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蜂蜜

☉笛 安

〔編者按〕本期推出當(dāng)代青年作家笛安的最新長篇小說《親愛的蜂蜜》節(jié)選，并邀請作者“與您共讀”。在品讀文章之余，以孩童般純潔、天真的視角，重新認(rèn)識自我，審視自我。請掃描二維碼，開啟您的線上閱讀之旅。

那個周六我需要去上班，因為周日我得出差，這樣趕得上在周一上午見到客戶。所以我在周六傍晚直接去了崔蓮一那里，我答應(yīng)了蜂蜜，給她帶去新出爐的栗子蛋糕，只可惜等我進門的時候，她已經(jīng)把栗子蛋糕的事兒忘了。崔蓮一還沒回來，蘇阿姨已經(jīng)把蜂蜜夾在胳膊底下準(zhǔn)備去洗澡，在蜂蜜頑強的抵抗聲里，蘇阿姨熱情地招呼我：“大熊，廚房里的炒飯還是熱的，你要是沒吃就自己盛，我現(xiàn)在沒空給你弄菜……”蜂蜜的聲音穿透了水聲與門板，歡喜得竭盡全力：“大熊，大熊，你看窗戶那里呀，花開了——”

墻角的曇花有一朵已經(jīng)盛開，另一朵含苞待放。落地?zé)舻墓鈺炃『脤⑺鼈兓\住。“大熊——”蜂蜜的呼喚聲像是我已經(jīng)跌落進了很深的山谷，“你說它是什么時候開的呀？剛——才——還——沒——開——呢——”我打算配合她，于是也氣沉丹田地吼了回去：“我——也——沒——看——到——啊——”花灑打開的聲音配合著蜂蜜的笑聲，以及蘇阿姨的低聲訓(xùn)誡：“別吼，別吼，嗓子都吼壞了。”

一朵花如何衰敗、干枯，然后凋零，我已經(jīng)見過很多次?？伤降资侨绾问㈤_的？為什么我從來沒有遇見過它從含苞待放，到完全盛開的那個瞬間？紀(jì)錄片里自然是看過的，只是在我小的時候，我就和蜂蜜一樣，問過類似的問題：它們到底是在哪個瞬間盛放的？小學(xué)二年級的時候，我們學(xué)校的操場邊上種了一大片月見草。我聽人們說月見草都是在黃昏時盛開的，于是我想，那我放學(xué)的時候晚點回家，只要多等一會兒，一定能等到親眼看著它們?nèi)烤`放。

說起來是一句話的事，但操作起來并不輕松。因為那個時候小朋友們放學(xué)時必須排隊、點名，再整齊地走出校門。我只能跟著隊伍走出去，拐彎，隊伍散了之后再不動聲色地混跡于街頭人流中。想要重新潛回學(xué)校，還得留神校門口，隔壁班的班主任就站在那邊，她很煩人，比我自己的班主任還愛問東問西。

我為什么不能跟別人解釋我要去等著看月見草開花呢？不知道，總之就是不能說，并不是覺得丟臉，但說出來就真的有些羞恥了。如果那個時候我認(rèn)識蜂蜜，說不定我會告訴她。

反正，那些躲在操場一角等著花開的下午，我原本以為我早就忘了，是認(rèn)識蜂蜜以后才想起來的。我連著去了好幾天，它們都紋絲不動，依然是鼓鼓的花苞。我專門問過“自然”課老師，花期應(yīng)該是不會錯的。那個下午我們放學(xué)略早，離黃昏可能還有一個多小時，對一個七八歲的孩子來說，漫長如刑期。我坐在操場另一頭的雙杠上，看著校園完全歸于沉寂，操場遼闊得像一片被凍住了的海。我踩在雙杠上晃晃悠悠地走了幾個來回，然后跳下去，只有在跳躍的一剎那，眼前的大地才能像海浪一樣翻騰。我看著天色昏暗下來，抓起書包，往花圃那里跑。夕陽在我身后跟著跑，反正，此刻的天地間只剩下我一個人，它不跟著我跑也沒別的事做。我氣喘吁吁地在花圃前站定，幾乎所有的月見草已完全盛開。一簇是淡紫色的，一簇是明亮的黃色。我不甘心，湊近了看，所有的花瓣都已舒展，靜靜的沒有任何悸動，就好像它們從一開始就是這副綻放的模樣。我應(yīng)該是它們盛開之后的第一個觀眾，僅此而已。我終究是來晚了，而這些月見草，即使它們這幾天已經(jīng)認(rèn)識我了，也不可能等我的。

