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魂（連載之十）

◆ 彭仲夏（湖南 懷化）

六

在投入大田生產(chǎn)之前，省農(nóng)科院副院長周學明在院內(nèi)主持百畝雜交中稻高產(chǎn)樣板，每畝用種零點八五公斤，這是栽培上的關鍵，因為制種畝產(chǎn)僅二十多公斤。示范田以土雜肥為主，只用十來公斤尿素，消除了雜交水稻是“肥袋子”“藥罐子”和地力下降的顧慮。平均畝產(chǎn)超過了千斤，高產(chǎn)田畝產(chǎn)達一千三百多斤。示范成功，影響很大，省里組織全省的縣、區(qū)、公社干部前來參觀學習。省農(nóng)科院發(fā)布了一份《關于水稻雜種優(yōu)勢利用情況》的簡報，省革委轉發(fā)了這份簡報，并指出這是農(nóng)業(yè)科學上的一項新的技術措施，各地應高度重視，認真對待，加強領導，抓好典型，不斷總結經(jīng)驗，有計劃、有步驟地推廣。同時，雜交水稻在廣西、江西、福建、廣東等十多個省（區(qū)）種植了五千六百多畝。在較好的栽培條件下，大面積畝產(chǎn)都在千斤以上，比當?shù)仉p季早稻和中稻的當家品種增產(chǎn)百分之二十至三十，雙季晚稻增產(chǎn)幅度更大，有的成倍增長。雜交水稻試驗產(chǎn)量增幅確實振奮人心，在推廣初期，不僅種子不要錢，還按畝數(shù)配送農(nóng)藥化肥，可是農(nóng)民就是不肯種。

看到這個情況，原在郴州地區(qū)當過地委書記的陳洪新，親自到郴州北湖區(qū)華塘公社塔水大隊做工作，要農(nóng)民試種了幾十畝雜交水稻。到了秋收季節(jié)，所有人幾乎都驚呆了：一畝田打的谷子竟比原來兩畝田還要多！那年十五歲的曹宏球終于吃上了他有生以來的第一頓飽飯，而且是沒有摻入任何粗糧、雜糧的白花花的大米飯，那種滿足感他一輩子也忘不了。從那以后，他們公社年年都種雜交水稻，曹宏球再也沒有餓過肚子。袁隆平二十年前的學生謝長江，在綏寧擔任分管農(nóng)業(yè)的縣委副書記，他不遺余力推廣雜交水稻，起到了示范作用，影響很大。

一九七五年十月，由中國農(nóng)科院和湖南省農(nóng)科院共同主持的第四次全國雜交水稻科研協(xié)作會議在長沙召開。與會人員參觀了湖南、江西大面積雙季雜交水稻示范現(xiàn)場。會議總結了幾年來的科研成果，認為雜交水稻大面積生產(chǎn)應用的時機已經(jīng)成熟。

偏居于長沙馬坡嶺的湖南省農(nóng)科院，一向很少有人問津，忽然一下火了，一個個干部模樣的人爭先恐后擁向農(nóng)科院大門，這些干部很多都是地州和縣里的一把手、二把手。無事不登三寶殿，他們來這里就是伸手要種子，你要兩百斤，他要三百斤。湖南省有十幾個地州和一百多個縣，這加起來該要多少種子？在你爭我搶的重重包圍之中，院長何光文既無法抵擋，又抹不開情面，結果開了不少“空頭支票”，而這些空頭支票只能讓袁隆平去填補了。袁隆平和他的科研組剛生產(chǎn)了一季種子回來，又在何光文的催促下趕緊去海南制種。何光文還提出了一個硬指標，畝產(chǎn)種子六十斤。這個要求并不過分，袁隆平當時在試驗田里的產(chǎn)量也差不多達到了，可大面積制種，他還沒有這個把握。袁隆平在海南制種時，何光文又接二連三地打電報來催，要他們?nèi)靺R報一次，到底能有多少產(chǎn)量。可在結果出來之前，還有那么多難以預測的因素，如臺風啊、病蟲害啊，畢竟人算不如天算??！羅孝和吹了一次小牛皮，結果鬧了一個大笑話。袁隆平更是不得不謹慎低調，一開始他只報了畝產(chǎn)二十斤。何光文拿著電報，急得連連跳腳：“這怎么得了，這怎么得了？”眼看湖南就到了春播季節(jié)，好多地方都在等米下鍋呢，堂堂一個院長，他那“空頭支票”該怎么兌現(xiàn)??？于是，一封加急電報又飛到了海南。袁隆平眼看種子田的秧苗長勢很旺，感覺可以多報點兒了，便在電報中報出了畝產(chǎn)二十五斤的產(chǎn)量。可是何光文開出的那些空頭支票，每畝種子必須達到六十斤才能夠兌現(xiàn)。袁隆平直到種子田的稻子收割了，產(chǎn)量出來了，才報出最后的結果，有六十斤。何光文接到電報，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闖過了制種關，大家心里很高興，但生活實在太苦。袁隆平經(jīng)常犯胃病，想泡杯白糖水喝都沒有。海南島本是產(chǎn)甘蔗出白糖的地方，但計劃經(jīng)濟時代，什么都是憑票供應，有錢也買不到，何況他們沒有錢。但他們手里有一樣俏貨，那就是全國通用糧票。他們的基本口糧都在本單位，只能帶了全國糧票在海南島的糧店買米。負責管理伙食的羅孝和，是名副其實的后勤部長，買食品都是他和供銷社打交道。腦子靈活的羅孝和試著同供銷社的人打商量，問能不能用糧票兌換點白糖，結果一拍即合，不但可以兌換白糖，糧票又成了有值的鈔票，還可以換他們最需要的套鞋。這些搞雜交水稻研究的人天天泥里來水里去，為了防止螞蟥水蛇傷害，他們都穿著高筒套鞋，所以套鞋像草鞋一樣爛得快。糧票兌換這些緊俏物資，沒有固定標準，有時兩斤糧票換一斤白糖，有時兩斤半或三斤不等。其他物資，也是討價還價談生意。

