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峰明,王叔君
(清華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北京 100084)
自20世紀60年代以來,資本主義生產過程和勞動形式發(fā)生了顯著變化。面對勞動狀況的這一歷史性變化,哈特和奈格里(Antonio Negri)明言:“我對如何去捍衛(wèi)馬克思主義、如何去復活馬克思主義的傳統(tǒng)以及復活馬克思主義的勞動概念都不感興趣;我更感興趣的是如何闡釋出一套當代的關于生產力、創(chuàng)造性、剝削、勞動和價值生產的新的生命政治的框架,這樣一個框架要比馬克思主義的勞動框架更有用。”[1]本文將在揭示“非物質勞動”概念內涵的基礎上,梳理“非物質勞動論”內部的發(fā)展和來自外部的種種質疑,并基于馬克思《資本論》及其手稿對相關問題的論述對“非物質勞動論”作出評析。
在《政治經濟學批判〈1857—1858年手稿〉》中,馬克思提出了“一般智力”(general intellect)的概念,意指以科學形式存在的一般社會知識或社會的集體智能。馬克思認為,隨著機器體系加入物質生產過程,生產將被賦予科學的性質,直接勞動將只是生產過程的一個附屬要素。機器本身成為一種能工巧匠,工人“只是被當做自動的機器體系的有意識的肢體”[2]184,其作用僅僅在于看管機器。這一觀點具有兩個方面的內涵:一方面,在這種歷史變革中,“知識和技能的積累,社會智力的一般生產力的積累,就同勞動相對立而被吸收在資本當中,從而表現為資本的屬性,更明確些說,表現為固定資本的屬性”[2]186-187。在此情況下,活勞動只是機器體系的附件,任由對象化勞動(機器)支配。對于工人來說,知識成為一種外在的、異己的力量。另一方面,除了揭示對象化勞動對活勞動的支配關系,馬克思還看到了其中所蘊含的社會解放的潛能。在他看來,固定資本的發(fā)展表明一般社會知識已經在相當程度上轉化為直接的生產力,從而社會生活也在同等程度上受到一般智力的控制并得到改造?!耙坏┲苯有问降膭趧硬辉偈秦敻坏木薮笤慈?,勞動時間就不再是,而且必然不再是財富的尺度,因而交換價值也不再是使用價值的尺度……于是,以交換價值為基礎的生產便會崩潰,直接的物質生產過程本身也就擺脫了貧困和對立的形式。個性得到自由發(fā)展,因此,并不是為了獲得剩余勞動而縮減必要勞動時間,而是直接把社會必要勞動縮減到最低限度,那時,與此相適應,由于給所有的人騰出了時間和創(chuàng)造了手段,個人會在藝術、科學等等方面得到發(fā)展?!盵2]196-197但馬克思又進一步指出,“資本本身是處于過程中的矛盾”[2]197:它一方面創(chuàng)造了使人獲得自由時間的物質條件和現實可能性;另一方面,資本需要通過活勞動獲取剩余價值,從而實現價值增殖,這又使得社會所蘊含的解放潛能無法變?yōu)楝F實。
馬克思對于科學知識被納入資本主義生產過程及其可能帶來的變化的分析引發(fā)了許多爭論。有一種批評意見認為,知識并不一定會完全對象化在固定資本之中,馬克思的說法忽視了一般智力同活勞動的關系,而這種關系正是非物質勞動概念產生的基礎。維爾諾(Paolo Virno)指出:“在后福特制中,不能被轉化為固定資本的概念集合和邏輯模式將發(fā)揮決定性的作用,因為它們同活的主體之間的互動是不可分開的。一般智力包括形式的和非形式的知識、想象力、倫理傾向、心智和語言游戲。在當代勞動過程中,一些思想和話語憑自身便可像生產機器一樣發(fā)揮作用,無需采取機械身體的形式,甚至也不需要電子靈魂?!盵3]5這就是說,馬克思忽略了一般智力也可展現為活勞動的形式。有鑒于此,他提出“大眾理智”(mass intellectuality)與“集體才智”(collective intelligence)的概念,以指稱并不能夠對象化在固定資本中的勞動主體的認知能力。簡言之,“大眾理智”正是一般智力的突出表現形式,這種智力在社會中得以普及和延伸,并內化為社會整體的素質;而“集體才智”也被視作聯系起來的勞動者的認知能力,這種能力使他們能夠交流、合作、共同創(chuàng)造。在他看來,后福特制中的勞動與生產正是以大眾理智與集體才智為基礎,勞動者基于溝通與認知能力合作性地參與到生產過程中,這種一般智力的共享也成為各種實踐的基礎[3]6。