我略微惱怒地開始發(fā)力，指間的花莖被掐出了汁液。我很想惡狠狠地把幾簇花連根拔起再扔在地上，但我終究松開了手。我坐在我的書包上，對著那片寧靜而鮮艷的月見草哭了起來。那時候我還不到八歲，我沒辦法形容我的感受。我只記得，我哭了一會兒，自己也覺得沒意思了，于是慢慢地站起身。這一次夕陽沒有跟著我，它漠然地沉落在了樹枝間，就像我長大成人之后，那個美麗而無情的前妻。

你終將被辜負。因為辜負你，是這天地之間，一件非常小的事情。

可是我該怎么把這個告訴蜂蜜呢？她正興奮地搬起小板凳，放在那盆曇花前面，搬完一個，再搬另一個。洗過澡之后的她穿著一身松松垮垮的棉布格子衣褲，看起來像是整個人被裝在一個格紋麻袋里。“大熊，來，”她媽媽不在的時候，她就會對我更友好一些，“蘇阿姨說，這一朵今天晚上就會開了，咱們一起等吧。”

于是我們就并排坐在那個曇花花苞前面，等著它開。它身邊那個已經(jīng)妖嬈四溢的同伴，我們反倒沒那么在乎了。不過只是等了片刻，便有些無聊。我開始吃蘇阿姨的炒飯——她看起來隨便那么一炒，不知為何就是很好吃。蜂蜜叼著奶瓶，怔怔地看著正在饕餮的我?？粗凉M眼的羨慕，我熱情地邀請她：“也給你來點兒？”

她認(rèn)真地猶豫了一下：“不行，你有細菌?！苯又优Φ睾攘藥卓谀唐恐械呐浞侥?，像是在盡力說服自己。

緊接著，她軟綿綿的聲音終于讓我從那盤炒飯上抬起了頭：“你是不是會變成我爸爸？”

我抬起頭認(rèn)真地看著她，她繼續(xù)認(rèn)真地喝奶，我問：“誰告訴你的？”

她叼著奶瓶清晰吐字的功力依舊高深莫測，她說：“蘇阿姨說的，你要和我媽媽結(jié)婚，你就會變成我爸爸?！?/p>

我深呼吸一下，放下了盤子：“倒是也可以這么說，不過，其實……”

“如果你變成我爸爸，那我爸爸干什么去??？你變成了他，他怎么辦？”奶瓶上方的那張臉有一點認(rèn)真的委屈。為了強調(diào)她的困惑，她特意叼住奶瓶，騰出兩只手，往兩邊一攤。

“不是，等一下——”我做了個投降的手勢，“你是不是以為，只要我和你媽媽結(jié)了婚，你爸爸就——消失了？”

她猶豫著點點頭，補充道：“爸爸是不是就死了？”

“不會的，蜂蜜，不是那么回事……”可能是我沒有做好表情管理，她熟練地撿起她的毛絨拖鞋沖我丟了過來：“你不準(zhǔn)笑我！”

我不理會那只拖鞋，反而用我的雙手在她小小的肩膀上用力按了按：“我跟你保證，你爸爸會活得好好的，不會消失，不會蒸發(fā)，什么都不會。就算我和你媽媽結(jié)了婚，你還是和現(xiàn)在一樣，隔一段時間跟你爸爸出去玩，偶爾去迪士尼樂園，什么都不會改變……而我，你不用叫我爸爸，你還像現(xiàn)在一樣叫我大熊就好，我愿意一直做你的朋友，你只不過是多了一個朋友而已?！?/p>

“我想養(yǎng)一只貓，可是媽媽說不行?！彼难劬α疗饋淼臅r候，小小的鼻尖也會跟著發(fā)光，“你和我媽媽結(jié)婚，你能跟她說，讓我養(yǎng)貓嗎？”