雖然糧票可以兌換緊俏物資，但每人的基本口糧只有三十斤，全靠從牙縫里攢出來?。×_孝和不愧是科學腦殼，他看到制種田里一壟壟的母本禾之間那一行行的父本禾，長出的谷子不能做種子，以前揚花授粉后就割掉了，何不讓它長成谷子打出米來煮飯吃，這樣不就省出糧票來了嗎？父本結出來的谷子雖然不多，但作為他們幾個定量人的補充，其數(shù)量也是相當可觀的。

袁隆平忙上忙下，又要到其他點上去指導工作，開始并不知道羅孝和找到這么個好竅門。羅孝和只知道袁老師搞科學試驗膽子大，敢沖破禁區(qū)，但生活上找這樣的竅門怕他不同意，所以也沒有告訴他。紙是包不住火的，何況這一切都發(fā)生在他的眼皮底下，他很快就知道了。他對羅孝和說：“羅呵呵，我們千里迢迢到天涯海角來搞雜交水稻是為了什么？就是為了人們能填飽肚子，難道我們就是神仙，不怕餓？！抗日戰(zhàn)爭時期，毛主席在延安搞大生產(chǎn)運動，開辟南泥灣，還不是為了改善生活。我們不偷不搶，自己動手，豐衣足食，有什么不好？！好啊，只是不要影響制種。”

這一季種子種下去，到了秋收季節(jié)，湖湘大地捷報頻傳，各地試種的雜交水稻畝產(chǎn)大多突破了千斤大關，比常規(guī)品種普遍增產(chǎn)兩到三成，有的地方甚至創(chuàng)出了翻番增產(chǎn)的奇跡。此時，幾乎沒有誰還對雜交水稻的增產(chǎn)抱懷疑態(tài)度，一個共識已在全國上下形成，又變成了一句老百姓的大實話：“雜交水稻優(yōu)勢強，產(chǎn)量高，真是了不起！”這下好了，雜交水稻更火了，不光是湖南，全國各地的水稻主產(chǎn)區(qū)，從四面八方伸出了手：種子，給我種子！但僅靠參與協(xié)作攻關的南繁育種人員育成的種子，遠遠供不應求，隨之而來的仍然是種子告急。

怎么辦？袁隆平提議擴大南繁。湖南作為牽頭單位，應該在大發(fā)展中繼續(xù)帶好這個頭。這一年，湖南率先組成了八千多人的制種隊伍，加上全國各地的南繁育種人員，將近兩萬人奔赴海南制種。昔日人跡罕至的天涯海角，而今無處不是車水馬龍、稻浪翻滾。湖南用僅有的三百五十四斤不育系種子，在一年多時間內(nèi)連續(xù)四次加番擴繁，共收獲了二十二萬斤種子。這么多種子怎么從海南島運往全國各地？這么多人員、物資、裝備所必需的經(jīng)費又從哪里來？一切迫在眉睫，如果雜交水稻要向全國推廣，必須依靠國家的力量。

陳洪新把這個大膽的構想向省革委有關領導匯報，得到了省革委支持。省農(nóng)科院立即派袁隆平、陳一吾（省農(nóng)科院副研究員）兩位專家進京向有關部門尋求支持，結果不是拒之門外就是敷衍塞責。陳洪新心急如焚，因為湖南雜交水稻種子四次擴繁，就是為了爭取能在一九七六年全國大面積推廣。如果沒有中央的重視和支持，在全國大面積推廣的想法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因此，何光文和陳洪新兩位農(nóng)科院當家人，決定親自進京找有關領導匯報。一九七五年十二月十七日，他們懷著滿腔熱情到農(nóng)業(yè)部去匯報爭取支持。十二月的北京，長安街行人稀少，西伯利亞的寒流裹挾著凜冽的風雪，籠罩了整個北京城。他倆找到門邊掛著“中華人民共和國農(nóng)林部”牌子的寬大院落，看到大門上橫空出世拉著“堅決反擊右傾翻案風”的橫幅。何光文和陳洪新沿著樹葉稀疏的林蔭道，走到傳達室窗口，遞進介紹信。一位中年干部在辦公室接待了他們，陳洪新作了自我介紹后就直奔主題，拿出一份報告建議向全國推廣這一優(yōu)良水稻品種。他們很著急，在招待所等了三天，每天等到的答復都是“領導很忙，請等候”。

何光文感到向全國推廣的時間緊迫，再拖下去就會貽誤大事，對陳洪新說：“華主任在湖南就非常關心和支持雜交水稻科研項目，他現(xiàn)在擔任國務院常務副總理了，你是不是寫封信給他，匯報一下我們的情況，請他給農(nóng)業(yè)部打個招呼?！?/p>

陳洪新想了想，且不說他和華國鋒是一起南下的老戰(zhàn)友，又是一起在湖南工作過多年的同事，更何況華國鋒對雜交水稻一直很關心，于是鼓起勇氣給華國鋒寫了一封滿滿四頁紙的匯報信，陳述雜交水稻試種情況非常好，平均畝產(chǎn)在一千二百斤以上，是解決我國糧食短缺的必由之路，建議在湖南乃至全國南方稻區(qū)大力推廣，請求農(nóng)業(yè)部予以支持。陳洪新把信直接投到國務院辦公廳，信封上寫著“華國鋒同志親收”。信發(fā)出去了，接下來無疑又是焦慮的等待，不知此時已身居高位的華國鋒能否收到，又能否在百忙中接見他們。這次的等待，結果比他們預期的來得更早。十二月二十二日（星期一），也就是那封信寄出的兩天后，上午九點左右，一個電話打到了陳洪新在招待所的房間，他拿起電話一聽，是國務院辦公廳打來的，通知他們當天下午三點，華副總理要聽取他們的匯報。陳洪新放下話筒，感覺手心微微發(fā)燙。下午兩點左右，一輛小車開到招待所，把陳洪新和何光文接進了中南海小會議室，華國鋒和分管農(nóng)業(yè)的副總理陳永貴，農(nóng)業(yè)部長沙風、常務副部長楊立功等一起聽取匯報。