其實,撇開資本主義條件下活勞動的具體形式不談,知識的運用一直存在于物質生產過程之中。例如,在前資本主義社會的傳統(tǒng)工匠勞動中,以獨立勞動形式存在的匠人必定掌握著一定的關于產品生產的知識。對于勞動與知識的這種聯系,哈特(Michael Hardt)和奈格里是明白的,他們承認在工業(yè)資本主義時期,知識依然是發(fā)展的根本性力量。不過,他們認為,知識在現今資本主義的勞動生產中所發(fā)揮的作用是不同于工業(yè)資本主義時期的。在工業(yè)資本主義時期,斯密式的工業(yè)勞動分工在泰勒制的科學管理模式和福特制的流水線生產中被發(fā)揮到極致,其關鍵之處就在于“設計”與“執(zhí)行”的分離。生產性知識趨向于在管理層面集中,而在具體的執(zhí)行操作層面,知識則被編碼成具體的操作步驟,“去技能化”(deskilling)與“去資質化”(dequalification)是工廠工人勞動的特點。工業(yè)發(fā)展的趨勢表明,知識已經不再內在于工人并體現在其技能中,反而成為“獨立于工人并能夠控制工人的要素”,工人則“完全被吸納進統(tǒng)治的體系之中”,成為生產體系中并非不可代替的零件。在現今資本主義生產中,“在社會中廣泛傳播的知識——大眾智力——正成為核心生產力,并逐漸脫離管控的體系,削弱了工業(yè)范式”[4]267。正是考慮到這一重大轉變,“非物質勞動”概念便應運而生,其意旨就在于概括和把握現今勞動的特點。
拉扎拉托(Maurizio Lazzarato)在其《非物質勞動》一文中宣稱,非物質勞動概念——被定義為生產以信息和文化為內容的商品的勞動,旨在認識現代勞動及其蘊含的權力關系。在非物質勞動中,一方面,為了生產出商品的信息內容,直接勞動中需要的技能包含控制論、計算機控制、勞動者之間橫向與縱向的交流等;另一方面,生產商品的文化內容的活動涵蓋了一些通常不被視作勞動的活動,例如確定關于文化藝術的定義、品味、公眾意見等活動[5]133。在此基礎上,哈特和奈格里在《帝國》中對非物質勞動進行了更為系統(tǒng)的論述,他們把非物質勞動描述為“生產一種非物質商品的勞動”[6]284,并總結和區(qū)分為三種類型:第一種是已被信息化和已經融匯了通訊技術的大工業(yè)生產;第二種是帶有創(chuàng)造性和象征性的勞動任務;第三種涉及感情的生產與控制,并要求虛擬的或實際的人際交往[6]286。這三種類型實際上強調了非物質勞動的兩個方面的特點:一方面是計算機的運用及其所帶來的變革,另一方面則是人與人之間情感性的交際與互動。而在《諸眾》中,哈特和奈格里進一步修正了非物質勞動概念,認為其有兩種主要形式:一種是智力勞動和語言勞動,比如解決問題、從事符號和分析性的任務及語言表達。這種非物質勞動生產的是觀點、符號、編碼、文本、語言圖形、圖像以及其他產品。而另一種主要形式為情感性勞動,這種勞動同等地涉及到身體和心靈[7]108。綜合來看,非物質勞動生產的“普遍特點在于以知識、信息、感情和交際為主角”[6]279,其生產的商品也被文化、信息、知識內容或者被關愛和服務的特質所決定,即商品是由信息、文化或者情感性勞動創(chuàng)造的。
