也好,將來從事工作也好,要學會做人,要做能人。要有文化,要有本事,要做強人,要有理想信念,要有精湛的技術。更重要的是樂于助人,他帶了那么多的弟子,不計名不計利。搞藝術的人,一定要有追求。多一點性格,少一點脾氣;多一點理想,少一點名利。這就是我想告訴年輕同志的。
夏瑜(《上影畫報》原主編):湯曉丹導演自學的精神非??少F,令人敬佩。他自學的能力很強,興趣廣泛,而且能夠觸類旁通。他小時候就擅長自學,拿根樹枝在地上寫字畫畫。隨著畫藝的提高,他開始幫鄰居在家具上畫花鳥,在老家還有了點小名氣。他后來到上海,跟幾個左翼青年一起開廣告公司,歸根結底也跟繪畫相關。戰(zhàn)火毀了廣告公司后,他便走上了電影之路。進天一電影公司,先是免費畫布景,然后正式做電影美術設計。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一個偶然的機會,作為美工的湯曉丹被拉去救場當導演,結果一炮打響!從此從美工變成了電影導演。
因為是畫畫出身,湯曉丹導演的電影作品在視覺方面特別強,他可以把分鏡頭劇本全部畫出來,就像是一本連環(huán)畫。他會從視覺的感受出發(fā),腦子里有一個沙盤,整個戰(zhàn)爭怎么打,都有一個總體的思考。他這種方法可能跟好萊塢的導演更接近。馮小剛拍《集結號》前還到醫(yī)院里專程拜訪湯曉丹導演,為什么呢?馮小剛也是繪畫出身、美工出身,他們肯定在對電影的理解上有共通的地方。
除了前面大家說到的湯老借助中英字典學英語,他還學德語、法語、日語,包括在醫(yī)院里,他也堅持畫畫,不管什么工具,鉛筆、彩色筆、圓珠筆,他都可以拿來畫的。他拍《傲蕾·一蘭》,很多服裝都是自己設計的。那些少數(shù)民族的服裝,他在下生活的時候寫生記錄下來,到創(chuàng)作時他就會把這些服裝還原出來、用進電影里。
我覺得,湯老這種活到老學到老的精神,是永遠值得我學習的。
湯沐黎(湯曉丹長子、著名畫家):今年是先父湯曉丹導演逝世10周年,感謝上海影協(xié)舉辦追憶活動。先父身前非常敬業(yè),他會覺得后人用新眼光來看看他的老片子,就是最有意義的紀念活動。先父自小愛畫畫,19歲離開老家云山村時,全無拍攝電影的經驗技能,他出走的目的是拓展美術事業(yè)。
1929-1932年這三年,先父在上海結交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其中不乏中國演藝界之精英。有兩人對他的轉型影響特別大,一個是老牌編劇蘇怡,時在藝術劇社和大道劇社擔任要職。先父頻繁觀摩他的話劇排練,從這位年長10歲的大哥那里,學取掌控舞臺劇的經驗。另一位是先父參加左翼藝術家聚會被捕,在獄中結識的難友沈西苓,出于對電影的共同愛好,兩人獲釋后就結伴去“過癮”——買票進虹口大戲院,懷揣干糧泡一整天。反復觀摩每部影片,背誦全套臺詞,拆解分析構圖、攝影、用光、剪輯、音響、表演、美工和特技的處理,直至爛熟于心。
先父深知導演事業(yè)的要求很高,深感補課的重要性,他早早展開了一場廣泛持久的自學運動。在臨危受命,導演了影片《白金龍》后,為了鍛煉編寫能力,他親自動手把小說改成劇本,導演了生平第二部影片《飛絮》。他開始學彈琴,方法是替在上音學習的室友租鋼琴,讓他省下琴房排隊時間,來給自己授課。以致30多年后他拍《不夜城》時,尚能讀懂王云階作曲的五線總譜。另一位室友是專職化妝師,成了先父請教舞臺化裝知識的良師。
沐?;販_音樂會,先父聞訊必至。一方面欣賞,一方面是虛心向兒子學習。他會認真準備“功課”,研究上演曲目,尤其對洋歌劇,要搞清他們的故事情節(jié)、作曲家生平、歌星特色等,這樣他就有了資本與指揮家評論一番,自覺受益匪淺。
先父在自傳《路邊拾零》中寫下了這么一段話:“我這個人的一生,如果說有什么可取之處的話,那么首先就是我甘當人家的學生,不恥下問。其次就是老老實實地自學。我認為自學可以成大材,古今中外不乏先例。我從踏進電影公司大門開始,幾十年來,一直在不斷學習,不斷在實踐中摸索前進?!闭Z言樸素,但每次重讀都給我新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