陳洪新匯報說：“去年，雜交水稻三系配套成功，今年又突破了世界發(fā)達國家沒有解決的制種難關，經(jīng)大面積試種，畝產(chǎn)在一千二百斤以上，而且適應性強。為了在全國推廣雜交水稻，我省投入不少人力、物力在海南加繁育種，儲備了二十多萬斤種子?！?/p>

陳永貴聽到這里，欣喜地鼓掌道：“好！好！雜交水稻能畝產(chǎn)一千二百斤以上，比現(xiàn)在的常規(guī)優(yōu)良品種增產(chǎn)百分之二三十，那就能解決我國人民的吃飯問題。哈哈！毛主席他老人家該放心了。這是戰(zhàn)無不勝、攻無不克的毛澤東思想的偉大勝利！希望你們今后關心關心大寨?！?/p>

陳洪新說：“全國農(nóng)業(yè)學大寨，我們是學習了大寨的艱苦奮斗精神，才取得今天這樣的成績的。我們現(xiàn)在有兩點具體要求，一是雜交水稻的種子已經(jīng)儲備，請求中央部署在全國推廣；二是我省為了生產(chǎn)雜交水稻種子，連番到海南加育，投入了大量人力和物力，請求中央給予財政補貼?！?/p>

華國鋒整整聽了三個多小時的匯報，他還是在湖南工作時的老習慣，攤開筆記本，手里拿著筆，一邊聽，一邊記，一邊提問，沒有一點身居高位的架子，就像個認真的小學生。聽了陳洪新和何光文的匯報，華國鋒對雜交水稻取得了突破性的成果，抑制不住興奮之情，給予了高度評價，并針對性指出：“對雜交水稻一定要有一個積極的態(tài)度，同時又要扎扎實實地推進，要領導重視，培訓骨干、全面布局、抓好重點、搞好樣板、總結經(jīng)驗、以點帶面、迅速推廣?！睂χ品N和推廣上遇到的困難，華國鋒深知農(nóng)時不等人，必須立馬解決。他當即拍板：第一，中央拿出一百五十萬元人民幣和八百萬斤糧食指標支持雜交水稻推廣，其中一百二十萬元給湖南作為調出種子的補償，三十萬元給廣東購買十五輛解放牌汽車，裝備一個車隊，專門用來運輸南繁種子；第二，由農(nóng)業(yè)部主持在廣州召開南方十三省（區(qū)）雜交水稻生產(chǎn)會議，部署加速推廣雜交水稻。華國鋒就是這么實在，這么果斷，沒有一句多余的空話。

一九七六年是共和國歷史上極不平凡的一年—“三星隕落”：周恩來、朱德、毛澤東三位共和國的締造者相繼逝世，吉林發(fā)生極為罕見的隕石雨，京畿之地爆發(fā)了唐山大地震。一個被噩耗和巨災席卷的中國，最令人擔心的就是會不會發(fā)生饑荒。此時，一粒神奇的種子，讓人們看到了一線曙光。

新年伊始，農(nóng)業(yè)部劉錫庚副部長在廣州召開全國首屆雜交水稻推廣應用會議。從這年開始，雜交水稻進入了大面積推廣、大幅度增產(chǎn)的歷史階段。在科技成果推廣史上，雜交水稻的推廣速度和廣度在中國乃至世界上都是前所未有的。

陳洪新抓組織，袁隆平抓技術，他倆堪稱“優(yōu)勢組合”，相得益彰，在雜交水稻科研上湖南一路領先，在推廣雜交水稻的面積、速度、規(guī)模、成效上，湖南也一直充當全國的領頭雁。一九七六年全國各省區(qū)在海南的制種面積達六萬畝，其中湖南就有三萬余畝，占全國的一半多。

這里以湖南典型的山區(qū)縣桂東為例。該縣位于湖南東南邊陲，正好處于羅霄山脈南端和南嶺北麓，境內(nèi)大山南北聳峙，是湖南省平均海拔最高的縣境之一，“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每一座山都形成了各自的小氣候。袁隆平走進這座大山，發(fā)現(xiàn)不同的海拔和各有特色的山地小氣候，特別適合進行雜交水稻試驗，這也成全了大水鄉(xiāng)有幸成為桂東第一個試種雜交水稻的鄉(xiāng)鎮(zhèn)。還在研究三系配套的時候，袁隆平就選擇在桂東做研究試驗；三系配套成功后，他又把桂東作為全國的試點縣之一，現(xiàn)在又把桂東作為全國推廣示范縣。一九七五年，桂東全縣僅試種雜交水稻九十九畝，畝產(chǎn)就達到一千一百八十三斤；一九七六年迅速推開，全縣十三萬畝稻田中試種雜交水稻七萬五千畝，平均畝產(chǎn)一千四百多斤。全縣人民面對大面積雜交水稻一派豐收的景象，抑制不住喜悅的心情，奔走相告，額手相慶。這一年，全省、全國的雜交水稻生產(chǎn)現(xiàn)場會在桂東召開，迎來十三個省、市、自治區(qū)組團前來參觀。為何桂東縣備受袁隆平的青睞？除了該縣不同海拔和各具特色的山地小氣候，特別適合進行雜交水稻試驗外，因為桂東縣革委會主任雷純章，“文革”前曾給郴州地委書記陳洪新當秘書，天天跟著陳洪新走，是陳洪新忠實的追隨者。桂東過去糧食生產(chǎn)發(fā)展緩慢，縣委領導認識到雜交水稻不是一項單純的技術工作，而是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上一場深刻的技術革命，于是狠抓思想發(fā)動工作，組織干部到現(xiàn)場參觀、驗收，采取辦學習班、學校上課、巡回報告和放幻燈片等多種形式進行技術培訓，并通過文藝演出、廣播等多種渠道向廣大群眾宣傳，把各方面的力量動員起來，全黨全民大搞雜交水稻科學試驗。雷純章號召各級干部率先垂范，他是縣里一把手，除了有兩畝樣板田外，還在自家院子和房頂放上大水缸，種上四個雜交水稻品種進行對比。這樣就極大地激發(fā)了全縣種植雜交水稻的熱情，做到干部有樣板田，民兵有戰(zhàn)備田，婦女有三八田，青年有跟班田，老農(nóng)有傳經(jīng)田，學生有學農(nóng)田，農(nóng)科組織有示范田，各行各業(yè)有支農(nóng)田。普及的程度、推廣的規(guī)模、群眾的熱情，前所未有。有歌謠唱道：