在哈特和奈格里看來,每個經濟系統(tǒng)之中都會有一種勞動形式居于霸權地位,而在當代資本主義的勞動形式中占據霸權地位的正是“非物質勞動”。根據拉扎拉托、哈特與奈格里等人的論述,非物質勞動對勞動者的影響主要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資本主義生產要求勞動者“成為主體”,并且,衡量勞動力質量的維度變得多元化。拉扎拉托認為,同工業(yè)資本主義時代的泰勒制把工人貶低為機器不同,現代管理技術要求“工人的靈魂成為工廠的一部分”,主體性被納入組織與管理之中,處理信息、進行決策等活動都需要工人成為積極的主體。但他同樣意識到,這也是資本主義對于主體的統(tǒng)治,因為在主體的參與性活動背后蘊含著權力關系。主體需要將其全部能力與資本主義生產同一起來,于是,主體也被納入到資本價值增殖的邏輯之中。拉扎拉托強調,并非只有擁有高技能的工人才會在勞動中運用其主體性,我們能從后工業(yè)社會中每一個生產性的主體所從事的活動中發(fā)現這種主體性[5]136。一方面,成為主體的勞動力需要運用自己的智力進行勞動;另一方面,他們也需要綜合運用自己的能力同其他勞動者進行溝通和團隊合作,這也就使得勞動力的質量由其專業(yè)技能、組織合作技能等多個方面共同定義并加以衡量和評價。
第二,勞動者在網絡化的生產結構中通過溝通與合作進行生產,這種生產以“共同性”為基礎并且再生產出共同性。如哈特和奈格里所言,工人在工廠勞動中是沉默寡言的,但是后福特主義和非物質生產范式下的勞動以溝通和協作為中心特征;工廠工人從事的勞動常常是固定的甚至是重復的,但非物質勞動要求工人在不穩(wěn)定和未知的環(huán)境中靈活機動地解決問題、建立關系、產生想法等[7]200-201。生產者之間的交流正是基于人們分享共同的語言、符號和思想,而交流又將會帶來新的共同的語言、符號和思想?!敖裉欤a與共同性之間的這種雙重關系——共同是生產出來的并且也具有生產性——是理解所有社會和經濟活動的關鍵?!盵7]197此外,在他們看來,非物質勞動的合作形式并非像以前那樣由外界強加或者組織起來,而是完全內在于勞動活動自身。這就意味著這種合作并不必然由資本來進行協調,甚至可以說,“生產率、財富和社會剩余價值的創(chuàng)造通過語言的、交際的與情感的網絡采取了合作的互動性的方式。于是非物質勞動在展現其自身的創(chuàng)造性能量中似乎為一種自發(fā)和基本的共產主義提供了潛力”[6]287。
第三,對于勞動者來說,生產領域與生活領域之間的界限日益模糊。一方面,從經驗的角度來說,生活中的許多領域如家務勞動、對老年人與兒童的照料等進入到資本主義生產領域中。另一方面,如同前兩點所述,當今的勞動變得信息化、智能化、交際化,“當生產的目的在于解決問題,或者創(chuàng)造一個觀點或一種關系,那么勞動時間將趨向于擴展到整個生活領域”[7]111。正如“社會工廠”(social factory)概念試圖呈現的,資本主義的生產關系早已翻過工廠的圍墻,擴展到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在非勞動時間學到的、體驗過的和消費的東西然后被用于商品生產,成為勞動力使用價值的一部分,并被計算為可以創(chuàng)造利潤的資源。即使是享受能力也總是處于被轉化為勞動任務的邊緣”[3]5。
以上從勞動者的角度簡要概述了非物質勞動的特點。而從更為宏觀的角度來看,同福特制所代表的大規(guī)模生產相比,后福特制中商品的生產與消費之間建立了信息化的聯系,從而使這兩個方面開始進行持續(xù)的、迅速的互動與交流。生產對于市場聲音的傾聽使得消費者也成為生產的積極角色之一,而價值增殖過程同社會交往與溝通過程也變成了同一過程。因此,拉扎拉托強調,非物質勞動不僅僅創(chuàng)造了產品,更重要的是創(chuàng)造了一種社會關系和資本關系。非物質勞動通過交流促進持續(xù)創(chuàng)新,把需求、想象力、品味等物質化,這些產品不會因為消費而消失,轉而又在塑造、創(chuàng)造消費者的新的意識形態(tài)和文化環(huán)境,并對使用產品的個體加以改造[5]143??偟膩碚f,非物質勞動把主體性納入生產過程中,同時把生產主體性視作其目標,從而使得社會交往行為及其背后的社會關系具有了生產性。
“非物質勞動論”在學界引起了許多質疑與批評,這一部分將著重介紹三個主要的爭論點:非物質勞動和物質勞動的關系是什么?非物質勞動何以區(qū)別于工業(yè)勞動而成為一種新的勞動形式?非物質勞動是否成為后工業(yè)社會中居于霸權地位的勞動形式?