“這個，恐怕還是得聽你媽媽的。”

“那我要你有什么用？”

“如果有人欺負你，任何時候，我都會立刻像只真正的大黑熊那樣，擋在你前面去嚇退他們。”

“但是，”奶瓶早已空了，可她依然舍不得放下，“我更愛的還是我爸爸，那你怎么辦??？”

“你當(dāng)然應(yīng)該更愛你爸爸，別的你什么都不用操心。你媽媽肯定跟你說過，不管她跟誰結(jié)婚，她最愛的人永遠是你，對吧？我們所有人都愛你，你記住這件事就夠了?！?/p>

“那——我媽媽，她到底是更愛你，還是更愛我爸爸？”她就這樣輕松地問出了一個我最不想面對的問題。

我覺得我應(yīng)該誠實地回答，于是我說：“我不知道。但是，應(yīng)該更愛我吧?！?/p>

“媽媽說她現(xiàn)在愛你，她早就不愛我爸爸了，可是為什么呢，我爸爸長得比你好看呀?！?/p>

“這絕對不可能?！?/p>

“媽媽以前愛我爸爸，后來就不愛了；她現(xiàn)在愛你，要是以后她也不愛你了，那你怎么辦？”

我怎么知道我該怎么辦，于是我只好說：“喂，你怎么不操心你自己呢？你媽媽要是有一天不愛你了，你怎么辦？”

“這不可能呀。”她的小手又往兩邊一攤，“我和你們怎么能一樣？我是神仙送給媽媽的，你們嘛——你們就是她認(rèn)識的普通人。”

“這個，你說得對?！蔽冶仨毘姓J(rèn)。

“如果你和我媽媽結(jié)婚，但是我爸爸還是我爸爸，你和他都不會死？”

“不會，我們保證都好好地活著?！?/p>

“可是以后還是會死的吧？”“……那當(dāng)然，我們大家以后都會死?！薄拔覀兇蠹沂裁磿r候死呢……”

蜂蜜轉(zhuǎn)過臉，盯緊了那個曇花的花蕾，“這朵花死了以后，它不是要去天堂嗎，它去的天堂和我們?nèi)サ?，是不是一個地方？那它在天堂里，到底是開花的樣子，還是沒開的樣子，還是花瓣都掉了的樣子？”

我覺得應(yīng)該認(rèn)真對待她的這個問題，所以我只能說：“我不知道?？赡芏疾皇恰＜炔皇撬_花的樣子，也不是它謝了的樣子，都不是，是一種我們活著的人在這個世界上不可能看得到的樣子——就像月亮，有時候彎彎的，有時候是圓的，可這些都不是月亮真正的樣子，月亮其實是一個坑坑洼洼的球……”

“為什么是球？”她一臉驚悚，倒是提醒了我，我們并不是一生下來就知道“月球”的存在。

我用手機搜出月球的照片給她看：“你看，真正的月亮，和我們看見的月亮，差很多的……”

她看著凹凸不平的環(huán)形山，叼緊了奶瓶，把她的小胖手伸到我面前，吸著冷氣：“這樣的月亮太可怕了?！?/p>

露在格子睡衣外面的那一小截手臂上，居然泛起一層細小的雞皮疙瘩。我仔細地托起她的手臂看了看：“哎呀，是真的嚇壞了?！?/p>

我繼續(xù)剛才的話題：“大熊也有過小的時候，”我試著翻出幾張我小時候的照片，“也有過蜂蜜這么大，四歲的時候，長大了變成現(xiàn)在的樣子，老了以后會變成老爺爺?shù)臉幼?，所有這些，可能都不是真正的大熊，到了天堂里，才有真正的大熊的樣子……”

“那——真正的大熊，不是小孩，不是大人，也不是老爺爺？是一個球？”她似乎不覺得這有什么難理解的。

“是不是一個球我說不好，可是那個不是小孩，不是大人，也不是老爺爺?shù)拇笮?，到底是什么樣子，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們只要還活著，就得活在眼前的時間里，可是說不定，時間也是不存在的?！?/p>