大水山峰高又高，

層層梯田掛山腰。

種子撒在云霧里，

銀河兩岸種雜交。

在湖南的生產(chǎn)條件下，雜交水稻不論是種在山區(qū)、丘陵區(qū)、平原區(qū)，不論做中稻種還是做雙季晚稻種，與常規(guī)的當家品種相比，一般每畝可增產(chǎn)一兩百斤，不少地區(qū)創(chuàng)造了一季畝產(chǎn)一千三百至一千四百斤、甚至一千五百至一千六百斤的高產(chǎn)量，顯示了雜交水稻蘊藏的較大增產(chǎn)潛力，也展現(xiàn)了我國水稻將大幅度增產(chǎn)的光明前景。

七

一九七三年，雜交水稻所需的三系，即不育系、保持系和恢復系配套成功。中國通過大協(xié)作和舉全國之力，在隨后的三年之內(nèi)，使雜交水稻由多點小面積試種到一九七六年正式在全國推廣開來。這件事很快引起了全世界的關注，包括美國中央情報局都介入其中。

一九七八年被稱為中國改革開放的元年，一個依然年輕的共和國邁進了黃金時代，而此時的袁隆平也進入了春秋鼎盛的歲月。這年早春，北京云開日出，春風送暖。袁隆平也從他南方的稻田里匆匆趕來了，參加新中國劃時代的盛會。

三月十八日下午，全國科學大會在北京人民大會堂隆重開幕，這是一個偉大時代啟航的盛典。這次會議醞釀已久，早在一九七七年五月，中國科學院黨組負責人方毅等向中央政治局匯報科學院工作時，華國鋒就提出“要開一個全國科學大會，把勁鼓起來”。中共十屆三中全會恢復鄧小平黨內(nèi)外一切職務后，鄧小平自告奮勇主管科學和教育工作?？萍碱I域是重災區(qū)，一大批科學家遭受迫害，絕大多數(shù)科研工作陷于停頓。痛定思痛，如果一個時代將知識以及知識分子置于敵視的境地，那將是一個時代的悲哀。

在大會開幕式上，鄧小平指出“現(xiàn)代化的關鍵是科學技術現(xiàn)代化”，重申了“科學技術是生產(chǎn)力”這一馬克思主義基本觀點，再次明確提出“知識分子是工人階級的一部分”，就這么幾句話，讓一向不關心政治的袁隆平猛然間有了切身的體驗。他開始搞雜交水稻試驗的那些年，如同戴著腳鐐跳舞，而今他感覺那長期禁錮著自己的桎梏也應聲而解了。這次大會最根本的意義在于解放思想。在這次大會上，華國鋒做了題為“提高整個中華民族的科學文化水平”的講話，指出提高全民族的科學文化水平，是億萬人民的切身事業(yè)并號召全國人民向科學技術現(xiàn)代化進軍。

出席這次盛會的有各個領域里取得重大成就的科學家，如陳景潤在大會上做了發(fā)言，介紹了證明“哥德巴赫猜想”的艱難歷程。人類離摘取這顆“數(shù)學王冠上的明珠”僅一步之遙了，但多少年來，陳景潤以及世界上最杰出的數(shù)學家依然沒能超越，依然還是一步之遙。

而袁隆平最終驗證了水稻領域的一個哥德巴赫猜想，而且還為“自花授粉作物，自交無害，雜交無益”的權威定論翻了鐵案。他是世界上成功利用水稻雜交優(yōu)勢第一人。

這次大會一直開到三月三十一日下午，在人民大會堂舉行閉幕式和授獎儀式上，袁隆平獲得了全國科學大會獎，這也是袁隆平獲得的第一個國家級獎項。

“我們民族歷史上最燦爛的科學的春天到來了！”這是中國科學院院長郭沫若發(fā)來的書面閉幕詞《科學的春天》，充滿激情，充滿詩意的祝福與呼喚。

雜交水稻研究成功后，湖南省委讓陳洪新發(fā)揮更大的作用，加強雜交水稻的推廣力度。一九七八年七月，陳洪新出任湖南省農(nóng)業(yè)廳廳長兼省農(nóng)科院黨委書記、院長，袁隆平也晉升為省農(nóng)科院研究員。

袁隆平這個長期與泥土打交道的科學家，被選為全國人大代表，還被幾所大學聘為兼職教授，各種學會邀請他擔任理事，袁隆平聲名大振。

一九七九年，他正式調入湖南省農(nóng)科院，省委組織部一位領導找他談話，準備提拔他擔任省農(nóng)科院的主要領導職務。在成就和榮譽面前，袁隆平異常清醒。他誠懇地說：“我這個人不適合當官。對我來說，當官有很大的局限性。別的不說，在搞科研這一點上，就沒有現(xiàn)在這么自由自在了。倘若真當上個什么，每天文山會海，哪里還有時間搞科研?！?/p>

陳洪新笑道：“我們農(nóng)科院雖然級別高，但不是行政機關，主要是業(yè)務技術，組織上認為你來主持工作很合適。再說這幾年你實際上參與了農(nóng)科院的領導工作，很多事都征求了你的意見。不過，你說的也不無道理，找一個人來當領導容易，但找你這么個科學家來搞雜交水稻研究可就難了。好，我們尊重你的意見，向組織部匯報，農(nóng)科院的領導班子另行配備。”

一九八一年五月底，袁隆平又應邀赴菲律賓國際水稻研究所參加學術會議，六月初突然接到北京發(fā)來的電報，通知他立即回國。他心里一驚，不知出了什么大事。第二天，袁隆平草草收拾行囊，登上了直抵北京的707客機。

袁隆平提著行李走出北京機場后，看到是尹華奇和李必湖來接他，問道：“你們怎么都來北京了？”