第一,關于非物質勞動同物質勞動的關系問題,塞耶斯(Sean Sayers)認為,一方面,所有的勞動都是物質的。馬克思把勞動理解為主體有目的地改造客觀世界的活動,勞動產品正是勞動客觀化的結果,因此,所有的勞動都是通過某種方式有目的地改造物質世界的物質活動。以此來看,非物質勞動過程必定涉及物質性,比如符號性勞動涉及到在紙張上做標記、制造聲音、在計算機系統(tǒng)中產生電子脈沖?!爸挥羞@樣,這種活動才能客觀化并被認為是勞動。在這種意義上,所有的勞動都是物質的?!盵8]42另一方面,所有的勞動也都有非物質的方面?!耙驗樗械膭趧佣际窃谏鐣P系的背景下進行的。勞動在改造物質世界的同時,也在維持和改造著這些社會關系。在這個過程中,它影響——創(chuàng)造與改變——主體性?!盵8]42-43由此,塞耶斯總結說:“正如所有的非物質勞動必然涉及物質活動一樣,所有的物質勞動也都有非物質的方面……物質勞動和非物質勞動沒有明顯的區(qū)別?!盵8]45卡姆菲爾德(David Camfield)也批評道,當哈特和奈格里意識到物質形式的勞動同非物質形式的勞動幾乎總是同時出現時,這其實已經消解了非物質勞動同物質勞動之間的本質區(qū)別[9]24。
哈特和奈格里的確認識到了非物質勞動概念的模糊性,“非物質勞動幾乎總是跟勞動的物質形式聯系在一起,我們應該強調的是,所有非物質勞動生產中的勞動都保留著物質性——就像所有的勞動一樣,它既指涉我們的肉體,也指涉我們的精神”。所以哈特和奈格里提出,更好的方式是把這種勞動定義為“生命政治的勞動”,即是說勞動不僅生產物質產品,也同時創(chuàng)造社會關系并最終創(chuàng)造社會生活本身[7]109。對此,塞耶斯認為,這一概念并不會比“非物質勞動”概念更高明。早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就認識到,人在生產產品的同時也在進行自我生產,這是一個主體生產客體并同時生產主體的過程。按照馬克思的觀點,所有的勞動都在改變著社會關系乃至全部的社會生活,在此意義上,所有的生產活動在一定程度上都是生命政治的[8]45。國內有學者也指出,哈特和奈格里之所以誤以為生命政治的框架要優(yōu)于馬克思主義的勞動框架,是源于他們狹隘地理解了馬克思的生產或勞動,他們認為馬克思的生產或勞動等同于純粹的物質生產過程或只生產物質性東西的勞動,但“馬克思的生產、勞動本身就是物質性和非物質的集合”[10]。
第二,非物質勞動如何區(qū)別于工業(yè)勞動同樣也是一個主要的爭議點。如前文所述,在哈特和奈格里看來,隨著資本主義從工業(yè)社會向后工業(yè)社會轉變,無論是勞動過程中智力、交際、情感的豐富程度,還是勞動產品的物質性或非物質性,都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他們對于工業(yè)勞動與非物質勞動的區(qū)分的確能夠幫助我們在一般層次上區(qū)分不同的勞動活動,并大體勾勒出勞動活動中的自主性的差異。但是,這種區(qū)分又是十分粗糙的,甚至明顯過于武斷。他們只是含糊而籠統(tǒng)地指出,勞動者無法在工業(yè)勞動中展現自主性、交際性、情感性,而從事非物質勞動的主體則恰恰相反。然而現實情況是:許多服務業(yè)雖屬于情感性勞動,但勞動者仍處在泰勒制的管理模式之下,這些勞動活動并不具備哈特和奈格里所描述的特點,我們也很難從這些勞動活動中預見到新的社會關系的形成。