李必湖興奮地說：“有大喜事嘞！”

袁隆平：“昨晚大使館的同志通知我立即回國，不知出了什么事?！?/p>

尹華奇笑道：“我們的雜交水稻評上了國家特等發(fā)明獎，頒獎儀式急著等您回來領獎哩！這個獎可非同一般，評選委員會的專家們對秈型雜交水稻的學術價值、技術難度、經(jīng)濟效益和國際影響這四個方面進行了評審，并報經(jīng)國務院批準。你是首創(chuàng)者和帶頭人，你不回來怎么行！”

出租車開到京西賓館門口徐徐停下，謝華安、張先程、羅孝和、周坤爐、郭名奇等十多人圍上來迎接，袁隆平和大家一一握手。此刻，顏龍安正在向主管科技的國務院副總理方毅和農(nóng)業(yè)部黨組副書記朱榮反映情況。顏龍安得知，新中國第一個特等發(fā)明獎將要授予雜交水稻研發(fā)團體，但獎狀上只寫著“全國秈型雜交水稻科研協(xié)作組袁隆平等人”，沒有其他人的名字，獎狀與獎章也只有一份。

他說：“這么多人對雜交水稻做出過重要貢獻，怎么都不提名字，變成了一個‘等’字？難道雜交水稻是某一個人發(fā)明出來的嗎？”

隨即，科委與農(nóng)業(yè)部就在參會人員的駐地京西賓館小會議室，緊急召開了一個協(xié)商會，除了袁隆平和顏龍安以外，人民日報社、光明日報社、農(nóng)民日報社等九家媒體也旁聽了會議。

朱榮對中國農(nóng)科院品種資源所所長婁希祉說，你既參加過雜交水稻科研大協(xié)作，又參與了這次報獎工作，請你先將雜交水稻的產(chǎn)生的始末簡介一下，大家再來評判。

婁希祉說，我國最早研究雜交水稻的還是袁隆平，袁隆平在湖南安江農(nóng)校的農(nóng)場試驗田里發(fā)現(xiàn)了天然的雄性不育株，隨后，他將此發(fā)現(xiàn)寫成《水稻的雄性不孕性》，那篇由袁隆平單獨署名的論文，發(fā)表在一九六六年的《科學通報》第四期。雄性不育性的發(fā)現(xiàn)是雜交水稻研制成功的第一步。《水稻的雄性不孕性》一文引起了國家科委的注意。當時整個中國對剛剛過去的“三年困難時期”大饑荒的恐懼記憶猶新。因此，盡管“文革”時期全國的科研工作幾近癱瘓，但只有雜交水稻與關乎國家安全的“兩彈一星”研究，受到了中央政府的最高重視，由袁隆平、尹華奇與李必湖三人組成的“水稻雄性不育科研小組”正式成立，全力尋找不育系。一九七〇年十一月，李必湖與馮克珊在當?shù)氐囊粋€水溝旁發(fā)現(xiàn)了一株野生的花粉敗育不育株。袁隆平將其命名為“野敗”。瓶頸由此取得突破，李必湖發(fā)現(xiàn)的這株“野敗”，是如今絕大部分“三系法”雜交稻不育系的始祖。一九七〇年冬，江西、福建、廣東、湖北等多個省份的農(nóng)技人員跟著袁隆平做雜交水稻。第二年春天，各省的農(nóng)技人員懷揣在海南育成的多種種子，包括“野敗”回當?shù)夭シN。

顏龍安解釋說，當時，在所有人帶回各省的“野敗”里面，只有我的出穗了。成功的訣竅就在于遮光處理?！耙皵　笔歉泄庑缘痉N，三亞屬于熱帶，夏天日照時間比萍鄉(xiāng)短，所以帶回內(nèi)地的“野敗”就必須做遮光處理。在我?guī)Щ氐摹耙皵　狈N子里，只有做了遮光處理的這部分才成功出穗。

婁希祉說，雜交水稻特等發(fā)明獎的申報單位是中國農(nóng)科院與湖南農(nóng)科院。雜交水稻已經(jīng)取得了很大成績，得獎是眾望所歸。不管怎么看，袁隆平都是國內(nèi)最早開始做雜交水稻的，“野敗”也是他的助手李必湖發(fā)現(xiàn)的。

但顏龍安卻有不同意見：“不一定你（袁隆平）搞得早，功勞就歸于你，應該允許人家超過自己。如果論貢獻大小，他只是開了個頭?！?/p>

婁希祉認為：“雜交水稻的誕生，除了有像袁隆平這樣的學術帶頭人的貢獻，主要還是社會主義大協(xié)作的產(chǎn)物，是集體智慧的結晶?！?/p>

一位領導勸解道：“今天晚上，國際廣播電臺就要向全世界播出‘袁隆平等人獲雜交水稻特等發(fā)明獎’這條消息，明天所有的報紙也都會刊載這則新聞。這么大的事情，關乎國家威望，不好再有什么更改?！?/p>

袁隆平?jīng)]有發(fā)言，他情不自禁地回想到十多年前的常德會議。那時他如臨深淵，如履薄冰，面臨著兩種可能的命運：一旦搞出成果，那絕對不是他一個人的功勞，不知有多少人來爭搶這一成果，只要是沾上了一點邊兒都要沾沾光；倘若失敗了，一個個就會推卸責任，撇清自己，都變成了事后諸葛亮：我早說了搞不成器嘛！其實，他從來就是俯仰無愧天地，褒貶自有春秋。

一九八一年六月六日，授獎儀式于北京京西賓館會議廳舉行。黨和國家領導人王震、方毅、萬里，農(nóng)業(yè)部部長林乎加，中國科協(xié)主席周培源、副主席金善寶、錢學森，國家農(nóng)委副主任杜潤生、何康等出席了大會。袁隆平、李必湖、尹華奇、謝華安、張先程、顏龍安等人坐在前排中間。后面坐著各行各業(yè)的代表七八百人。授獎大會由國家農(nóng)委副主任張平化主持，國家科委副主任武衡宣讀國務院給全國秈型雜交水稻科研協(xié)作組的賀電。