哈特和奈格里低估了生產行為的復雜性與資本對勞動活動的控制能力,對勞動的分類陷入了二元論與本質主義的錯誤。正如柳迫(Sylvia Yanagisako)通過研究意大利制造業(yè)歷史所發(fā)現的,工業(yè)勞動中從不缺乏交流與合作的維度,而服務勞動中也不乏“工業(yè)制造”的維度,即是說在工業(yè)勞動中一直包含著哈特和奈格里所說的非物質勞動的特點[11]。
第三,關于非物質勞動的霸權地位問題,如前文所述,在哈特和奈格里看來,每個經濟系統(tǒng)之中都會有一種勞動形式居于霸權地位,而在當代資本主義的勞動形式中占據霸權地位的正是非物質勞動??贩茽柕轮赋觯嘏c奈格里的這一結論其實是根據馬克思的理論推論而得。在《政治經濟學批判〈1857—1858年手稿〉》導言中,馬克思寫道:“在一切社會形式中都有一種一定的生產決定其他一切生產的地位和影響,因而它的關系也決定其他一切關系的地位和影響?!盵2]31不過,哈特和奈格里更看重和強調的是,可以從馬克思在這里提及的資本主義生產的主宰地位,類推出非物質勞動相對于其他勞動形式的霸權地位,因為它們于內在邏輯上是一致的,即都確認一種生產決定和影響其他一切生產。對此,卡姆菲爾德反駁道,資本作為支配一切的權力及其對不同生產部門的統(tǒng)治顯然同某種社會技術類型的勞動占據霸權地位是不同層面的問題,前者位于更高的抽象層次,因此,哈特和奈格里對馬克思的理論所進行的延伸是不成立的。而且從經驗性層面來看,資本主義的發(fā)展及其在全球范圍內的擴張只是使得雇傭勞動成為一種具有世界歷史傾向的社會勞動形式,那種認為在資本主義歷史上具有某種社會技術特征的勞動在全球占據統(tǒng)治地位的觀點是有問題的。這樣,卡姆菲爾德就從前提上批判了哈特和奈格里,認為并不存在占據霸權地位的勞動形式,而應該把理論分析的重點放到服務于資本增殖的雇傭勞動上面[9]37。
即使退一步承認存在一種處于霸權地位的勞動形式,一些學者也并不認同這種勞動形式是非物質勞動。比如,威瑟福德(Nick Dyer-Witheford)認為非物質勞動只對于發(fā)達國家的白人勞動者來說才具有統(tǒng)治地位[12],但這種類型的攻擊并不能直接駁倒哈特和奈格里的論點。他們在《大眾》一書中明確解釋過,這種霸權特質并不在于數量的多寡,而在于它具有逐漸地改變其他勞動形式的力量,使后者具有自身的特質。即是說這種霸權地位目前可能并不會被統(tǒng)計數據支持,但是它代表了一種發(fā)展趨勢。在19世紀與20世紀,盡管多數勞動者都在從事農業(yè)勞動,但是工業(yè)勞動卻具有霸權地位,它改造了農業(yè)生產,也使得社會整體進入了工業(yè)化時代。如今,工業(yè)勞動失去了這種霸權地位,讓位于非物質勞動,今后的勞動也將變得信息化、更加智能、更加具有交際性、更加富有情感性[7]107-109。盡管哈特和奈格里能夠輕松回應從量的意義上對非物質勞動的霸權地位提出的質疑,但是他們仍然不能有力論證非物質勞動是一種發(fā)展趨勢,也就是說,非物質勞動是否占據霸權地位仍然是哈特和奈格里需要給予回應和解答的問題。