全國秈型雜交水稻科研協(xié)作組：

秈型雜交水稻是一項重大發(fā)明，它豐富了水稻育種的理論和實踐，育成了優(yōu)良品種。在有關部門和省、市、自治區(qū)的領導下，大力協(xié)作，密切配合，業(yè)已大面積推廣，促進了我國水稻大幅度增產(chǎn)。為此，特向你們并通過你們向參加發(fā)明、推廣這項成果和參與組織領導工作的科技人員、農(nóng)民、干部致以熱烈的祝賀。秈型雜交水稻的育成和推廣，有力地表明科學技術成果一旦運用于生產(chǎn)建設，能夠產(chǎn)生多么大的經(jīng)濟效益。發(fā)展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一靠政策，二靠科學。殷切期望廣大農(nóng)業(yè)科技工作者再接再厲，繼續(xù)奮進，為發(fā)展我國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做出更大的貢獻。

張平化在一片掌聲中請國務院副總理方毅，給秈型雜交水稻科研協(xié)作組代表袁隆平頒獎。袁隆平走上主席臺，先向與會代表鞠了一躬，又向方毅鞠了一躬。方毅欣喜地與袁隆平握手后，把獎狀、獎章和獎金頒發(fā)給他。接著，方毅發(fā)表講話稱贊說，美國、日本、印度、意大利、蘇聯(lián)等十幾個國家的科學家，開展雜交水稻研究已有十幾年的歷史，但都還處在試驗階段，而我們卻走在前面了。秈型雜交水稻的研究成功，為中國爭得了榮譽。這是建國以來第一次授予特等發(fā)明獎的大會。我國第一項特等發(fā)明獎授予農(nóng)業(yè)方面的發(fā)明，說明我國農(nóng)業(yè)科學技術有雄厚的基礎，做出了卓越的貢獻，也說明農(nóng)業(yè)科學研究大有可為。方毅殷切希望科學家們今后取得更大的成績，為生產(chǎn)服務，為祖國爭光。

袁隆平代表科研協(xié)作組在會上發(fā)言，表示要謙虛謹慎、戒驕戒躁，把榮譽當作動力去攀登新的高峰。作為三系的總設計師，他指出目前的雜交水稻有“三個有余，三個不足”，就是前勁有余，后勁不足；分糵有余，成穗不足；穗大有余，結實不足。尤其是配組概率低、制種環(huán)節(jié)多、生產(chǎn)成本高，大田收獲的谷子不能直接用于大田，難以解決雜交水稻高產(chǎn)與優(yōu)質間的矛盾。還有一個后遺癥，隨著親緣關系在選配過程中相對拉近，其雜種優(yōu)勢也會裹足不前甚至逐漸退化，增產(chǎn)潛力也越來越有限。

頒獎大會結束后，根據(jù)秈型雜交水稻科研協(xié)作組的要求，除袁隆平外，其余二十名主要獲獎人都得到了一張復印的獎狀，獎狀背面注明了獲獎人的姓名與工作單位。同時，國家農(nóng)業(yè)部特地發(fā)文，對總額為十萬元的獎金做了細致的分配說明。其中，袁隆平得到的獎金仍為最多，為五千元。

雜交水稻獲得了國家第一個特等發(fā)明獎，大家都很高興。袁隆平對大家說：“你們都是第一次來北京，借這個機會去游覽北京幾個有名的名勝古跡好不好？”

北京在歷史上曾乃燕、薊重鎮(zhèn)，遼的陪都，金、元、明、清的都城，地上地下文物保存非常豐富，有天安門、人民英雄紀念碑、毛主席紀念堂、故宮、北海、天壇、頤和園、十三陵、萬里長城等名勝古跡，是世界聞名的歷史文化古城。

尹華奇說：“老師，首先我們要到長城的八達嶺、居庸關去看看?！?/p>

李必湖馬上表示贊同：“是的，我們一定要登上長城，中國有句古話，‘不到長城非好漢’，我們也算是好漢。美國佬尼克松訪華，攜夫人帕特登上長城，也當了一回好漢?！?/p>

袁隆平說：“我雖然出生在北京，但六歲那年就離開了。登上了長城，我們就知道祖國多么偉大。冷兵器時代，憑借堅固雄偉的長城，足以御兇悍的敵人于國門之外；如今，飛機、導彈已無國界，要想不被鐵蹄凌辱，就要國家強大，八億人民就是巍然不動的鋼鐵長城。這一次，除了去長城、故宮，最值得我們瞻仰的是天壇?！?/p>

天壇始建于明永樂十八年，是明、清兩代帝王祭天祈禱豐年的地方。天壇北呈圓形，南為方形，寓意“天圓地方”。南壇有圜丘壇，用于冬至日祭天，中心建筑是那塊巨大的石臺。北壇有祈年殿，用于春季祈禱豐年，中心建筑就是祈谷殿。殿中央四根“龍井柱”代表四季，外圍兩側有柱各十二根，代表十二個月和十二個時辰。那些皇帝們?yōu)榱擞袀€好收成，年年來祈谷殿禱天告地請谷神，祈望豐收，還親自犁田播種，以示虔誠，結果常常卻落空。糧食對老百姓來說則是吃飽肚子的大事，對一個國家來說則是鞏固政權的大事。

紀念堂瞻仰了毛主席的遺容，就匆匆趕回長沙，向湖南省委、省政府匯報。

袁隆平獲得國家第一個特等發(fā)明獎，從京北回到長沙，不是沉浸在興奮和喜悅中，而是冷靜深刻地思考了這樣兩件大事。一是要繼續(xù)努力解決雜交水稻“三個不足”的問題：即后勁不足、成穗不足、結實不足。二是自己在進行雜交水稻科學試驗的每一個關鍵時刻，都得到了黨的支持和鼓勵，才取得了最后成功，令他沒齒難忘。

時值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六十周年之際，袁隆平認為雜交水稻能夠研究成功離不開黨的領導。他豪情滿懷地撰寫了一篇三千多字的文章《寸草仰春暉— 從雜交水稻這項科研成果看黨的領導》，發(fā)表在六月三十日《 湖南日報 》上。