可以說,哈特和奈格里的“非物質勞動”概念是一個內涵模糊、外延寬泛的概念。而學界對此提出的種種反駁,有些是合理而有力的,有些則既不合理也顯得疲軟無力。以塞耶斯的反駁為例,他對非物質勞動概念的反駁建立在這樣一個前提上,即按照馬克思的勞動觀,所有勞動都既有物質性的方面也有非物質性的方面。非物質勞動具有物質特征,物質勞動也具有非物質性特征,既然如此,區(qū)別物質勞動和非物質勞動就沒有多大意義,使用非物質勞動這一概念具有誤導性。塞耶斯雖然看似在結論上駁倒了哈特和奈格里,但是仍然沒有跳出他們兩人對勞動的分析框架,即用“物質的”和“非物質的”來區(qū)分一切形式的勞動。
問題的關鍵在于,在哈特和奈格里那里,非物質勞動概念不僅指稱在勞動過程中非物質因素的參與如智力的運用,而且直接指稱勞動產品本身的非物質性。然而,按照馬克思的分析框架,上述問題涉及體力勞動與腦力勞動、物質生產與精神生產、物質商品與服務產品等諸多概念和問題,如果僅從物質和非物質這個單一維度對勞動進行分析,就往往容易陷入理論誤區(qū)。
第一,“非物質勞動論”把物質生產中的腦力勞動或精神性內容誤判為非物質勞動,表明其對物質生產的認識值得商榷。在回應學界質疑時,哈特和奈格里并不否認,即便產品是非物質產品,生產過程也同時需要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但這是在絕對意義上進行的區(qū)分。而在正常討論的語境中,體力勞動和腦力勞動的區(qū)分總是相對的。在這個意義上,哈特和奈格里認為,工業(yè)資本主義時代的工廠工人只需從事體力勞動,而后福特制生產中的勞動者則需要運用自己的智力進行勞動,智力勞動從而成為一種非物質勞動,其產品成為非物質產品。問題是,在馬克思那里,即使在相對的意義上,物質生產中也包含著腦力勞動或智力勞動。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寫道:“隨著勞動過程的協作性質本身的發(fā)展,生產勞動和它的承擔者即生產工人的概念也就必然擴大。為了從事生產勞動,現在不一定要親自動手;只要成為總體工人的一個器官,完成他所屬的某一種職能就夠了?!盵13]這就是說,物質勞動中的勞動主體不一定是親自動手的體力勞動者,也有可能是不需要親自動手的腦力勞動者,如協調生產過程各個環(huán)節(jié)的管理勞動者。這樣,智力勞動或腦力勞動就構成“物質生產過程中不可或缺的一個部分”,而“不是與物質生產對立意義上的”非物質勞動。雖然說物質生產總是包含著某些觀念因素和精神過程,但同樣地,精神生產也總是包含著某些物質因素和物質過程。兩者的本質區(qū)別在于,物質生產直接改造物質世界,而精神生產即“純粹”的理論、神學、哲學、道德等的生產只能直接改造人的精神世界,它需要通過向前者的轉化、經由前者的中介才能達到改造物質世界的效果[14]??偟膩碚f,物質生產中包含體力勞動和腦力勞動,既有物質內容也有精神內容,但物質生產就是物質生產,不能因其包含的腦力勞動或精神性內容而成為非物質勞動。
第二,“非物質勞動論”把與物質生產無關的腦力勞動或精神性內容誤判為商品生產,表明其對商品生產的認識值得商榷。哈特和奈格里把非物質勞動描述為生產一種非物質商品的勞動,所謂的“非物質商品”是包括信息、文化或者情感性勞動的商品。但在馬克思看來,商品一定是物質產品,并不存在非物質商品。在《政治經濟學批判〈1861—1863年手稿〉》中,馬克思分析和討論了斯密關于“生產勞動”的兩個定義,其一是生產剩余價值的勞動,其二是創(chuàng)造價值的勞動,即勞動固定或實現在一個特定的對象或可以出賣的商品中。