一九八一年，黨的十一屆六中全會通過的《關于建國以來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中，把秈型雜交水稻的研究成功與氫彈、人造衛(wèi)星的發(fā)射回收，并列為我國科學技術的重大成就。

雜交水稻不僅在中國大幅度增產(chǎn)，而且在美國的增產(chǎn)效果也十分明顯，美國西方石油公司決定對中國雜交水稻加強宣傳力度。這年七月，美國電影攝制組勞克先生一行，要來安江農(nóng)校拍攝一部雜交水稻的專題片《在共和國的花園里》，學校領導考慮到“國際影響”，趕忙將袁隆平一家搬離了原來那三間“蛋殼屋”，住進新建的科研小樓，又給他家里裝上電話。從此，常年奔波在外的袁隆平可以直接同家人通電話了。

勞克先生一行來到安江，他們感到驚訝的是，在如此偏僻的山區(qū)，袁隆平的七十九歲的母親，竟然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

拍完電影，袁隆平接到通知，要他赴北京開會。他決定趁這個機會帶著妻子和五一、五二同往京城一游。平時用錢特節(jié)省的袁隆平，這回怎么特大方？雜交水稻科研協(xié)作組獲得了十萬元獎金，當時是一筆巨款，作為研發(fā)雜交水稻第一人，他多拿一點誰也不會說什么，然而，他只給自己留下了五千元，就全部分給了協(xié)作攻關的科研人員，所有各級領導一分也沒拿。

他和鄧哲是患難夫妻。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鄧哲叫他“袁老師”，他一直稱她為“賢內(nèi)助”。鄧哲付出確實太多了。六七十年代，條件很艱苦，袁隆平一直在外面搞科研，家里的擔子都由她挑起來。袁隆平曾連續(xù)七個春節(jié)沒有回家，都是在海南島度過的。有一年，他回到家里，凳子還沒坐熱，接到電話，當天晚上就趕去長沙，還有一年回家只住了一天。最困難的時候是第三個小孩出生后，鄧哲背著兩三個月大的兒子下放干校勞動鍛煉。那個時候正是雜交水稻研究最關鍵的時候，如果袁隆平被“拴”在小家庭里，事業(yè)就不會有成就。

鄧哲是一個賢惠、堅強的女人，無怨無悔地獨自擔起繁重的家務，沒有讓袁隆平分心。袁隆平從海南島回家，擠出時間去看望五二，百多里山路和水路，他住一個晚上就得走。妻子娘家人擔心而又好奇地打聽他的研究進展，他總是點點頭說：“正在想辦法?！彼麄儞牡貑枺骸耙歉悴怀晒Γ趺崔k？”他笑一笑說：“那可能真要被打成‘科技騙子’了。不過，也還沒有完全失敗，‘科技騙子’這頂帽子也不是容易戴上的?！敝钡綄崿F(xiàn)了三系配套，成功的消息讓妻子娘家人放下了壓在心頭的一塊石頭。黔陽地委、地革委搬遷懷化，黔陽地區(qū)農(nóng)校（原安江農(nóng)校）相繼由靖縣二涼亭遷回安江原址后，在有關領導的關心下，鄧哲才從黔陽縣農(nóng)業(yè)局沙灣農(nóng)科所調到安江農(nóng)校的農(nóng)場當會計，其后一直在農(nóng)校圖書館當管理員。三個小孩、奶奶和外婆都住到農(nóng)校來了，袁隆平雖然自己調到省農(nóng)科院去了，但在安江畢竟有了一個完整的家。

袁隆平想起鄧哲十多年來吃了不少的苦，所以這一次要陪她去北京散散心?？墒巧狭嘶疖?，連個座位也沒有。第一次好不容易帶著妻子和兒子出趟遠門，妻兒跟著他擠在過道上，腳都站麻了。他感到過意不去，找到列車員要求補兩張臥鋪票。列車員看著他單瘦的身材，臉上、手臂上的皮膚曬得黝黑，襯衣扎在一條黑色布褲里，一副農(nóng)民模樣，以為這家農(nóng)民剛搞完“雙搶”要進北京去開開洋葷見見世面，于是笑瞇瞇搖頭說沒有臥鋪。袁隆平不得不出示他的全國人大代表證，列車員看了代表證，驚嘆道：“我好幾次在電視屏幕上看到了您，今天終于和您見面了，榮幸榮幸！唉，您老怎么不早說，上車時就該給您補兩張臥鋪票。好好，我去找列車長！”過了片刻，列車長過來給他補了兩張臥鋪票，只是不在一個車廂。袁隆平連聲道謝說：“對不起，對不起。給你們添麻煩了！”

五一和五二兩兄弟可高興了，在車廂里跑來跑去。袁隆平一到臥鋪車廂，忙拿出一沓文稿，埋頭辦起公來?；疖嚨搅碎L沙，十二歲多的五二卻不見了。長沙車站的工作人員立即與列車經(jīng)過的幾個車站聯(lián)系，尋找丟失了的五二。原來，火車在婁底車站?？繒r，五二好奇下車去玩了片刻，火車開動時，車站的工作人員以為他想混到車上去玩，不準他上車?；疖囬_走后，車站工作人員才搞清楚情況，留他待在站里。找到五二的下落后，袁隆平趕緊返回婁底車站接兒子，然后一家四口去北京。

袁隆平從去南方育種開始，十多年來沒有回家過年。雜交水稻研究成功后，他稍微松了口氣。一九八一年底，他安排好近期的工作，買了一大包過年物資，馬不停蹄趕回安江，進校門時已華燈初上。

他本來只會炒幾樣菜，為了減輕鄧哲的勞累，除夕這天，他要兒子們洗菜當下手，硬要鄧哲當甩手掌柜，他要親自掌勺。鄧哲看他還是老毛病，衣服也不換，趕忙將掛在廚柜邊的圍裙取下來給他系上，嗔怪道：“我的老師耶，你把衣服弄臟了，我也難得洗哩！”“對對對！馬上改正！”