馬克思認為,斯密的第二個定義雖然沒有揭示資本主義生產勞動的實質,但是他從第二個定義出發(fā),把家仆、官員、老師、醫(yī)生、演員等人提供的服務活動歸為不創(chuàng)造價值的非生產勞動的做法是準確的。在馬克思看來,服務勞動分為只能直接被消費掉的服務勞動和其產品可以作為商品出賣掉的服務勞動。前者作為一種使用價值一經提供便被直接消費掉,其中包含的價值也隨之消失,服務勞動者出賣的實際上是其自身的勞動力商品;后者則會留下可以捉摸的、同提供服務的人分開存在的產品,就是說,這種服務勞動的結果可以是物質商品[2]410。他寫道:“商品……如果它不表現為物的形式,它就只能表現為勞動能力本身的形式,但永遠不能直接表現為活勞動本身?!币簿褪钦f,只存在兩種形式的商品:物質商品和勞動力商品?!叭绻覀儼褎趧幽芰Ρ旧砥查_不談,生產勞動就可以歸結為生產商品、生產物質產品的勞動?!盵2]234可見,在馬克思那里,商品一定是物質產品,非物質產品絕不是商品。個中原因在于,一方面,商品的使用價值具有一種“排己性”,即商品不能用于商品生產者自己使用,必須提供給他人使用,而非物質產品的使用價值則不具有這種排己性;另一方面,商品價值具有時間上必要的邊界,即只有在“社會必要勞動時間”內耗費的勞動才是有效勞動,才能形成商品價值,而非物質產品在生產時間上則不具有這種邊界和限制[15]。以此來看哈特和奈格里所說的非物質商品,如果指的是依托于特定物質載體的精神產品或文化產品,它就不可能成為商品?;蛘哒f,“在它是‘精神—文化’產品的意義上,決不是商品;而當它在市場上作為商品買賣時,就只能是‘物質的’而非‘精神—文化的’”[16]?,F實中,一個典型例子就是圖書。在一本書是精神文化產品的情況下,它決不是商品;而在它作為商品在市場上買賣的時候,就決不是精神文化產品,而是物質產品。
第三,“非物質勞動論”把物質生產智能化發(fā)展的結果視為新形式的商品生產,表明其對兩者關系的判斷值得商榷。同哈特、奈格里一樣,馬克思固然也認為不同的勞動形式在不同歷史發(fā)展階段所處地位并不相同,從狩獵捕魚式的原始勞動到農業(yè)勞動、再到工業(yè)勞動,占主導地位的生產形式不斷發(fā)生著變遷。置身大工業(yè)時代的馬克思,已經看到了生產自動化和智能化的發(fā)展趨勢,并推斷“一般智力”對于生產過程乃至社會生活將產生一系列重大影響。但是,馬克思的展望與哈特、奈格里的判斷卻大相徑庭。一方面如前文所述,哈特和奈格里認為,計算機的運用及其帶來的變革是非物質勞動的一個重要部分,非物質商品就包括信息、文化商品等。而馬克思始終認為,由于商品一定是物質產品,非物質產品不會成為商品;所以,物質生產的智能化程度再高,也終究是物質生產,不可能變成非物質生產。另一方面,生產智能化的程度越高,生產的公共性、社會性就越強。就此而言,哈特和奈格里其實看到了當今的資本主義生產以共同性為基礎并且再生產出共同性,只是他們對共同性的理解和闡發(fā)僅限于人們分享共同的語言、符號和思想等。而馬克思則從“一般智力”的發(fā)展看到了生產的公共性對商品—貨幣關系的解構作用、對私有制的解構作用。他寫道:“現今財富的基礎是盜竊他人的勞動時間,這同新發(fā)展起來的由大工業(yè)本身創(chuàng)造的基礎相比,顯得太可憐了。”當勞動時間“不再是財富的尺度,因而交換價值也不再是使用價值的尺度……以交換價值為基礎的生產便會崩潰,直接的物質生產過程本身也就擺脫了貧困和對立的形式”[2]196-197。在未來生產智能化條件下,社會必要勞動縮減到最低限度,人們的自由時間得以最大限度地增加,從而使個性得到自由而全面發(fā)展。簡言之,與生產智能化相伴而生的是生產的公共性,公共性又與生產資料的私有制相互對立,因此,生產智能化的發(fā)展趨勢帶來的結果是消滅私有制和以私有制為基礎的商品—貨幣關系,而不是形成占據霸權地位的所謂非物質商品生產的新勞動形式。
第四,“非物質勞動論”把論述重點局限于勞動者之間或勞動者與消費者之間發(fā)生的社會關系,而忽視了資本邏輯下勞動本身的境遇,表明其只是現象層面的理論成果,并未深入于事物的本質和規(guī)律的層面。哈特和奈格里認為,在馬克思所處的大工業(yè)時代,資本的核心角色是提供工人協作的基礎,把工人組織到工廠中來,給予他們生產資料并共同進行勞動。如今,資本則不再承擔這樣的職能,因為“智力的、交往性的、情感性的合作方式通常是在生產性相遇中創(chuàng)造的,而無法從外部控制”。即便像呼叫中心或餐飲服務這些受到最嚴格限制和最嚴重剝削的行業(yè)也能夠表明,由于“認知勞動和情感性勞動自主地產生合作”,所以“脫離了資本的控制”[4]140。然而,正如有學者指出:“在資本主義商品世界中,只要資本關系處于支配地位,就不可能有真實主體交往中的情感關懷,因為人的一切活動都是要被變賣的?!盵17]其實,資本并沒有外在于生產過程,即便是餐廳服務人員面帶微笑并竭盡所能滿足顧客的需要,他們之間的這種互動本質上也不過是勞動者同顧客之間的商業(yè)關系、交換關系和市場關系,勞動者依然是資本所雇傭的勞動力,勞動活動仍然在具體的勞資關系之下進行。與哈特和奈格里不同,馬克思關注的恰恰是這種處于更深層次的勞動同資本的關系,即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和雇傭勞動制度。他之所以認可斯密將生產勞動定義為生產剩余價值的勞動,原因就在于這一定義深入于經濟關系的本質的層面,揭示了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和由此決定的生產勞動的實質。因為在這一定義中,“生產勞動和非生產勞動的這種區(qū)分本身……既同勞動獨有的特殊形式毫無關系,也同勞動的這種特殊形式借以體現的特殊使用價值毫無關系”[2]221-222。因此,“生產勞動和非生產勞動始終是從貨幣所有者、資本家的角度來區(qū)分的,不是從勞動者的角度來區(qū)分的”[2]219。這就表明,要把生產勞動和非生產勞動區(qū)分開來,要把握資本主義生產勞動的本質,就決不能局限于勞動者及其勞動的特殊形式或特殊使用價值的表層,而是必須深入于勞動同資本、準確地說是勞動者階級同資本家階級之間的經濟關系的層面。以此來看,無論是“非物質勞動”還是“生命政治勞動”,都不過是一種站在勞動主體的維度對勞動進行的表層解讀,缺乏基于資本與勞動者之間的經濟關系和生產關系而進行的社會歷史維度的剖析??v然非物質勞動的解釋框架準確概括和描述了現象層面上當代資本主義的種種新變化,但這一解釋框架既談不上理論創(chuàng)新,更談不上對馬克思勞動理論的超越甚或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