這餐團圓飯，雖然由他做了十多個菜，香菇燉雞、虎皮扣肉、冬筍炒臘肉、芹菜炒牛肉、紅燒鯉魚、豬腳蛋卷火鍋等等，當然少不了他的拿手菜—油炸花生米，其實這些美味佳肴都是鄧哲早就配制好了的，讓他搶了頭功。大兒子定安幫忙擺好碗筷酒盞后，袁隆平請母親和岳母兩位老人坐上席，斟上一杯亮晶晶的葡萄酒，對鄧哲和三個兒子說：“來，端起酒杯，我們?yōu)槟棠獭⑼馄抛８?，祝奶奶、外婆健康長壽，新年愉快！干杯！”給兩位老人敬完酒，袁隆平要大兒子定安幫弟弟都斟上酒，然后要三個兒子同他端起酒杯給鄧哲敬酒。他說：“哲，我們父子感謝你為這個家吃了不少苦。來，祝你新年愉快，永遠年輕！干杯！”

一家人其樂融融，豈料正月初二那天，過于勞累的鄧哲突然感到頭疼欲裂，伴隨著劇烈的痙攣、高燒和嘔吐，一家老小頓時嚇壞了。在同事們幫助下，她被緊急送進醫(yī)院，一檢查，竟是突發(fā)病毒性腦炎！這是致命的重癥，即便治好了，也可能落下可怕的后遺癥。鄧哲一直處于深度昏迷狀態(tài)，全靠輸液維系奄奄一息的生命。禍不單行，袁隆平的母親和岳母沒有了鄧哲的照料，加之擔心鄧哲的病情，也相繼病倒了。袁隆平的母親患了重感冒，在家臥床不起，岳母患腦血栓住進黔陽縣中醫(yī)院。突如其來的病魔給這個家庭的打擊太沉重了，本來就不善于操持家務的袁隆平，真是遇到了令他心碎的“黑煞星”。

他除了緊急動員三個兒子分頭服侍奶奶、外婆外，自己則要跑三個地方，掛號、繳費、拿藥，買營養(yǎng)品、接屎接尿、端茶喂飯，忙得焦頭爛額。好在有老同事曹延科夫婦及當年“牛蛇隊”的組長李代舉幫忙操持家務，掃地抹灰，洗干凈幾大盆臟衣服，否則袁隆平真是分身乏術。

鄧哲深度昏迷將近半個月沒有睜開眼睛，全靠輸液維持生命。袁隆平白天照料病中的兩位老人，晚上幾乎夜夜陪伴在妻子身邊。他深情地看著妻子蒼白的臉，柔腸寸斷，半是內(nèi)疚，半是心酸。他深知妻子是累病倒的，從結婚開始，事無巨細，都是她擔著。父親去世后，鄧哲把婆婆接到了安江，袁隆平在長沙和海南島之間往返奔波，沒有時間照顧母親，全靠鄧哲這個兒媳婦來照料。鄧哲除了照顧婆婆，還要照顧自己的母親。一個中年婦女，既要照常上班，又要一肩挑起家務重擔。當一家人都已進入夢鄉(xiāng)，她深陷在那孤寂的長夜里，思念著遠方的丈夫，淚水悄無聲息地滑倒了腮邊，而天一亮，她又變成了滿臉笑容的快樂女人，給一家老小洗衣做飯。在白天的忙碌和夜晚的孤獨中，她那原本有著運動員般的體魄，正日漸消瘦下去，病魔則乘虛而入，一步步向她逼近。淚水模糊了袁隆平的雙眼，他默默地為她祝福、祈禱，為她做丈夫該做的一切……也許是蒼天有眼，好人有好報，他的真愛和一片癡情感動了上蒼，連死神也悄然為之卻步。不久，鄧哲終于睜開了眼睛，神情恍惚地看著丈夫，深情地吐出幾個字：隆平，累了你啊！

“謝天謝地，你總算醒了！”袁隆平高興得孩童般地笑了。他按照醫(yī)生的囑咐，每隔一小時幫妻子翻身，為她按摩。他精心照料妻子，回報妻子多年對他對家庭的付出。他為她抹身子、換衣服，一勺一勺地喂雞湯；給她講故事，輕輕唱著她最愛聽的《喀秋莎》《紅梅花兒開》，還有那哀婉動人、充滿滄桑與惆悵的英語歌《老黑奴》。一個月后，鄧哲竟然奇跡般痊愈了，并未留下任何后遺癥。

袁隆平回長沙后，聽說勞克拍攝的專題片在美國、巴西、埃及、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等國放映，雜交水稻被美國人稱為“東方魔稻”，受到世界各國極大的關注。其后，專題片被日本電視臺播放。日本還出版了一本《神奇水稻的威脅》的書，驚呼“雜交水稻這一海外傳奇給日本帶來了風暴”。尤其某些有識之士贊譽雜交水稻為中國繼造紙、印刷、火藥、指南針后的“第五大發(fā)明”。

日本堪稱是最早栽培水稻的國家之一，食用稻米歷史悠久，曾對改良水稻下過不少工夫，積累了較為豐富的經(jīng)驗。日本的糧食早已“過關”，自食有余，沒有花大力氣來改造良種的決心。更為關鍵的是，無論美國、日本，主觀上并無讓世界上挨餓的人吃飽飯的美好愿望和責任擔當。所以，只有一心要解決本國及全世界溫飽問題的袁隆平，才有可能取得“神奇水稻”的成功。

談到雜交水稻的成功，袁隆平總括道：首先是有黨的堅強領導和社會主義的優(yōu)越制度，就個人而言，可以用這樣一個公式來說明：即知識+汗水+靈感+機遇=成功。有知識是很重要的；有了知識，又發(fā)奮努力，才會有靈感；再加上好的機遇，才有可能獲得事業(yè)上的成功。如果沒有日積月累的知識，即使流再多的汗水，在科學上也出不了靈感；即使機遇再好，也可能視而不見，失之交臂。作為一個科學家，不能迷信權威，迷信書本，也不能因為取得一丁點的成績就沾沾自喜，居功自傲。科學是沒有止境的，只有敢于探索，敢于創(chuàng)新，才能成果迭出，常創(chuàng)常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